對於這座南方都市而言，這年的冬天來得異乎尋常地早。
立冬後的整整一個星期，一直都是悽風冷雨，氣溫常常在零度左右，會下雨夾雪。
老闆娘從來不是小氣的人，降溫的第一天就特意打電話來交待要把暖氣開大，她的布藝坊名叫“寧馨”，溫暖是寧靜溫馨理所當然的題中之義。
天氣不好，又不是節假日，顧客也就比平常少了些，還蠻清閒的。窗外是寒意侵人的暗灰色，越發襯得室內暖意燻人，溫暖如春的屋子總會給人一種想要找一些柔軟的事情來做的誘惑，於是不善針線的寒曉也拿了一套工具，和眉眉坐在一起縫縫補補。
寒曉的手工不能跟眉眉比，不過也不是說她做不好，只是做得比較慢，現在左右無事，她也就慢慢地給眉眉幫忙，做的多是些修補的活兒，譬如往抱枕上釘鈕釦，或者是縫牢紙巾袋上一朵小小的飾花。
她手上那隻小布偶的眼睛還沒釘好，就有客人推開門進來了，來人一進門就吸著氣舒服地嚷嚷：“哇！這裡面好暖和！”
眉眉默契地接過寒曉手中的小布偶，寒曉便笑眼彎彎地站起來招呼客人。這是附近一所國際小學的老師帶著班上的幾個女孩子來取演出服裝。“寧馨布藝坊”本來只是出售和接受訂製布藝家居用品，但是簡單的兒童服飾她們也可以做。這位國際小學的老師是常客，她那天過來挑窗簾的時候，正好撞見眉眉在向寒曉展示她給小外甥女做的一件連衣裙。寒曉至今都記得當時這位老師眼前一亮的樣子，她馬上放下手中的布樣轉過來問：“我班上幾個女孩子在準備感恩節演出，可不可以在你們這裡訂演出服裝？”
在那家國際小學就讀的孩子都是外國人——雖然有些是華裔——其中又以美國人居多。他們平常都是以英文授課，但也開中文興趣班，這位老師負責的就是中文課。這兩個月學校裡的美國孩子都在準備感恩節晚會，她也給班上的學生編了箇中國傳統舞蹈，需要用到傳統服裝。
眉眉本來有些爲難，怕老闆娘怪她利用工作之便不務正業，但是請示過老闆娘之後竟然得到支持，於是眉眉接下了這單活兒，但她總還是有些羞澀拘謹，於是跟這幫老師學生打交道的活兒主要還是交給寒曉。
帶隊的老師看見寒曉迎過來，便對她熱絡地招呼道：“葉小姐，麻煩你，昨天你打電話說衣服已經做好可以來試了？”
寒曉微笑點頭，低頭對幾個女孩子說：“小朋友們跟阿姨到後面來試新衣服好不好？”
幾個女孩子清脆地齊聲回答，發音裡還帶著些西語口音：“好，謝謝阿姨！”
寒曉領她們到屋角，這裡有一方她和眉眉早上纔剛剛搭出來的臨時試衣間，拉一幅布簾子就可以供幾個小女孩在這裡換衣服了。
這邊小小一羣鶯鶯燕燕太過熱鬧，寒曉又專心於一個一個幫助她們。大一點的女孩子會自己穿衣服，卻不會扣那種釦眼小小釦子軟軟的傳統佈扣；小一點的女孩子連自己穿衣服都還嫌慢，寒曉要幫她們把手臂伸到衣袖裡去。這麼忙來忙去，等她注意到那個小男孩的時候，都不知道他已經在旁邊眼巴巴地站著看了她多久了。
這是個眼睛大大的小男孩，忽閃忽閃的長睫毛下是兩泓小孩子特有的如水清澈，桃心型的小臉，配一個小巧的尖下巴，漂亮得像個女孩子。
臨時試衣間旁邊就是“寧馨布藝坊”的小小幼兒園地，因爲來店裡逛的很多都是年輕主婦，身邊往往帶著小拖油瓶，細心的老闆娘就專門隔出這片區域，好讓她們可以將孩子暫時寄放在這裡，心無旁騖地盡情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
寒曉剛剛替一個小女孩抻平衣服下襬，一回頭就看到這個小男孩，便微笑著揉揉他的腦袋：“小弟弟，跟媽媽來逛街嗎？好乖！”
她牽起他的小手，帶他走到幼兒園地的隔欄裡去，跪下來替他脫掉一雙考究的小皮鞋，抱起他放在地毯上：“自己玩大積木和小火車好不好？阿姨幫小姐姐試完衣服就來陪你。”
交待清楚之後，她起身正要走開，卻發現小男孩仍然緊緊抓住她的手指不放。
她有些詫異地低頭對他微笑，卻見他眨巴眨巴大眼睛，定定瞅著她，小聲吐出兩個字：“媽媽。”
他的聲音雖小，卻足以讓寒曉和旁邊的國際小學老師都聽得一清二楚。寒曉驚訝得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旁年輕的老師已經笑出聲來：“小弟弟，這可不是能隨便亂叫的哦，不然你媽媽會不高興的。還有啊，這明明是阿姨，哪有這麼年輕的媽媽？”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看了看寒曉。她穿著店裡統一的制服，白色長袖襯衣外面套著無袖連身裙，一水校服式的深藍色，配飾白色腰帶，明明是純情女學生的模樣。
因爲在布藝坊工作的都是年輕小妹，平常看還不覺得怎麼，此時被這小男孩的一聲“媽媽”一反襯，她就越發覺得寒曉年輕，看起來甚至像還不滿二十歲。
於是她又補充了一句：“叫阿姨都把她叫老了，叫姐姐正合適！”
說到這裡，她再仔細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對寒曉奇道：“咦？葉小姐，你別說，這小男孩仔細看還跟你真有幾分像哩，你們倆在一起像親姐弟！”
寒曉心裡一跳，回頭再瞅了瞅那個小男孩，見他還站在她剛纔把他放下的位置，只癡癡地盯著她看，並沒有被周圍五花八門的玩具吸引去注意力，乖得讓人心疼。
她便不忍將他獨自晾著，於是問他：“小弟弟，你看小姐姐的新衣服好不好看呀？”
這是眉眉親手做的一批粉色中式褲褂，穿在幾個瘦瘦小小秀氣十足的小女孩身上，乖乖的可愛。爲了配合今天試服裝看效果，不知是媽媽還是老師，給她們每個人都在頭頂上紮了兩個小抓髻，飾了頭花，美麗得令人想把她們一個個抱起來親一口。領舞的女孩身前還多繫了一件漂亮的小肚兜，穿一雙紫紅色小小的繡花鞋，站在那裡婷婷玉立，是最最典型的中國娃娃模樣。
小男孩聽見寒曉問他，便往幾個小女孩身上看了一眼，目光又轉回寒曉眼中，輕輕點了點頭。
將這幾個滿意得歡天喜地的師生送走之後，帶小男孩的大人也來領他了。寒曉這才發現帶他來的人應該不是他的媽媽，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看樣子應該是家裡的保姆。她提著一隻印有本店logo的大紙袋，對小男孩招手：“寒寒，來跟阿姨回家啦，今天家裡有客人，晚了阿姨該來不及做飯了！”
寒曉微怔，低頭卻見名叫寒寒的小男孩抱著剛纔玩得正酣的小皮球站起來，耳朵裡聽著保姆阿姨的招呼，眼睛卻直盯著寒曉，腳下也不肯動。
寒曉便抱他坐下，跪在一旁替他穿鞋，一邊柔聲問他：“上幼兒園了嗎？”
寒寒點點頭。他大約是個沉默內向的孩子，除了最開始叫過一聲“媽媽”之外，始終沒再開口。
寒曉低頭忙活：“來，這隻腳給我……哎，真乖！上的是新萌幼兒園嗎？”
附近的新萌幼兒園是本市最好的貴族幼兒園，寒曉估計寒寒的保姆就是去幼兒園接他回家的路上順便來店裡買東西的。
不出所料，寒寒又點了點頭。
“好了！”兩隻鞋子都穿好，寒曉拉他站起來，牽到保姆身邊，同時伸手去接保姆手中的紙袋子：“大姐，這個給我，我替您拿到門口。”
保姆一邊連聲道謝一邊去牽寒寒，但是寒寒仍舊緊拉著寒曉的手不放，保姆便對她薄歉地笑：“這孩子，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平常不這麼黏人的。謝謝你了小姐！”
寒曉微笑著輕聲說沒事。她們倆一左一右牽著寒寒走到門外，兜身的寒風立即撲涌過來，寒曉順手替寒寒緊了緊領口，趁著在他肩膀上拍一拍的功夫輕輕一推：“快跟阿姨回家吧，再見！”
寒寒被保姆牽在身後走向最近的出租車站。他一步三回頭，步子有些搖搖擺擺的，嘴巴微微向下扁，有幾次寒曉都以爲他要哭出來了，可他到底沒有，只是直到坐上出租車，還翻身趴在車窗上往這裡巴巴地看。
寒曉開門進來，眉眉擡頭看了她一眼：“外面冷得很吧？你就這麼出去，也不怕著涼。”
寒曉對她笑了笑，沒說什麼，走回來重新坐在她身邊，發現剛纔那隻小布偶的眼睛已經被她順手釘好了，寒曉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事情來做，空著兩手，不由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