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的秋天爲何會如此寒冷。
我看到的這個世界裡只有一片灰色的天空,我整日對著它胡亂描畫出我的人生以及那些成爲過去的歷史。這時候病房裡只剩下那張空蕩蕩的白色牀鋪,潔白的牀單是護士小姐今天上午才更換過的,數個小時前曾被病人拼命掙扎而抓過的地方已經被撫平,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那是位年近四十的女人,我想她年輕時有著不敗的容顏,多少男人圍繞在她身邊,但是這場事故使她失去了這一切。當她看到鏡子裡自己慘敗的面容時而發出的尖叫,真讓人感到惋惜。她的叫聲一直讓我無法平息下來。
她開始整夜蒙起頭躲在被子裡哭,她的聲音如同一隻被人擰著脖子的貓,讓人想要挽救她。但是當我第二天準備和她說話的時候,我看到她已經變的猙獰的面容,如同一朵殘敗的花被人抽取了所有顏色,蒼白乾枯而失去了水分,雙眼直瞪著屋頂,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牀單,手指已經因爲用力過度而變了形,指甲已經變的烏黑。我木訥地看著她,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如同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般站在一旁想等她醒過來,然後可以安慰她。我的腦子裡還有她昨天半夜裡卑微的哭聲迴響,以及忽然變的洶涌起來的呼吸。過了半分鐘,我才發出尖叫。
醫生過來安慰我,我聽到門口有護士說,真是可憐,死之前連叫都沒辦法叫出來,就這麼死掉了。我打了個寒戰,真的,半夜裡我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她沒有發出聲音,除了那張因爲用力抓過而留下痕跡的牀單告訴人們,她曾經用力掙扎過。我呆呆地望著窗的天,忘記了護士給我打針時的疼痛,她溫柔地告訴我,安定會讓你睡個好覺,別想太多了,這不是你的錯。
我終於在一陣噩夢中醒來,小筱已經守在我身邊了。我想告訴她發生了什麼,昨天夜裡睡在離我只有一米外距離的那個女人死掉了,我想告訴她我很害怕但是我卻無法表現出來。我看著小筱的眼睛,忽然喪失了表達的能力,我發現當我面對她們時,我已經越來越封閉自己的思想了。我只是淡淡地說,小筱,我們下去走走吧。
我坐在輪椅上由小筱推下樓,在電梯裡我看到自己的模樣,二十歲的面容,明眸白齒,發如碳黑,卻是臉色蒼白沒有絲毫記憶的人。我蓋著一條藏青色的羊毛毯,上面復古而凌亂的花紋交錯著,我把它蓋在身上,可以聞到上面年輕的餘溫,可惜已經所剩無幾。一夜之間我似乎失去了所有,我曾經擁有的所有事物,人,生活,以及幸福。媽媽安撫我說,別怕孩子,你會好起來的。小筱說別擔心,微央,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可是我已經從她們眼中看到了事實,所以,我再也不去問爲什麼,再也不向她們表達什麼。因爲我已經接受了這命運帶來了劫難。
一個多月前,我所乘坐去往林地的大巴在路途中,與一輛急速行駛的轎車相撞。轎車翻下了山崖,而車裡的兩個年輕人當場死亡了。大巴里的一車人倖免遇難,但是由重傷到輕傷,住滿了整個醫院。我的右腿因爲行李架上掉下的箱子砸到而骨折,幸好石膏在下個月就可以拆掉,左臂只有輕微的撞傷,所以,我還是幸運的。而這個幸運的代價,是我被頭頂掉落的大箱子砸到了後腦,而我腦部的記憶神經受到損壞,被一些血塊壓住了我的記憶神經,醫生爲保障我的安全沒有進行手術,因爲醫生說這些血塊暫時不會對我的生活帶來麻煩和困擾,對正常的思考不會造成影響,以及對事物的判斷力也不會帶來困擾。而媽媽和小筱的決定,也是同意拒絕做這個手術。這些是我偷偷在醫生辦公室外面聽到的結果,我不知道她們這樣決定爲何不與我商量,在她們做出這樣匆忙的決定後,就開始向我隱藏過去的一切。
出了電梯後,迎面吹來的風撩動著我的頭髮,它們在空中迅速綻放開來,絢爛無比。我們從草地上走過,有一對母女坐在那裡聊天,小女孩的後腦上包裹著厚重的紗布。她有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大大的雙目閃爍著無限光芒。她的母親一臉溫柔地坐在一旁幫她整理辮子。我們從一旁走過的時候,我聽到小女孩睜著大眼睛仰著頭問她的母親,媽媽,你說我下個月就能看到東西了嗎?她的母親頓時眼眶變紅,強忍住情緒笑著說,是啊,我的寶貝下個月就又能看見媽媽了。然後她緊緊抱住了女兒,小女孩的臉上是期待的笑容。我別過頭不再看她們。
小筱告訴過我,這個小女孩因爲在車禍中受到了猛烈的重創,視覺神經已經完全被損害了,陷入了視覺神經癱瘓的地步,可能這輩子她再也無法復明了。我問小筱,你說,這場車禍是不是害了很多人,它是不是奪走了很多人的幸福。小筱蹲下來握住我的手說,微央,別擔心,你會痊癒的。
可是小筱,那天我爲什麼要去林城,我要去祭奠誰呢。你告訴我好麼,是誰去世了。
沒有,你只是去那休息,你經常無緣無故地去一些地方休息。你的生命裡是完整的。
真的麼?我問。
難道你不相信我麼。我陪著你已經有八年多了。小筱這樣說,我又怎麼能夠不相信她。我見過的唯一兩個人,她和媽媽,我又如何會不相信她們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有時候小筱買來很多鮮花插在我的病牀邊,盛開的向日葵花,香水百合,鳶尾藍,以及很多我不認識的花。是啊,我根本不會記得這些花的名字,又如何認識它們。我看著向日葵,淡淡說,它長的真像非洲菊。
是麼,你喜歡非洲菊麼。小筱過來問我,一調羹一調羹地餵我喝湯。你知道非洲菊長什麼樣子的麼。
不知道。但是我喜歡這個名字,所以我也會喜歡這種花。我想我會的。
那我下次買非洲菊來吧。乖,把湯喝完。我看著她的臉,同我一樣的年齡的女子,說話的聲音溫柔而緩慢,總是帶著對我無盡的包容和愛。這一個月來一直細心照顧我,在我暫時的生命裡唯一出現的女子,如果沒有她,我不知該如何生活下去。
繁忙的媽媽終於在那天來看我,提著大包大包的東西進來。她的頭髮微微卷曲,黑色呢子大衣裡的身材依舊是那麼好,看上一點也不像四十二歲的女人。她過來詢問我的病情,一副關心的表情摸著我的額頭,她喚我的名字,微央,最近有沒有好一點。
很好的,媽媽。我看到她眼角難以掩蓋起來的皺紋,歲月已經無情的顯示出她的蒼老,她塗著並不豔麗的口紅,風韻依在的女人,我說,媽媽,我爲什麼會叫蘇微央這個名字呢。
她略微皺起了眉頭,思考了一會說,你出生的時候,當時給你取名字叫蘇微,後來因爲那時正好是未央時,於是就給你取了微央這個名字,喜歡嗎?
嗯。我點頭,其實並說不上喜歡的感覺,這個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對我來說並沒有實際意義,而我也沒辦法知道這個意義。我說,那我一直都是跟你姓的麼。我一直都是姓蘇的麼。
她低下頭時我分明能夠看到她的悲傷,於是我連忙說,媽媽,我想吃水果了。
我明白其實她並不想提起太多的事情,所以我這樣直接地問她,也不會得到答案。小筱說過的,如果別人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但是出於不願意傷害我的立場,就會讓人爲顯得難和難過。所以我不應該去詢問她們任何關於過去的問題,不應該詢問任何她們隱瞞的結果,不應該讓她們難過。因爲她們是我唯一親密的人了。
有時候我獨自推著輪椅到隔壁的病房看望那個小女孩,她坐在病牀上認真地聽她媽媽講的故事,我把小筱和媽媽帶來的食物拿過去分給她,她總是一臉笑容的吃著棒棒糖,一副幸福的模樣。有時我甚至在想,我真的寧願自己失去的是雙眼,也不願意丟失記憶。
一個月的時間過去,腿上的石膏拆掉後,我開始試著站立。兩個禮拜後,我已經可以不用藉助外力獨自行走了。小筱欣喜地擁抱住我,親吻了我的臉。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媽媽拿著醫生同意出院的簽名幫我辦理一切文件,我看到她匆忙的身影,忽然想擁抱她。她似乎真的已經老了。她來問我,是和她一起住,還是和小筱一起住。我問她們,以前是怎麼安排的呢。
以前你一直和小筱住在大學旁租的公寓裡。媽媽望著我,似乎有些許的期待。我說,還是照舊吧。她的表情似乎並沒有流露出多大的失望,或許她是已經習慣了我這樣吧。收拾好一切,我們坐車回到公寓。
大概有七十平米的公寓,兩間睡房,客廳的沙發是暗紅色的質地,客廳的木製地板光潔如新。家裡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條,我的房間乾淨依然,打開衣櫥裡,是黑白藍三色調的衣服,整齊地掛在裡面。深藍的牀單,連窗簾都是黯色的。我看著這間理應熟悉的房間,以及那臺關機很久的電腦,對小筱說,我喜歡這裡。
小筱擡起頭,眼眶裡流淌著期許的明媚,然後鄭重地說,微央,從現在開始,你的新生活開始了。她拉開窗簾,陽光照射進來,整個房間幻化成爲一個透明的空間。一切,從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