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底灰塵有點多,落進鼻子裡,癢癢的,費南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屋外,說話聲立刻停了。
半晌後,阿正問:“是不是你打噴嚏?”
剛子說:“不是我。”
阿正問:“你也聽到了?”
剛子說:“會不會是六叔?”
阿正嘖了一聲,說:“我聽著像女的。”
剛子說:“好像從六叔屋裡傳出來的,不會是琳子她姐回來了吧?”
阿正說:“她姐都多少年沒回來了?這屋子一直封著,誰敢進來?”
剛子問:“那會不會是琳子啊?”
阿正罵道:“你他媽的盡放屁,這世界上哪有鬼。走,跟我去屋裡看看!”
剛子聲音有些顫抖,說:“我不敢,要去你去!”
門吱呀一聲開了,手電筒暈黃的光撒在地上,一雙灰色運動鞋出現在牀邊。
費南斯忙捂住鼻子。
灰色運動鞋在屋裡走了一圈後,最後停在了衣櫃前。
阿正呼了一口氣,說:“他媽的,嚇死我了。”
剛子問道:“屋裡有人嗎?”
阿正說:“沒人。”
片刻後,灰色運動鞋走出了屋子。
門沒關上,半掩著,客廳的火光照進來,一閃一閃。
阿正在高腳桌下面跪下,拆了一包紙錢燒了。
“琳子,你在老張家好好的啊。過兩天我和剛子一起去看你。”
剛子說:“你還沒和我說,是哪裡的老張家呢?”
阿正說:“平山縣張家鋪的張一彬。”
“怎麼死的?”
“不清楚。據說是得病死的。”
“把琳子配給他,會不會委屈了琳子啊?”
“他爸是村幹部,家裡有錢。”
“多大年紀啊?”
“四十一二歲好像。”
“媽的,比琳子大那麼多,還不委屈?”
“又不是真結婚,就葬在一起而已。她都死了,講究那麼多幹什麼?”
“也對,怎麼著也比燒了好。”
費南斯心徹底沉了下去……
村支部大爺的話居然是真的。
牀底都是灰塵,儘管捂住了口鼻,費南斯還是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忽然,門吱呀了一聲,臥室門被風吹開了。
剛子罵道:“你他媽再去樓上看看到底有沒有人!”
阿正愣了一會,說:“大門貼著封條,誰敢進來!”
剛子打了個冷戰,問:“那會不會是張一彬那墓風水不好?”
阿正皺著眉說:“不可能吧。他爹找道士選的地,說風水好極了。會不會是進了水?”
剛子說:“那就明天一早去看看,順便多燒點紙錢。”
……
待倆人走遠,費南斯從牀底爬了出來。
鼻子裡、臉上和身上全是灰塵,費南斯連打了幾個噴嚏。
大堂內,高腳桌下方地面上的火堆還有餘溫,裡面摻雜著幾張燒了一半的紙錢。
費南斯看一眼屋內,轉身上二樓。
二樓一共兩個房間,費南斯打開挨著樓梯的房間,走了進去。
房間很大也很空,一牀一櫃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牀上還鋪著被褥,白色碎花,上面落了一層細灰。
書桌臨窗而放,上面堆著一摞高中課本,桌面滿是灰塵。
抽屜裡放滿了鏡子、筆、小盒子之類的小玩意兒,最裡面放著個厚厚的筆記本。
本子發黃,都是一些摘抄和筆記心得。
字跡娟秀。
剛翻了兩頁,一個信封突然滑落到桌面上。信封被壓得很平,看樣子應該很多年了。
信封是一所高校的專用信封,上面的手寫字沒有褪色,筆跡剛勁有力。
待看清上面的文字時,費南斯愣了。
猶豫片刻,費南斯將信封塞進口袋裡。
另外一間房間存放的都是一些雜物,亂七八糟地堆著。費南斯看了一眼,轉身下了樓。
張家鋪很遠,到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
隨便吃了點東西后,費南斯回到車內補覺。
一覺醒來,已是四點多。費南斯趕緊下車,拎著東西去了村支部。
村支部沒人,就剩下一個約莫六十多歲的頭髮花白的大爺還在收拾東西。
費南斯問:“大爺,您知道張一彬的墓在哪裡嗎?”
大爺扶了扶眼鏡,打量了一下費南斯,問:“你哪來的?”
費南斯說:“我是張一彬的朋友,很多年沒回來了。上個星期,突然間做夢夢到他了,怕是他怪我沒來看過他。這就趁著回來的機會看看他,燒點紙錢,也算是見他一面。”
說著,搖了搖手裡的塑料袋子。
一袋子火紙和紙錢,一袋子水果和餅乾。
大爺笑了,說:“沿著那條路一直往裡走,湖對面種著兩顆松樹的那個就是。”
路邊一處新包的墳,左右各一棵松樹,正對著湖。按照王光全的說法,風水極佳,是個寶地。
墓碑前放了幾個蘋果和一把香蕉,香蕉外皮黃燦燦的,很新鮮。地面一個火堆,堆裡還留著未燃盡的紙錢。
右邊松樹下的一處,地面顏色與旁邊不一樣,踩在上面還有些鬆軟。
看樣子,真的是葬在了這裡。
費南斯把水果和餅乾放在墓碑前,將火紙和紙錢點燃了。
天漸漸黑了,一陣風吹來,枯黃的樹葉飛了起來,嘎吱嘎吱響。
……
終於結束了,費南斯嘆了口氣,站起來往回走。
迎面走過來一人,那人笑著說:“姑娘,你怎麼才走啊?”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臉。等他走到面前,費南斯纔看清這人正是剛剛給自己指路的大爺。
“哦,和他說了會兒話。”
大爺說:“謝謝你啊,還想著他。”
費南斯一臉疑惑,問:“您是?”
大爺笑呵呵地說:“哦,我是他父親,你叫什麼名字啊?”
……
頓時,火氣上涌,胃裡一陣翻滾,噁心欲嘔。
費南斯咬住下脣,轉身往村口走去。
開車趕回去要到半夜,導航顯示離自己家只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距離,費南斯當即調轉車頭回家。
第二天,費南斯出門從口袋裡摸出鑰匙鎖門時,帶出了那封信。
思索片刻,費南斯撥通了何明章的電話,約見面。
見面地方約在何明章家附近的咖啡館。
何明章還是上次見面那個樣子,只是似乎胖了些。
何明章要給她點熱飲,費南斯看了一眼單子,價格有點貴,還都是咖啡,搖頭拒絕了。
何明章給自己點了一杯拿鐵,給費南斯點了一杯鮮奶。
費南斯看他一眼,接過了鮮奶。
依舊是尷尬的沉默。
費南斯看一眼手中鮮奶,開口問道:“那天那個姑娘是?”
何明章說:“我未婚妻。”
費南斯點點頭,說:“恭喜你。”
何明章笑著說:“謝謝。你最近怎麼樣?有找到……”
費南斯打斷了他,將信封放到他面前。
兩張紙,何明章看了足足十分鐘。
看完後,何明章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似乎暗淡了些。
“沒想到,這封信她還留著。”
費南斯看著他,一時間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開口問:“你們以前談過?”
何明章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費南斯哦了一聲,說:“這信她保存的很好。”
何明章笑笑,說:“這是我給她寫的唯一一封信。”
“怪不得。”
“我和凌琳是高中同學。”
“你們不在一個市……”
“我們高中很有名,她家裡找關係進的我們學校。”
“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學。她成績不好,我勸她複習一年考我的學校,這樣我倆就又可以上同一所學校。她說喜歡我的字,總是打電話讓我給她寫信。信也就寫了這一封,沒想到她居然還留著……”
過了一會兒,沒聽到他說話。費南斯將鮮奶放在桌子上,看著何明章。
何明章看著手裡的信紙,面色沉靜,眼睛躲在反光的透明鏡片後面,看不出是傷心還是淡漠。
費南斯問:“後來呢?”
何明章回過神來,將信紙折起來塞進信封,放到了桌子上。
“後來,她複習了一年還是沒考上,去了一所外省專科學校。我們一起畢業的那年,分了手。我想回家,她想去外面闖……兩年前,她媽媽去世,我約她見面,她沒答應。後來我們就不怎麼聯繫了。”
“你知道她是自殺嗎?”
何明章皺著眉頭,一臉驚訝,聲音有些高亢:“自殺?”
費南斯點了點頭。
何明章哼了一聲,笑著說:“該不會和我有關係吧?我們已經分手很多年了,她交過男朋友。”
費南斯眉頭皺了皺,說:“我沒有說是因爲你。”
何明章突然想到了什麼,說:“去年清明節,她突然給我打電話,我沒接到。後來給她回過去,她說,她只是想找個人聊會天,想聽人說會話。後來,我就沒事給她打電話,有時候她會接,大部分時候她不接。有一次,她說醫生告訴她聊天是治療心理疾病的最佳方式之一。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去做了個心理諮詢,醫生建議她多與人溝通。”
費南斯點頭,說:“她的確生病了,中度抑鬱。”
何明章愣了,說:“我不知道,我當時沒有追問。如果我多問,會不會就不……”
費南斯看著他,說:“不是你的錯。”
何明章沉默了一會兒,問:“她爲什麼自殺?”
費南斯想了很久,開口說道:“原因很多。有些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可能就想不開。”
何明章奇道:“她活不下去嗎?她姐那麼有錢,她又不缺錢。”
費南斯看他雙手在桌子上無意識地摳,說:“錢也不是萬能的。人心本就脆弱,她一個人無依無靠。”
“她不是交了個男朋友嗎?”
“這你都知道?”
“她秀過一次。”
何明章將手機拿出來,翻出況凌琳的朋友圈,遞給費南斯。
況凌琳很少發,基本上兩三個月一條。最新的狀態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草原藍天,時間剛好是新年的前三天。
12月29日,她自殺的那天。
再往前是去年九月,一張圖,圖上是兩個影子,一高一矮,沒有文字,只有一個捂嘴笑的表情。
再往前,都是一些自我打氣的話,配圖是美食。
費南斯心漸漸沉了下去。
發這些美食圖的時候,況凌琳已經開始吃抗抑鬱藥物,而抗抑鬱藥物有一個副作用:食慾下降……
何明章說:“她的生活一直都這麼充實。”
費南斯盯著那個最新的狀態,說:“她男朋友出車禍死了。”
何明章一臉驚訝,說:“那……”
費南斯知道他想說什麼,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也許可能吧。”
何明章長吁了一口氣,笑了,說:“還好不是因爲我。”
……
費南斯只覺胸口一陣寒涼,驚覺來找他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費南斯冷笑了一聲,說:“當然不是因爲你,你算什麼東西?!你只不過是她翻過的一本破書、踢開過的一個爛石頭而已。她爲什麼要爲你自殺?對你舊情難忘?你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何明章怔住,半晌後,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