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女曰雞鳴

成和九年夏季，清晨，南京鳳凰臺一處私人園林。

園西是一處荷花塘，清波盪漾，漫無邊際碧綠的蓮葉，亭亭玉立帶著晨露更顯嬌豔的荷花。一陣微風(fēng)吹來，撲面清香，令人俗念頓消，胸襟爲(wèi)之一爽。

荷花塘深處，舶著三隻小船，船上的人此時都在酣睡之中。清風(fēng)徐舉，香氣宜人，泛舟於此，睡在這十里荷花之中，真是件愜意享受的雅事。

右側(cè)小船掛著輕薄如紗的帷幔，一名十三四歲的清麗少女朦朦朧朧醒了過來，卻並不睜眼，依舊裝睡。這地方美好的像夢境，讓我再睡一會兒吧，讓美夢繼續(xù)。

中間小船上傳出一男一女的說話聲，男子聲音低沉，女子聲音慵懶，“醒了？”“嗯，醒了?！薄安恢⑦t睡的好不好，還有阿述和阿逸?！薄奥犞o悄悄的，孩子們應(yīng)該還在熟睡?！薄皶粫承阉麄?？”“不會，咱倆聲音這麼低。”

少女嘴角微翹，顯見得心緒愉悅。到這個世界已五年有餘，她一直適應(yīng)的很好。這個世界雖和她的前世有太大的不同，可是有慈愛的父母，友愛的兄長，可愛的弟弟們，日子頗頗過得。

少女前世的名字叫徐遲。這一世，她的大名是祖父給起的，跟著堂姐妹的排行，名爲(wèi)素華。小名麼，是爹孃給起的，阿遲。“爹孃早就盼著有個寶貝小閨女了，阿遲，你讓爹孃好等?！?

爹孃的說話聲時不時傳過來，說的都是些家?，嵤?。阿遲嘴角噙著絲微笑，不知不覺間又睡著了。父親徐郴在南京禮部任右侍郎，雖有個正三品的頭銜，實則清閒的很。南京本就是養(yǎng)老的地方，南京六部之中，又屬禮部最沒實權(quán)，最沒事幹。徐郴生性灑脫，公務(wù)之餘時常攜妻帶子游山玩水，做他的兒女，真是舒服的很。母親陸蕓出自安慶陸氏，大方明理，善於理家，把鳳凰臺徐府裡裡外外打理的極妥貼，夫婿兒女各得其所。

阿遲是徐郴、陸蕓唯一愛女，備受寵愛。長兄徐遜比阿遲大上四五歲，從小就知道讓著妹妹。弟弟徐述、徐逸還小，很聽哥哥姐姐的話。阿遲在徐家，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香氣拍人，香氣拍人?！薄扒鍓羯鯋埽鍓羯鯋??！毙焓龊托煲菀挥X醒來，用尚顯稚嫩的聲音發(fā)表著感概。他倆一個九歲，一個七歲，都生的白皙明淨(jìng)，如鬱郁青竹般挺拔秀美。

這小哥兒倆一醒，誰也別想睡了。說笑幾句，消消停停採了幾張新鮮荷葉，小蓮蓬，一路吃著清香可口的蓮子，好不悠哉遊哉。三隻小舟排成一列，徐郴夫婦在前，阿遲在中，阿述和阿逸在後，慢悠悠盪向岸邊。

岸邊站著一名青年男子，看見小船靠岸，微笑迎了上來。他身穿青色蝙蝠暗紋絲綢長袍，烏黑長髮用一支碧玉簪鬆鬆簪住，面如冠玉，眉目俊美，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說不出的風(fēng)流倜儻。他正是徐郴的長子，阿遲的兄長，徐遜。

小船靠岸，徐郴頗有風(fēng)度的扶著妻子陸蕓下了船，“娘子，小心?！标懯|嗔怪的看了丈夫一眼，說過他多少回了，總也說不改。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莊重些不好麼？阿遜就在眼前站著。

徐郴和妻子同年，都是三十六七歲的樣子。夫妻二人都穿著淺淡顏色的夏衫，男子翩然俊雅，舉動不羣，女子身姿嫋娜，溫婉可人，看上去十分相襯。

徐遜泰然自若叫了“爹，娘”，繞過他們，先是伸手接過妹妹，然後又一手拉著一個，把兩個小弟弟攜了上岸。徐述舉著個大荷葉，徐逸拿著個小蓮蓬，都是興高采烈的，“哥，這個做荷葉粥，肯定好吃。”“哥，你自己剝吧?！毙∩徟钸f過去了。

“哥，你昨晚上看了幾頁書？還不如跟我們一起賞月、吟詩、聽曲，泛舟水上好玩呢?！薄熬褪牵帽贸鰜淼哪欠N涼快，跟水上的涼快是不能比的，沒有詩意?！毙焓?、徐逸小哥兒倆，一個比一個懂的多。

徐遜微笑拍拍手，一名長相俏麗乾淨(jìng)的侍女應(yīng)聲而來，替阿遲撐起遮陽傘?！按笮〗隳つw這麼白這麼細(xì)膩，可要好生保養(yǎng)。”侍女不只長的好看，嘴巴也很甜。清脆的聲音在耳邊獻(xiàn)著殷勤，阿遲莞爾。

各自回房盥洗過，方徐徐走至廳中，坐下來用早餐。新熬的荷葉粥，竹筒飯，二米粥，山藥糕，南瓜餅，小花捲，小饅頭，各色醬菜，還有阿述和阿逸愛吃的肉食。這小哥兒倆，典型的無肉不歡。

早飯後徐郴去了衙門，徐遜出門會友，徐述、徐逸兄弟到學(xué)堂讀書，阿遲留在陸蕓身邊，陪她說家常、做針黹。說是做針黹，其實她手裡的活計經(jīng)常坐下來是什麼樣，站起身時還是什麼樣。

陸蕓儀態(tài)優(yōu)美的坐在繡棚前，閒閒繡著朵牡丹花。“十月你繼祖母過壽，孃親自繡幅花開富貴給她。”無他，堵人的嘴罷了。雖說是繼母，面子上總要尊敬她，不給人把柄。

阿遲嫣然一笑，“我畫幅長壽圖給她?！彼覍W(xué)淵源，書法、繪畫都很拿的出手，繼祖母過壽，親筆畫幅長壽圖，寓意又好，又顯著有誠意，又沒什麼成本，一舉三得。

陸蕓手下不停，口中悠悠說道：“你爹爹麼，寫幅字送過去。你哥哥跟你差不多，畫幅松鶴圖。阿述和阿逸太小，心意到了就行?！蹦概藭庖恍?，心中俱是瞭然。

徐郴的父親，是戶部尚書兼建極殿大學(xué)士，內(nèi)閣次輔徐節(jié)。徐節(jié)原配夫人趙氏生下徐郴之後不到一個月就因病去世，徐節(jié)續(xù)娶夫人殷氏，生下次子徐陽，長女徐陶，妾荀氏生下三子徐際。故此，徐郴是徐家長子，下面尚有兩弟一妹。

徐家自開國以來累世爲(wèi)官，一百多年來人才輩出。徐郴一家人如今所住的荷園，就是徐家先祖所置下的產(chǎn)業(yè)。本朝開國之時定都南京，太祖皇帝起自微賤，素性節(jié)儉，雖廣賜功臣、官僚府邸，卻不許在住宅邊建庭園。所以武官也好，文臣也好，只好在鳳凰臺一帶建私家園林。這裡宋代是教場，元代沒什麼發(fā)展，除了幾處寺廟，別無它物。住在這裡，低山委水，和鬧市又有秦淮相隔，十分清幽。

從來繼母和繼子之間，親如母子的少，心有嫌隙的多，徐郴和繼母殷夫人並不親近，疏淡的很。不過徐氏是雲(yún)間大族，族中重視禮儀，徐郴平日裡如何不拘小節(jié)都好，對於繼母，面上必須是尊敬的。繼母過壽，他雖不能親往，禮不能缺了。

阿遲和陸蕓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陸蕓堪堪繡了一個花瓣，忽的撲哧一笑，“也不知京城那位大小姐，要送親祖母什麼樣的大禮?！?

在南京徐府，阿遲一向被稱爲(wèi)“大小姐”，不過在京城徐府，卻不是這樣的。徐陽的長子徐遠(yuǎn)比徐遜小兩個月，只好屈居第二，認(rèn)了“二少爺”這稱呼。徐陽的長女徐素敏，和阿遲卻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前後相差不到一個時辰。阿遲是寅初出生，徐素敏是寅末出生，這回徐陽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卯足了勁兒要爲(wèi)徐素敏爭嫡長女的名份，堅稱時辰有誤，徐素敏是醜末出生。徐郴也不理會他，反正一個在京城稱“大小姐”，一個在南京稱“大小姐”，誰也不讓誰。

阿遲一邊跟陸蕓商量著，“娘，中午喝老鴨湯好不好？或者排骨蓮藕湯?！币贿呥€忘不了嗤之以鼻，“嫡長女不嫡長女的，有什麼用？娘我跟您說，名份是最沒用的?！鄙挡簧笛剑胬u是永恆的。

陸蕓微笑答應(yīng)，“好，老鴨湯，蓮藕湯。再做個荷葉飯，軟炸荷花，好不好？又好看又好吃?！卑⑦t眼睛亮晶晶，“好啊好啊。”陸蕓溺愛的看她一眼，把午餐吩咐了下去。

阿遲這孩子，身量雖未全部長開，已是麗色奪人?；鼗爻鲩T做客，夫人太太們都拉著阿遲不放手，狠誇上一番。也難怪，一則阿遲生的實在是好，二則阿遲出自雲(yún)間徐氏，嫡支嫡女，祖父是閣臣，父親是正三品官員，身份在這兒擺著。

只是……陸蕓沉吟片刻，阿遲雖然聰慧，卻被父母兄長嬌慣太過，未免有些天真直率沒心計。做姑娘時倒還沒什麼，往後出了門子，怕她會吃虧。

陸蕓待要說什麼，擡頭看見女兒嬌美可愛的小臉蛋，沒捨得開口。阿遲還小，待她再大個一兩歲，卻再說。女孩兒家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有這幾年，讓她快快活活的，比什麼不強(qiáng)。

晚上徐郴回來，夜深人靜私語時，陸蕓自然說出心裡話，“擔(dān)心阿遲?！毙斐蛔载?fù)的笑笑，“阿遲這孩子聰明著呢，妥妥的，不必?fù)?dān)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