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雨,一個撐著油綢傘的女子正走過苔蘚鋪地的潮溼甬道。
她的身後,是一所廢棄已久的院落,長草萋萋,顯得破落而荒涼,而牆角的兩三叢焰火杜鵑,卻在這靜寂的雨天裡開得熱烈且繁盛,從花瓣上淌下的雨水竟帶著抹鮮豔的紅色。
女子立在了甬道盡頭。
她的面前,是一襲打溼的凌亂黑色夜羽長髦,黑色夜羽長髦前面的,是一張被雨水冼刷得有些發白的臉。
那張臉,此刻還帶著生前的桀驁與睥睨,兩隻抱在胸前的手也顯得自信而安適,只是那一頭生前修整得很整潔的紫色長髮,此刻卻被雨水衝冼著,凌亂地鋪陳了一地。
他生前應該是個養尊處優、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只是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卻死在了這荒草寂寂的庭院中。
女子的眼睛,不經意地從死者的面部移向死者的眼睛,彷彿突然被電擊了一般,女子的身體震動了一下。
那一雙死者的眼睛,嘲笑而且空洞,居然帶著種莫名的大歡喜,仰望著頭頂的廣大蒼穹,就彷彿溼毗奴殿裡那些永生禁錮的靈魂一朝墮入紅蓮獄火的眼神。
——竟會是那樣的一種眼神啊。
良久後,女子方收回心神,心裡輕輕嘆息一聲,從一側繞過屍體,手搭向那青苔覆蓋的斑駁門栓,在就快觸著那條木時,女子的手忽然一縮,整個身子跟著如片光般一掠而起,一道槍影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破門扎出。
槍勢既快且急,且不帶起一絲風雲氣息,那破落的門戶也依然完好如初,而那些被一槍穿過的雨線,也依然是筆直且完整的一線。
那一槍,在幻影槍裡已近乎完美。
女子卻在這樣的一槍裡迅若疾火地凌空衝起,身姿美妙有如天籟,不但間不容髮地避開了攻擊,且在掠身回飄的時候,右手一揚間發起了反擊,立有五道細細的紫光向那破落的門戶疾射了出去。
五道細光鋒利地切開了雨線,激起五道長長的水線,在穿過那破朽的院門時,竟將那些朽木瞬間擊成了木屑,化身萬千的木屑瞬間向外疾射了出去。
女子的身形跟著疾退,自屋檐一掠而出,手中的油綢傘跟著在雨霧中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
院落那已然空無的門扉裡跟著闖進了一個人,來人長槍一抖間,一道若有形質的槍影電火般地追向空中的女子。
——“千刃”竟也不能阻得他一阻啊。
女子心中驚詫間,手中的油綢傘已是觸上了那無聲有質的幻影槍,這一槍來得實在太快太疾,且無聲息中暗蓄風雷之勢,倉猝之間縱能化去,油綢傘也是不保的了。
那樣的話,自己的面目怕是要暴露在此人面前的了。
女子心中叫糟間,一道急勁的旋風忽然凌空掠來,將槍影挾裹著偏離了原來的方向。
也就在這一隙之機裡,女子的身形急掠而後,消失在了這黃昏雨天的荒蕪庭院中。
手握長槍的男人長槍一抖間化開了那突然而至的勁風襲擊,眼睛裡卻已消失了那把油綢傘的影子。
隱身在暗處的人亦瞬間消失得有如水汽蒸發。
男人眉頭微皺間走向了那襲黑色夜羽長髦的屍體。
“東方皋。”男人的薄嘴脣裡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來,然後,他看到了死人的眼睛。
他握槍的右手不禁一緊。
不遠處,那杜鵑花樹下淌下的雨水,依然帶著抹鮮豔的紅。
***
從那處廢棄院落脫身後,女子穿街過巷幾轉幾折,恢復從容姿態,上了前面一處叫“古月壺”的茶樓,手中的油綢傘一撫之間,已如碎屑般落了一地,消融在雨霧中。
上得閣樓的霎那,她的眼皮突然一跳,一個夕影服男子的背影突然就映現在了她眼簾裡,斜風蕩起他紫色的長髮,彷彿糾纏綰結的一個異夢。
竟是軔曦。
她忽然就有些喘氣不過來。
“息嬙。”軔曦轉過身來,微笑著望向微微有些驚愕的女子。
“你怎麼會出現在那?”息嬙吐一口氣問道。
“婚禮再過十天就要舉行了,而新娘子卻跑了,這樣的情形豈不是讓人很著急?”軔曦微笑,似乎任何時候,他都是這樣一副微笑的表情。
息嬙聞言卻不作聲,默默轉過身去,茫然看著樓外細雨翻飛。
軔曦看著女子瘦削得有些堅硬的背影,嘴裡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上前輕攬起了女子的肩:“我知道你心裡苦,可我看到這樣的局面,心裡豈不更苦?”
“那個人,我不要嫁。”息嬙有幾分苦澀地開口道,頭枕在男子寬闊的肩膀上,幾絲紫發拂上了男子的臉。
樓外,淅瀝雨聲經久不絕,濃稠夜色已漸次籠下。
茶樓老闆不知何時已在閣樓的佇檐前亮起了四盞燈籠,桔黃的燈籠在雨霧中氤氳出一片桔黃的光來。
“你知道方纔追擊你的那個人是誰麼?”良久,軔曦打破這寂靜道。
“那樣的槍還不至於我猜出他是誰麼?天落城大王子商無襲,又有誰不知道呢。”息嬙道,念及“商無襲”三字時,她的聲色不禁微微地有些不自然,這並非是因爲商無襲在天落城至尊至貴的王室身份,而是因爲她十天後要出嫁的對象正是商無襲的三弟商諾,天落銀息家與王室的這次聯姻,在天落城是件轟動一時的大事。
“被那樣的人纏上,是容易脫身的麼?”軔曦不禁微微嘆氣。
——商無襲才幹武功俱佳,又身爲王室長子,一直被商王看作接位之人,他生性曠達,年少時喜遊歷四方,在一次遊覽徵明山中無意遇刺,機緣巧合下得千寒谷谷主冷木伶相救,愛情的大壩在那一刻瞬間決堤,他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個江湖傳說中面冷心冷的女羅剎,然而天落王室的態度很堅決,他們絕不可能接受像冷木伶這樣一個惡名盛負的女人嫁入王室,是以——關於此故事的末後收場有幾十版本之多,總結起來便是都是傳言,所有人對此都不甚了了,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冷木伶從此在他身邊消失,而商無襲性格也一改曠達爲冷毅,而且懇請他父王由他身任刑部侍郎這個差使,而自此之後,商無襲身邊便再無桃**愛秘事傳出,天落城也自三年前他掌管刑部一來,整個城市爲之一肅。
聽到這樣的話,息嬙卻收起了先前的柔弱姿態,一把揚起了眉:“商無襲又怎樣?那件事我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毫無回圜餘地,軔曦只好習慣性地微笑了:“也難怪你動了好勝心,就是我,也想知道那些人是怎樣死的?又是死在誰的手上?蕭湖、雲水天、常白鶴,哪一個都不是好惹的角色,東方皋更是難纏,真想不出他們竟也會死在人手上。”
“可氣的是,這些人死了,所有人第一個想到殺他們的人便是紅拂女。”
聽到這句話的軔曦不禁笑謔起來:“誰叫我們的息大小姐專愛打抱不平,懲治人間惡徒,才讓那些人一看到天理昭彰之事,便想到是救苦救難的紅拂女俠所爲。”
“人家栽了一身贓給我,你還有心思取笑。”息嬙不禁嗔道,她平時不苛言笑,這淺嗔薄惱神態於她實在是難得不見,軔曦不禁看得呆了一呆。
樓下,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了奔騰的馬蹄聲,嘈嘈如急弦濺玉。
息嬙和軔曦近乎是同一時間看向了樓下的空曠街道。
只見一匹馱著兩人的赤騮馬撒蹄奔來,後面還狂追著十來騎,那馱著兩人的馬不過片刻間便奔到了茶樓前面,只聽後面一聲“小子,還不給我下來!”的喝聲,茶樓下的街道上忽炸響了一聲長鞭擊空的刺耳嘯聲,接著只見前頭那匹馱著兩人的赤騮馬被重重地拋起,在空中滑過一道沉重的曲線後,“砰”地摔落在地上,少女的尖叫同赤騮馬脊椎被折斷的聲音跟著響起。
息嬙每見此類事情,勢不能不管,這刻裡腳下一移間便想掠身前去,軔曦的一隻手卻迅疾按上了她的肩頭,搖頭示意她再看看不遲。
有些不情願地,息嬙收住身形,俯眼下望,只見方纔那馬雖摔得厚實,馬上的兩人卻已平安落於地上,此刻從雨夜中看去,依稀見是個十**歲的少年,此刻箕坐在溼冷的街道上,面對著十來個面目兇悍的大漢,竟是毫無畏色,而一個少女便趴在少年背後,一雙靈動的眼睛左右眨動著,颳著鼻子對那十來個馬上的漢子道:“你們十三個大人欺負我們兩個孩子,羞也不羞?”她左比右劃,模樣又嬌俏可愛,樓上的息嬙、軔曦都不禁看得會心一笑。
“賊女娃,你偷了我們府主的馬,又害我們蹲了半天的茅坑,老子今兒不好好修理修理你,出不了心中窩著的這口鳥氣!還有這愣充英雄的小子,我也教他好好嚐嚐這英雄救美的滋味!”一漢怒話間手中的馬鞭已是呼嘯著卷向了少年和躲在少年背後的少女。
樓上的息嬙、軔曦聽到這起因,不自禁地都笑了。
“誰叫你們虐待小宛來著!”那少女說話間,腳一移間已帶同箕坐的少年一起自漢子的一鞭中橫移了開去,少女眼光瞟到這刻裡倒在地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赤騮馬,不禁氣得輕咬了腮幫,人陡然如片羽般附在抽轉而回的鞭子上,一掠之間竟溯著那細細的軟鞭遊移而上欺到了那漢子面前,一隻粉拳重重地打在了那人面門上。
這幾下動作,兔起鶻落,快疾異常,那漢子當即掉落兩口門牙,口角里淌下血來,餘漢子都還有些怔怔地,息嬙、軔曦卻看得很清楚,面上都不免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來,息嬙忍不住“咦”地輕呼出聲。
這少女的飄移身法,已修到“輕若微塵”的境地,而看她的年紀,卻只在十六七歲之間。這樣的年紀,能將飄移術修到這樣的層次,這少女的天賦亦是足可讓人驚歎的了,只是讓人有些不解的是,那似乎是曾經挺身而出解少女厄困的少年,這段時間裡從先前的墜馬到方纔的鞭襲,全不見有任何動作,若不是少女先前擋著,此刻不但摔個狗啃泥且捱了好幾鞭子了。只是饒是如此,少年的面色卻鎮定得很,比千年不波古井還古井,這些變故在前,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箕坐的身子便彷彿已同腳下的大地生長在一起一般。樓上的軔曦不禁突然對這少年升出了濃厚的興趣,一雙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有心要看看這少年是絕技負身,還是空有一腔勇氣。
這刻裡,場中的漢子們已從一秒鐘的發怔中醒復過來,手中的長鞭近乎是同一時間分別掃向了分開的少年、少女。
這一出手,與先前景象陡然不同,只見鞭影漫天而來,卻互不衝突,蕩起的鞭圈如水波般一層層漾起,此消彼起,環環相生,竟將少年、少女的各個方向都照顧得滴水不漏,其間配合之妙,讓一側觀戰的息嬙不禁爲兩人捏了一把汗。
少女果然一下便陷入了左支右絀的窘地,身形左飄右轉間,竟怎麼也轉不出鞭影的籠罩範圍,且此圈一消,他圈又生,別無空隙可圖,而身形若不能轉換極快,使每次貼著鞭圈縮到最小一點時遊移開去,便難免有挨鞭子的厄運,而更可慮的是,她擔心少年安危,眼角餘光總分心他顧地瞥視她身後的情況,這一刻瞥視之下,已見一鞭圈套向了少年的脖項,少年卻渾如未覺地一動不動,而圍繞在少年身周的,是比她這邊還多的層層蕩起的鞭圈——這少年的處變不驚,讓這些大漢們也不能不小心起來。
與這刻裡少女目光同時的,是軔曦一瞬不瞬的注目。
少年睜著的眼睛依然不見有絲毫波動,整個身子依然端端正正地箕坐在水溼的街道上,連肌肉的顫動緊縮都沒有。
鞭圈這刻裡已貼著了他脖項的肌膚,只要一勒一提之間,便可以輕鬆地使他頸骨脫位。
“小心!”少女的驚呼已響起。
少年卻在這聲驚呼裡完全無動於衷。
“原來竟是個瞎子啊。”軔曦輕輕地嘆息道,若不是如此,他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在這樣的境況裡還不動如山,在他的這聲嘆息裡,息嬙已身形一拔掠了出去,軔曦無奈地笑笑後,也身形一動,在空中鏡像般地幾次浮光顯影后,他的人竟後發先至,在鞭圈套實的霎那裡穿過重重鞭圈閃身在了少年身側,手指一縮一彈之間,那套在少年脖項的長鞭竟陡然變得細如輕絲,一陣風過後,便絲絲縷縷地斷裂開來。
“縮”,有人已驚呼了出來。
——“縮”,是天落城中一種極高深的術法,可以縮略空間使身體瞬息移動,也可縮略物體使其結構化解。
這邊,息嬙也已輕鬆地把少女解圍出來,她十指一揚間,立有十三道細細的紫光穿越暗夜而過,漢子們還沒反應過來時,每人手中的鞭梢都已削斷在地。
在最初的震驚中回覆過來之後,漢子們第一件事便是慌亂地掉轉馬頭,拍馬疾跑,不過片刻間便走了個一乾二淨。
少女解恨地朝那些漢子奔跑的方向扮了幾個大鬼臉,在轉過身來的霎那,她突然就拉著了息嬙的手,扭股糖兒似的撒嬌:“姐姐的術法好厲害,好姐姐,我拜你爲師,你教我方纔打跑那些壞蛋的招式,你要教了我,以後也就沒人敢欺負我了,我以後天天給姐姐梳頭。”
她這一長串連珠炮,讓息嬙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微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旁邊,軔曦問向少年。
“我姓白,叫白斬。”箕坐在溼地的少年這刻裡站起身來,他的面色竟是蒼白異常的,似乎終年不接觸陽光,隱隱可以看見皮膚下縱橫交錯的青色血管,而整個面部的輪廓,卻完美如大理石雕,軔曦雖已是天落城中不二選的美男子,此刻與少年相較起來,竟也遜上一籌。
“我叫殷芙芙。”旁邊的少女已鬆開息嬙的手跳了過來,一雙手這刻裡握向了少年的一隻手,頭一歪枕向了少年臂膀,聲如黃鸝地插嘴道。
白斬卻面色不波地邁步前走了一步,讓殷芙芙撲了個空。
殷芙芙噘嘴道:“不靠就不靠嘛,你既然救了我,就要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家!”她說話的語氣比命令還命令。
白斬卻渾如未聽到般地,面上完全是一副不理不睬的神情。
“天水閣殷家與姑娘可有淵源?”軔曦忽然插嘴道,他忽然想起天落城中留傳的幾樁有關某個自封“水格格”的小姑娘的逸聞,是以有此一問。
“天水閣殷家麼?可不是我家。”殷芙芙指著自己的鼻子道。
軔曦、息嬙聽得都心裡一動,軔曦已微笑著開口道:“原來姑娘就是那位古靈精怪的水格格,既如此,就是這位白斬小哥不肯送你,我軔曦也是可以送你的。”
殷芙芙一撇嘴:“誰希罕你——”她話沒說完,白斬已開口了,“我送”,淡淡兩個字後,他整個人已率先向前走了過去。
軔曦絕想不到自己有天裡也會被女孩子當面塞個大榧子,無奈地苦笑後,他急著拉起如小鹿般跑過他身邊一臉雀躍的殷芙芙,小聲道:“他走路沒問題麼?”
“他走路有什麼問題?”殷芙芙不解。
“他的眼睛?”軔曦繼續。
“他的眼睛怎麼了?”殷芙芙瞪眼。 wωw.тt kan.C〇
“他不是瞎子麼?”軔曦只好說得既明又白了。
“你纔是瞎子呢。”殷芙芙狠狠地一瞪眼扔下這句話後,快步地跑上前去,又拉向了白斬的手。
白斬卻把雙手放在了脖項後面,這刻裡回過頭來,正好迎著了軔曦的目光,少年的眼睛,此刻在這燈火闌珊的暗夜裡,竟也明亮得有如摩羅婆山上終年化不開的冰雪。
息嬙看到那樣一雙眼睛時,帶著幾分笑謔之意瞟向了軔曦。
軔曦只好又一次無奈地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