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市臨海,一到夏天便總是有颱風登陸,風雨交加,就像現在這樣,落地窗窗簾被颳得高高揚起又落下,不時有雨點砸在地板上,濺起幾滴水花,一整片地板溼漉漉的泛著冷光。
整個天空都是陰沉沉的,連著室內也是昏暗一片。只有電視屏幕的光打在舒夏臉上,說不出的詭異,舒夏死死盯著電視屏幕下方的新聞標題,只覺得彷彿有一盆冰水從頭潑下,從裡到外都涼的徹底:
舒家長子大義滅親,忍痛送父入獄。
電視屏幕上的男人一身西裝,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卻掩不住眼底的悲痛和憔悴,面對記者尖銳的提問微微垂下眼瞼,彷彿沉浸在悲痛與愧疚之中無法自拔:
“我也想替我的父親瞞下來,但是一想到他行賄受賄私吞公款,我就覺得對不起全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和那些支持我們的消費者,我不僅是父親的兒子,也是至舒藥業的一員,我不忍心?!?
閃光燈不停亮起,“咔擦”的聲音中傳出來的男人聲音顯得格外低沉悲痛,“作爲兒子,我知道我十分不孝,我不奢求父親原諒我,但我會盡我所能管理好至舒藥業,等父親出獄,我就還給他?!?
鏡頭一轉,旁邊一襲香奈兒定製套裝的女人臉色蒼白,雙眼泛紅,四十多歲的年紀卻依舊保養得體,風韻猶存。面對記者的提問低低啜泣,她低頭擦擦淚,擡起頭來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堅強:“謝謝大家,我支持我兒子的決定,但我也會等我丈夫回來。”說完,又一度哽咽,泣不成聲,彷彿傷心至極。
記者一時唏噓不已,不少人甚至低聲安慰她:舒夫人節哀。
舒夏手指深深陷進抱枕裡,因爲用力指尖已經泛白。
電視上的人是她同父異母的大哥舒蔚和繼母葉韻之,籌劃數十載,終於把舒家據爲己有,如今還真是演的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戲。
開門的聲音傳來,舒夏一反常態地沒有撲上去接包遞水,噓寒問暖。只是靜靜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她在等。
在等沈衍給她一個結局,給這個沈家當初看在舒家份上才勉強同意的婚姻一個結局,還有給她昨天發現的無人知曉的孩子一個結局。
電視裡的新聞還在繼續,沈衍的腳步聲在客廳停下,舒夏依然沒有起身,甚至沒有轉過頭看沈衍一眼,沈衍也沒有動作,靜靜站在舒夏身邊陪她看新聞。
鏡頭終於轉向了那個帶著手銬的男人,明明才四十多歲的年紀,他卻已經白了兩鬢。舒家就這樣因爲他變成這個樣子,舒夏該是恨他的,這麼多年,她也努力這麼做了。
在他說“夏夏,爸爸對不起你”的時候無動於衷,在他說“夏夏聽爸爸的,不要嫁給沈衍”的時候,義無反顧地踏進了婚姻的殿堂。如今,這個男人終於因爲自己的懦弱和退縮得到了一個這樣的結局,舒夏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畢竟他也是她的爸爸,是她媽媽這一生最愛的人,是竭盡所能小心翼翼寵著她的人。
她身上還流著他的血,她還留著小時候他爲她做的手工課作業,還留著他們的合影。鏡頭前的男人一反平日的逃避姿態,坦然看向了鏡頭。卻沒有回答記者的提問,只是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一羣記者莫名,仍然跟著男人拼命地提問,最終被警察和開走的警車逼退了腳步。舒夏卻對這個口型熟悉的很,這麼多年,她聽了太多遍-對不起。
這樣一個懦弱而仁慈的男人,怎麼可能拿出膽量和勇氣來犯罪,怎麼可能做出對至舒藥業不好的事。真真是諷刺。
記者做了一段冗長的總結,電視屏幕終於換成了花花綠綠的廣告,舒夏卻依然盯著屏幕沒有說話,沈衍也沒有說話??蛷d內安靜的詭異。
良久,還是沈衍輕輕向前走了一步,“你不去看看他嗎?”
舒夏低著頭,沈衍卻分明看見舒夏懷中的抱枕溼了一片,他很少看見舒夏哭,不論他用多麼冷漠的方式對待她,她給他的也是一張笑靨如花的臉。
舒夏的聲音從抱枕裡悶悶傳來,“我恨他?!?
沈衍沒有揭穿她的謊言,靜靜站在原地。舒夏終於忍不住擡起頭來,眼眶泛紅眼神卻很堅定,“你不是來跟我說這個的?!?
她用的是肯定句,沒有絲毫疑問的語氣,彷彿已經看到了沈衍包裡裝著的那張打印好的紙。
沈衍反倒突然有了退意,覺得自己和沈家太過殘忍,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舒夏面前,“你現在狀態不太好,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若是放在平常,這樣的舉動對舒夏來說已經算是恩賜,她一定會紅著臉羞澀又甜蜜地笑,彷彿得到了天大的好處。
但今天她只是冷冷的掃了那杯水一眼,堅定不移地看著沈衍,“我受得住的。沈衍。”
從相識到結婚,這是舒夏第一次用這樣的語調叫出他的名字,沈衍垂下眼瞼,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明天再說?!?
他轉身欲走,舒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苦澀與自嘲:“這麼多年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這件事我都受得住,現在也受得住。你直說好了。”
沈衍終於停下腳步,他想反駁這句話,卻發現他們從相識到結婚,他的確沒有投入過,他沉默半晌,還是從包裡拿出了那張紙,放在舒夏面前。
離婚協議書,舒夏掃過這幾個字,心裡一片苦澀。她刻意去迴避這個結局,她想她愛了沈衍這麼多年,就算沈家再不待見她,沈衍也應該會給他留一絲退路,卻沒想過,沈衍一如當年拒絕她那樣,不留餘地??墒悄芄终l呢?只怪她,所愛非良人。
沈衍看著舒夏呆呆地盯著離婚協議書,一時有些不忍。舒家落入了舒蔚手裡,他又來和舒夏提離婚,怎麼說都有點落井下石的味道。他伸出手想抽回那張紙,“其實可以。?!?
舒夏伸出手按住那張紙:“我籤?!彪S後又拿起那張紙,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拖到明天,不也是這個結果嗎?”
她越過沈衍,直接進了書房,沈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們相識六年,結婚三年,這是沈衍第一次對舒夏不忍,也是舒夏第一次拒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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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市郊區攝影棚內,明豔動人的女子滿眼淚水,深深凝視著眼前的人:“你非要這樣做嗎?”
大風颳過,一陣飛沙走石,站在她對面的男子終因體力不支撐著劍半跪在了地上,他擡頭看向她,眉間的痣血般鮮紅,露出一個悽慘的笑來。
“你要好好的?!闭f完,用最後一口氣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
“不!!”她踉踉蹌蹌跑過去,卻連一片衣角都沒得及拽住。
“卡,過了!”導演喊了聲好,“顏默殺青!”
劇組人員一齊鼓掌,顏默露出一個笑容,鳳眸明亮,配上眉間那顆紅痣,妖孽至極。
“顏大神這妥妥就是女主長相啊,演男配太可惜了?!眲偫u飾演女主的岑露嘟著嘴佯裝不滿,一句話把大家逗得都笑起來。
顏默也配合地笑笑,接過助理遞來的水瓶往車上走去。
“這舒蔚也真行,還真捨得把自己親爹送進監獄啊。”小助理跟在他身後小聲嘟囔。
顏默停下腳步回過頭,“你說誰?”
助理被嚇了一跳,還是配合的把手機遞了過去,“就那個至舒藥業的舒蔚啊。”
顏默一把拿過手機,就看到了舒蔚和葉韻之聯合出演的新聞發佈會,心裡沒由來的一跳。那她呢?
助理還在身後絮絮叨叨,“顏哥我覺得他父親根本不像會犯罪的人啊,我怎麼覺得這個舒蔚看上去更像呢,你說。。?!?
話還沒說完,一個物品就朝自己飛過來,助理手忙腳亂上前接住,拿穩自己的手機以後一擡頭,顏默已經坐進了跑車裡。
“顏哥你去哪兒?”助理小跑過去,“一會兒幫你舉辦的殺青宴你不去啦?”
“替我推掉?!鳖伳酉乱痪湓挘蠹t色的蓮花跑車旋出一個優雅的弧度之後疾馳而去,留下被尾氣噴了一臉灰的小助理站在原地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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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衍站在臥室門口,看著舒夏一臉平靜地收拾著東西,有些意外。他開車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舒夏會是什麼反應,他覺得舒夏肯定會大哭大鬧亦或是誓死不籤。卻沒想到舒夏比他還痛快一些。
他一時竟有一些不滿,她不是每天都說最喜歡自己了嗎,怎麼能走的這樣心甘情願,又想起舒夏剛纔對他說的那些話,竟覺得心裡有些發苦。
舒夏把那張檢查報告放進包裡以後,才發現沈衍一直看著她,他肩寬腿長,穿著高級定製西裝倚在門口,眉眼深邃,是舒夏在今天以前最喜歡的風景線。如今……舒夏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隨後面無表情地拉上了拉鍊。
如今再奢求就是個傻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沈衍不愛她,所有人都在阻止她嫁給沈衍,她卻鐵了心地飛蛾撲火,用了六年時間,才終於看清了這個時期。
舒夏看著擋在門口的沈衍,表情淡淡,“麻煩讓開?!鄙蜓芡赃厒攘藗龋嫦牡椭^從他面前走過,離得太近,舒夏甚至能住到沈衍身上傳來的曾經最讓她意亂情迷的草木清香的香水味。
手腕上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沈衍難得失控,“你不用這麼急著離開。”
舒夏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是異常堅定地把手腕從沈衍的手中抽了出來,擡起頭給了沈衍一個嘲諷的笑,“可是你爸媽很急,我想你下一個未婚妻蘇傾也急?!?
這個名字對於沈衍和舒夏來說一度是個禁忌,如今他們沒了關係,也就無所顧忌了。
沈衍果然收回了手,不再言語。
舒夏冷笑一聲,拖著箱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打開門,一大片閃光燈接連想起,暴風雨將至的天氣也擋不住記者們的熱情,他們把話筒拼命往前遞,不在乎舒夏還站在雨裡,一連串的問題就丟了出來。
“舒小姐,你這樣要去哪裡?是因爲父親入獄所以要離開嗎?”
“舒小姐,你對你大哥的做法有什麼看法,你支持嗎?”
“舒小姐,請問你是與沈先生離婚了嗎?”
“舒小姐……”“舒小姐……”
舒夏靜靜站在那裡,雨水順著她的頭髮往下滑,整個人看上去狼狽而悽慘。
雨突然停了,舒夏擡起頭,是一把黑色的雨傘,沈衍的聲音冰冷而嚴厲,“你們這樣私闖民宅,影響我和我太太的生活。若是不想被起訴,就儘管問下去。”
記者訕訕地收回了話筒,一輛黑色的寶馬開過來,沈衍從舒夏手裡拿過箱子,“先上車?!?
這個時候還倔強已經沒什麼好處,舒夏也沒有推辭,跟著沈衍上了車。
車子緩緩地繞過那羣記者離開,絕塵而去。舒夏坐在車裡,頭髮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沈衍遞給她一塊毛巾,“去哪裡?”
舒夏接過來,報了一個地名,沈衍皺了皺眉沒有說話,還是原封不動地將地名報給了司機。
一直到抵達目的地,車內都沒人再說話,氣氛壓抑而沉悶,司機自覺下車幫舒夏拿東西,舒夏把那塊毛巾原封不動地放在沈衍身邊,打開車門以後又回頭低低說了聲“再見”。
再見,沈衍。
沈衍睜開眼,眼底情緒晦暗不明,他側過頭,想了想還是叫住了舒夏,“舒夏,你別再恨你父親,他當年,是拿了股份當你的嫁妝的?!?
他說的委婉,舒夏卻聽明白了,沈家能接受她甚至逼沈衍娶她,不過是看在舒家的股份上。如今舒家到了舒蔚手裡,這些股份恐怕不久就會失去作用,她也就不配待在沈家了。她說不出心底是心酸多一點還是諷刺多一些。只輕聲說了一句“謝謝沈先生告訴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沈先生”這般生疏的稱呼讓沈衍沒由來地有了些許怒意,再看見那塊沒被用過的毛巾時更加氣悶,忍不住一把將毛巾扔向了窗外。
在看見舒夏摁了別墅的門鈴以後,寶馬終於緩緩掉頭離開,只剩下一塊白毛巾扔在地上,被雨水淋的滿是污泥。
舒夏進門的一瞬間,一輛大紅色的蓮花跑車從門口疾馳而過,直直軋過那塊白毛巾,濺起兩道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