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說過就過……
臨潢府外,對峙還在繼續,雙方都在不斷建寨挖溝。
女真使節,卻已然就入了京城,自真是快馬快騎快奔,把王黼都奔掉了半條命,卻是王黼心中激動之間,還真跟上了節奏……
城門之外,自有人接待,帶著去那鴻臚寺,安排了住宿之後,洗漱一番,換了風塵僕僕的衣裝,天子就來召見。
見外國使團,那自是要正式正經,福寧大殿裡,天子高坐,文武百官皆在。
接送使節的車隊,那也是寶馬香車,此去還不直接就往皇城去,還要在這百萬人口的汴京城最繁華的路段上走一走。
展現的自就是天朝上國之風範,讓女真蠻夷好好感受感受大國威勢。
那王黼自也還問完顏希尹:“金使,東京城如何?”
完顏希尹只管裝作一臉震驚:“實乃天上人間!昔日做夢,也夢不到這般場景……”
王黼自一臉得意:“這回長見識了吧?”
完顏希尹只管點頭:“著實不敢置信,如夢似幻!”
完顏希尹心中自不這麼想,真說大城池,燕京城豈能不是大城池?
城池大了,其實沒什麼很大的區別,該有的都有,不至於真如此如夢似幻。
再說,他其實來過東京城,只是沒進來而已,第一次來的時候,還真被其規模震撼了幾分,再來,那就不至於了。
但要裝蠻夷,完顏希尹自是會裝的……
但裝起來也累,一路看,大同小異之景,還得一路震驚不已,一番“震”過一番,只把王黼忽悠得身心俱爽。
那天朝上國的高高在上,已然無以復加。
終於是到左掖門了,完顏希尹以爲就結束了,沒想到,入宮去,還得接著震驚,震驚於大宋天子威勢無與倫比之類……
最後入得福寧大殿,那是終於震驚完了。
沒想到,拜見之後,天子於高座,還問:“金使啊,你一路來,也入了京城,你看我大宋如何?”
完顏希尹還得震驚一番,還得變著花樣去震驚給天子看。
終於把天子震驚滿意了,捋著鬍鬚,開口說道:“嗯,從此,爾等也是大宋子民,往後啊,可多來東京,讓那些女真之貴胄,都來東京走一走瞧一瞧,此爲王化之盛,好生學去,改了那茹毛飲血之習氣,大宋便如昔日之大唐一般,兼容幷蓄,有容乃大!”
“拜謝天子聖恩!從此我女真一族,也沐浴王化恩澤,實乃女真之福也!”
完顏希尹演完了震驚,還要演個感動不已,雙眼通紅,那是涕淚要下,蠻夷見天朝,豈能不是如此?
天子自也滿意非常,那是哈哈大笑,一邊笑來,還一邊左右去看,只看滿朝文武,哪個不喜?
連程萬里都喜不自禁,與有榮焉都不足以形容此時此刻之衆人。
便聽完顏希尹再拜:“陛下,臣有罪,女真有罪,遼東諸部皆是有罪,昔日冒犯天威,罪孽深重,此番陛下兵威懲戒之下,我等皆知罪也,天兵殺戮無數,自也是該有之伐,而今歸附,陛下有仁義之德,從此女真及遼東諸部數十萬衆,皆同歸附,請止兵罷戰,少些劫掠殺戮,如此,遼東各部,定然銘記陛下寬容之恩!”
這話,聽得趙佶那是如騰雲駕霧,渾身酥軟如棉。
也是完顏希尹歪打正著,這位天子,就是耳根子軟,就是願意聽這般所謂奉承之語。
天子只管大手一揮:“那是自然,既皆是大宋子民,自不可再有殺戮劫掠之事,從此該一視同仁,聖旨稍後就下,直去軍中,自是罷兵還朝!”
當然,這也是天子本就想定之事,四海昇平了,天下無戰事,蘇武也就完成了使命,該入京爲官了。
完顏希尹聽到這番話,方纔心中一鬆,不免也是意外,事情如何這麼順利?
順利得遠遠超乎了想象。
卻是忽然有人來言,程萬里在開口:“陛下,既是上表稱臣歸附,自當有諸般先例,如何封賞,什麼封號,還有每年朝貢之事,皆當定奪!”
程萬里倒是沒有多想,只管也是想著蘇武此番晉了全功,從此一世富貴,史書永載,往後,都是好日子了!
樞密院大佬劉延慶補充一語:“嗯……最好,還當派遣質子入京來進學!”
這些,都是常規操作。
天子點點頭,想了想,開口:“便封女真首領爲女真大王,國號不改,就賜那個“金”字,以親王儀制,賜服,賜金印誥書之物……至於每年之進獻,遼東本是苦寒之地,出產不多,不外乎皮毛珍珠之物,不必苛責,能進獻多少就進獻多少吧……至於質子,倒也無甚,自是來學天朝詩書禮儀,金使,你看可好?”
完顏希尹只管大拜:“拜謝陛下隆恩浩蕩,我女真從此,定要以王化爲教,再也不當茹毛飲血之蠻夷,一心效仿中原大宋之禮儀!”
“甚好,甚好啊……你自去吧,好生在東京見識見識,多留幾日,鴻臚寺自當有招待!過得兩日,還當召你入宮來!”
天子擺手去,心情著實是好,還召人入宮,何也?
豈能不讓蠻夷在見識見識大宋天子藝術文化之魅力?
完顏希尹拜了又拜,退了去。
朝堂上下,自是一片歡愉,這個恭賀,那個恭喜……
只管如此一看,這大宋朝,那真是漢唐難比了!
諸多奉承之語,那是此起彼伏,久久不散。
直到衆人餓得不行了,才堪堪散去,天子回頭便也下令,宮中過兩日當有大宴要準備。
只是劉延慶出了門去之後,眉頭卻皺了起來。
只待午後吃罷飯食,劉延慶從樞密院裡出來,直去政事堂裡見程萬里。
“何事來尋?”程萬里與劉延慶,慢慢也熟悉起來了,政治上他們也屬於一隊,自也少了許多客套。
劉延慶猶豫幾番,方纔開口:“程相啊,我看此事,著實有些……也不知如何來說……”
“你想說什麼你就說啊……”
“只怕是緩兵之計也,軍報程相也知,女真雖然敗了一番,傷了元氣,但戰力依舊還在,也聽聞,蠻夷之輩,畏威而不懷德,不到萬不得已,豈能歸附?”
劉延慶真有擔憂。
“你是不是想多了?這一勝,自就是震懾,女真自是怕了!”程萬里如此來答。
“不是……程相,我這般說吧,好比昔日黨項,其實也沒有多少兵力,甚至其精銳之戰力,還比不上此時之女真,昔日黨項也不是沒敗過,更也曾上表稱臣,如何?要不得多久,自又捲土重來,又是大患。昔日黨項對宋遼,皆是如此……何況女真乎?”
劉延慶活到這個年歲,都是吃過見過的。
“啊?”程萬里也在思索。
劉延慶繼續來說:“而今還不比以往黨項,以往黨項,那是夾在宋遼之間,而今女真,除了我大宋,無有他患。此番燕王好不容易出幾千裡去橫掃草原,一旦退兵,豈不就是把草原拱手送給女真?”
“嗯?”程萬里擡眉去看。
“再說,燕王何許人也?此番既然先勝,正是得勢,此番出塞來去幾千裡,耗費多少人力物力,這些事他怎麼可能不懂?怎麼可能輕易就退?燕王所想,那定是畢其功於一役,此時女真來上表,豈能不是緩兵之計?”
劉延慶越說越篤定。
“呃……”程萬里思索幾番,再道:“你說得有些道理啊,怎麼滿朝文武,皆看不出來?”
“這……”劉延慶不好答這句話,總不能說滿朝文武皆是傻屌吧?
或許也並非全是傻屌,而是各有盤算?
劉延慶其實也鬧不懂。
“是有點蹊蹺!”程萬里這人,有一個極大的優點,那就是真聽人勸,昔日裡,聽蘇武勸,今日裡,也聽劉延慶勸。
便是程萬里又問:“那這當如何是好?”
“拖上一拖,等上一等!拖著,燕王那邊,許有定奪來……”劉延慶便是知道,拖,百利而無一害,反正蘇武前線軍事佔優,著急的是女真人。
許也等個輿論之變。
著實也是他劉延慶一個軍漢,人微言輕,分析再多,其實在這東京沒有什麼話語權。
再看程萬里,程萬里倒是有一些話語權,但程萬里就不是那種有大氣魄能力排衆議之人。
那就只有拖沓再說了……
“我這……天子有命,說聖旨就要立馬去,我這如何好拖沓……”程萬里果然心虛……
“那就讓聖旨走慢一些……”劉延慶也是有變通的。
“那你去安排樞密院的人去傳旨!”程萬里還是心虛,只管把事情往外一推。
“啊?”劉延慶有些意外,但皺眉幾番,還是點頭:“那……也好……”
臨潢府外,兩軍對峙之間。
蘇武在見人,見一個人。
本是有八九百契丹人該到的蘇武軍前,後續還會源源不斷有草原與山林邊緣的契丹人到蘇武這裡來集結。
卻是蘇武忽然變了安排,契丹人,軍前只來了一個。其他契丹人,先往後方西北邊的黑車子室韋部落去集結。
有兩方面的安排,一來是這些契丹人,需要一個基礎的武裝與操練,這一步不能省略。
基礎的武裝,便是再怎麼樣,一人也要弄一柄正兒八經的武器。
至於甲冑,蘇武後方的輜重裡也有不少來自女真人的戰利品,但蘇武不可能給太多出去,到時候挑選一些真正健壯勇武的契丹人,最多一二千左右,配一些重甲。
皮甲、皮鐵甲,便也到時候再看。
基礎的操練,那就是一個隊列,基礎的隊列,能讓這些契丹人有一個基本的陣型。
這些當然是要花時間的,至少需要十幾天,但這個時間,蘇武還是有的……
之所以蘇武看重這件事,不外乎一個原因,那就是儘量避免麾下士卒的死傷。
而今,蘇武麾下這點本錢,著實太貴重,頭前一戰,更也是損失慘重,蘇武肉疼之下,自是真捨不得了。
蘇武大帳裡在見一個人,這個人名叫撒八,十六七歲的模樣。
此人還真是契丹貴族之後,讀過書,家族長輩在臨潢府裡死傷殆盡,他恰巧在部落裡逃過一劫,如今也算是一個小小部落的繼承人,此時自也是領頭人。
這是室韋大王千挑萬選而出之人。
蘇武自也要將他考教一二,將此人打量幾番之後,蘇武一語去:“你……家族之中,兄弟還有幾人?”
長輩自是都沒了,所以問兄弟。
少年撒八一語面色立馬沉痛起來,搖搖頭,卻不說話……
蘇武明白了,點點頭:“此番之事,要有大毅力,還要有大智慧,許當場就死,你可怕?”
就看那撒八擡頭來,一臉堅定:“大王,與女真人拼命,死便死了,活著也無甚意思,在山林裡到處跑,如同老鼠一般東躲西藏,非契丹勇士所爲!”
“你讀過哪些書?”蘇武又問,這契丹少年撒八,真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契丹語自更不用說。
這少年還沒有漢名,自是年歲不到,到了年歲,以此貴族家世,定然會有一個正兒八經的漢名漢字。
撒八來答:“回大王,以往在臨潢府讀過九經,也學過許多佛經……”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的基礎教材,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九經、十三經,當然,裡面也包含了四書五經。
蘇武點頭再問:“除此之外,還讀過什麼?”
撒八搖搖頭:“其他的書沒讀什麼了,但聽過許多故事,長輩說的,茶樓裡聽的……”
“嗯……”蘇武還是點頭,還是打量。
卻是撒八忽然激動起來,說道:“大王,只要是能殺女真,不論什麼事,小人都願意做,小人萬萬不會貪生怕死,大王一定要信小人赴死之心,大王!小人……”
蘇武稍稍擡手:“嗯,你赴死之心自是很足,但此去之事,非同一般,這般……”
蘇武看了看吳用,再道:“你隨這位吳虞侯去住幾天,他會教你,你認真學認真記,學好了,記清楚了,此事就讓你去做,若是學不好,記不清楚,那此事,自當另選他人!”
撒八這小子要去做的這件事,還真不是小孩子能輕易做到的,得有一個詳細的培訓,培訓師自是吳用最合適。
撒八看了看吳用,連忙上前拱手躬身大禮:“請先生教我!”
吳用捋著鬍子點頭:“嗯,不錯,這禮節拜得不錯,好了,你隨我來!”
說著,吳用帶著撒八就去。
一個契丹小貴族,帶著部族去投效女真,投效耶律餘睹,本是正常之事,但此時此刻,也怕許多意外,怕的是萬一女真人格外謹慎,多留心眼。
這就需要去的人有隨機應對之法,諸般情況如何應對,如何見到耶律餘睹,如何取信耶律餘睹,如何與耶律餘睹商議事情……
這些只是其一,要真成事,接下來的事,纔是最重要的。
見,只有這一回,蘇武不可能與耶律餘睹有順暢的來去通信。
所以,所有的事,都要一次性安排妥當,不能指望什麼來去通信商議之事。
那麼這件事,就要從一開始就要有完備的計劃,這整個計劃,都要在撒八的腦袋裡滾瓜爛熟。
與耶律餘睹見面事成,如何傳信出來,人出不來,書信更出不來,如何通知蘇武就很重要。
蘇武這邊,自也還需要幾番應對之法,要應對的是耶律餘睹萬一不答應怎麼辦,耶律餘睹萬一假裝答應、實則誘敵怎麼辦?
這一整套計劃,自是格外繁複非常。
要做成一件這種策反之事,何其之難,遠不是故事裡那般好似打電話一般就成了……
卻是蘇武不知,此撒八,在歷史上,那也不是易於之輩。
歷史上,他後來在女真之下當了官,從事筆譯之事,官名就是“譯史”,也算是忍辱負重很多年。
在這個身份掩護之下,他四處活動聯絡,終於最後,他領著契丹人殺金官起義了。
其勢之大,短短時間有五萬之衆,只可惜,撒八後來被同屬義軍的契丹人移剌窩斡所殺,便是殺人奪權。
移剌窩斡自是年輕許多,激進非常,馬上攻陷了臨潢府,立馬登基稱帝,建元天正,一時間,好似契丹復國了。
只可惜,那時候的女真金國,已然成了帝國之勢,有大半宋土在手,有廣袤草原,有遼東之地,已然也是地廣萬里,百姓數千萬。
這次契丹最大的起義之事,最後自也屍山血海而亡。
這是歷史上二十多年後的事了。
此時的撒八,自還只是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識字少年人,還不是女真的譯史,也還沒開始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到處聯絡。
倒是先被室韋大王尋到了蘇武面前來。
也是有能力的人,在何時都顯眼,便是女真用他,也是因爲他讀書識字,能通幾種語言與文字,女真立國之初,那也著實是求賢若渴。
撒八,自跟著吳用去做培訓了。
蘇武這邊,自也要開始謀戰,不是謀如何鼎定勝局,而是此時此刻,對峙許久,總要幹上一干,如此也是迷惑女真,讓女真覺得蘇武多少有些沉不住氣了。
便也是讓女真人對局勢產生一種樂觀的看法。
得戰,魯達頭前請戰,那就魯達來。
蘇武開始打馬去尋戰場,且看打哪邊,打女真哪一個營寨。
其實蘇武也是有的放矢,上十萬人的營寨,連綿之廣,如小城市一般。
從“北城”巡到“南城”,其實尋的就是耶律餘睹之“城”。
也看好不好打,怎麼排兵佈陣……
只待看完回來,戰前會議一開。
第二日大早,埋鍋造飯吃罷之後,室韋之軍開始集結列隊,列步陣,以黑車子室韋人爲主力,衝擊營寨。
魯達帶著千餘鐵甲爲先鋒,站在最頭前去。
也備了無數的簡易長梯……
選耶律餘睹來打,兩個目的,一是再爲策反之事掩護一番,二是先把軟柿子捏一捏,合乎常理,也讓女真知道蘇武其實謹慎非常。
還有一點,那就是輸,此戰,定是打不進去,自是要輸,輸完,耶律餘睹勝了之後,許女真對他的管制監視能寬鬆一些。
還有最後一點,就是讓撒八去投效的時候,動機更足。
如此之局,蘇武一舉一動,自都有目的,不會做那絲毫沒有意義的事!
戰陣列好,鼓聲在震,魯達先鋒自去,七八千黑車子室韋跟隨。
還有蘇武數萬之騎壓陣在後,一來是督戰之勢,二來自就是防備女真騎出寨突襲。
一時間,自也是黑雲在壓,威勢不凡。
女真之應對,那也快捷非常,三四萬騎,說聚就聚,已然出寨而去,遠遠在觀!
領兵之人,竟是完顏宗弼!自也是完顏宗翰新敗,完顏宗弼竟是暫時提前登上了這個大舞臺。
完顏宗望,更是親自領著人馬往耶律餘睹寨後去壓陣。
臨潢府城頭之上,不知多少觀戰的眼睛在看……
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