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夏
我在心裡否定，不，我還不想，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答應過胤禛，今年中秋會陪他賞月小酌聞桂香，此生非他不嫁。我答應過胤祥，會永遠陪在胤禛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懷疑他對我的真心。
我強迫自己挺直腰桿，平視前方，給自己吶喊，康熙，我就試試你以“仁”治天下的心有多硬，就試試你厚重的龍爪能遮幾重天，就試試君無戲言的聖旨能否決定我一生的幸福。我和你賭一把，我用唯一的命作爲籌碼和你賭。
老天果然憐憫我，雨後的碧空無一絲鉛華。明月當頭照，漫天都是笑顏的星星。整個世界好靜，靜得只有孤寂和疲憊陪我。
冷色下的西暖閣燭火通明，高影閃動，康熙此時不是在批閱奏摺，就是在學習和讀書。千古帝王也不易，今日他說過的很多話我都不贊同，卻理解“朕的女兒是金枝玉葉朕都捨得遠嫁蒙古”這句話。公主貴爲天子的女兒，夭折的夭折，聯姻的聯姻，客死的客死。康熙是皇帝，也是父親，眼看女兒一個個離開自己，豈有捨得之理？眼看白髮人送黑髮人，豈有不哀慟之理？他今天罰我，作爲封建王朝的一國之君，沒有任何錯。
夜已深，蛐蛐的唧唧聲異常清晰。我四肢乏力，意識模糊，強撐著身子想，胤禛，爲了你，我不會放棄抗爭。如果有幸能等到你踏上高處，不管外人怎麼罵你，我絕對相信你，也會長久陪你。
時間逝去，圓月西斜，終於熬到了下半夜。
我眨了下出現重影的眼睛，彷彿聽見胤禛在我耳邊低語。聲音時而柔細，時而高亢。一會在溫情呼喚我，一會在大聲怒罵我。百種表情一一再現，千句話語一一再響。似倒非倒際，微微睜眼，只見月亮悄然落，火紅的圓日躍出山頂，發出耀眼的光。
原來在迷糊中，已捱過黎明前最難捱的時段。
噼裡啪啦的鞭聲忽地響起，康熙走向我，見我還直直跪著，臉有驚詫，冷聲道：“想清楚了嗎？”我有氣無力的道：“奴才至始至終都很清楚，奴才寧死不從。”康熙冷哼一聲道：“那你就繼續跪。”說著掠過我朝乾清門走。我苦笑著想，你就是叫我起，我也沒力挪動半分。
太陽升高，周圍開始暖和，晨風吹來，半溼半乾的衣裳貼身，冷得骨子都麻木。我連打三個寒顫，頭難受得似要爆裂，眼前一黑，雙掌撐地，喃喃道：“胤禛，我承受不住了，我很想躺下。胤禛，你放心，就算是躺著，只要還有一口氣，也會和他賭下去。”
鞭聲再次響起，我用盡所有的力支起身子，不斷告誡自己不能在康熙面前屈服。
只聽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飄到耳邊，我竊喜，是胤禛嗎？睜開眼，發現是一身官服的胤禑。胤禑扶著我肩膀，蹙眉道：“悠苒，這是怎麼回事？”我道：“奴才惹皇上生氣，正在受罰，十五阿哥不要管……”話未落音，癱倒在胤禑懷裡。胤禑摟著我，低聲喚道：“悠苒，悠苒……”我扯著胤禑衣袖，張了張嘴，沒吐出一個字。
康熙瞪著我，嚴詞厲色，“一羣飯桶，站著幹什麼？”兩個侍衛慌忙跑來，“十五阿哥，奴才得罪了。”將胤禑強行拉開。我的頭重重觸地，鑽心的疼。
胤禑喝道：“你們快點放手，若是不放手，我就不客氣了。”康熙怒道：“胡鬧，把他拉到西暖閣。”侍衛齊聲“嗻”。胤禑一面用力掙扎，一面大聲道：“求皇阿瑪告訴兒臣爲何懲罰悠苒？”康熙不語，拂袖離開。
胤禑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的頭越來越沉，意識越來越模糊。我躺在地上，苦笑道：“可惜不是你，爲何不是你？”我不甘心，四下掃視，除了幾個太監和侍衛，偌大的乾清宮廣場空蕩蕩。
“你肯定是有急事要辦，對不對？對，一定是有急事。”我笑著閤眼，昏昏欲睡，疼痛、憤怒、憂愁、酸楚等暫時拋棄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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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復甦的春季，寒風無情刮，大雪紛揚下，我提著燈籠，隻身摸黑走，走到一片寬闊的空地，見一個女子站在不遠處。那女子身材修長，披散的黑髮垂至腰，白衣在夜裡尤爲刺眼。如果不看隨風飄的青絲，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已和天地融爲一體的她。
我很納罕，春寒料峭，黑燈瞎火，她怎麼獨自站在這裡？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慢慢向她走近。走了十來步，她一個踉蹌，半坐在地，左手扶胸口，右手撐地面，身子顫抖不止。我驚呼著上前，她乾嘔幾下，吐出一口血，血順著嘴角吧嗒吧嗒流，似在哭訴，又似低泣。黑髮亂飛，半遮半掩的臉時隱時現，好似一個冤死的女鬼。
她哀嚎兩聲，失去神采的雙眸射出一股漂浮不定的光。我怔住，恇怯不前，心想，好熟悉的眼神。她連續吐出幾大口血，緩緩倒下。我見此，顧不得害怕，跑到她近前，壯著膽子，舉起燈籠去照她的臉。
我看清她面容時，驚恐萬狀。不，不，不。怎麼會？怎麼會？我丟掉燈籠，一步一步後退，扯著頭髮，大聲叫道：“不，不，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悠苒。”胤禛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我到處張望，胤禛伸出雙臂從天而降。我撲進胤禛懷裡，哽咽道：“胤禛，不會的，我們不會分開，不會分開，對不對？”胤禛抱著我，笑道：“對，不會分開，我就在你身邊。你放心，大師不是說了嗎？我們會廝守三生。”我點了點頭，心悸不已，無聲痛哭。
一道奪目的光驀地射來，我閉眼，忽覺兩隻手臂一空，忙睜眼，只見白茫的大地空無一人。我高聲喊叫，只有迴音斷斷續續的響。
“胤禛，胤禛……”
我一遍遍喊胤禛的名字，胤禛未應一聲。孤寂無助感吞噬我，我膽戰心驚，暈倒在地，良久，痛楚襲來，全身似散了架般酸，又似跌入火爐般熱。我□□幾聲，一隻手摸向我額頭和雙頰。我抓住這隻手，寬大厚實，滾燙滾燙，是胤禛嗎？我想睜眼，雙眼怎麼扯也扯不開。挪一下腿，疼入骨髓。
幾滴冰涼的東西掉在我鼻樑上，黏糊糊，溼潤潤。接著，一張火熱乾裂的脣印上我額頭和雙頰。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氣息，熟悉的體香。我緊緊抓住這隻手，微聲道：“胤禛，不要走，不要不理我。胤禛，我求你原諒我，別拒我於千里之外，好不好？胤禛，我答應過非你不嫁，我在此立誓，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只求你……”
後面說什麼不是很清楚，只覺血淚盈襟，身心疲憊，握著這隻手的力越來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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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昏迷，再次發燒，再次臥牀，古代十二年，把我在現代二十三年的病全都得完。
我盯著叫我伸舌頭的孫太醫，暗歎倒黴。孫太醫愁眉鎖眼，號完左手號右手，號完右手再號左手，號了半晌也不停。我道：“我身子好得很，躺了五六天，應該沒大礙了。”孫太醫搖頭晃腦的道：“姑娘兒時身子底子差，所幸後來調養得不錯，故而沒生什麼大病。不過眼下姑娘身子不太好，姑娘難道沒發覺？”
胤禑臉色微變，“真的？”我笑道：“平日裡偶爾咳幾下，並無任何不適。”孫太醫捋著鬍鬚，一字一句的道：“鬱爲七情不舒，遂成鬱結，既鬱之久，變病多端。姑娘最近是不是有咯血癥狀？”
我咬著下脣不回答，胤禑臉愈加陰沉，不悅道：“孫太醫是奉皇阿瑪的旨意給你看病，你得如實說。”我道：“有過兩次，但都是急怒攻心。”
“悠苒。”胤禑嗔我一眼，“什麼時候的事？爲何不告訴我？”我不理胤禑，轉而對孫太醫道：“您直說我到底有什麼病吧。”孫太醫起身道：“結氣病者，憂思所生也。心有所存，神有所止，氣留而不行，故結於內。姑娘不必過於憂慮，只要靜心調養，不會有多大的事。老朽勸姑娘平日少份憂慮，多份愉悅，否則傷及肝脾就不妙了。”
孫太醫收好診箱，繞過屏風，往外間走。胤禑隨之走到外間，和孫太醫低語。我豎起耳朵聽，一句話也聽不見。
胤禑吩咐小玉福去太醫院抓藥，重新坐回牀邊，扶我躺下，“那天早上你昏迷後，皇阿瑪居然讓你暴曬一天。我想了好幾天，想不通爲何。悠姐，你可以告訴我嗎？”我搖頭不語，醒來後，康熙派李全傳旨，給我半月時間考慮，不能跟任何人提及賜婚的事。
胤禑深嘆兩口氣，“不說算了，我不會勉強你。”我道：“要不是你陪著跪一天，皇上的氣哪會消得那麼快？”胤禑爲我掖被子，笑道：“你是我悠姐，哪能讓你一個人受罪？”我道：“謝謝你，禑弟，每次我有事時你總會及時出現。”胤禑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