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
天氣濛鴻,萌芽茲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衆神各司其職,然太陽神金烏強大暴虐,欲稱萬神之主。水君子津帶領衆神反抗。埋骨山一役,天地色變,生靈塗炭,陰煞之氣孕育出鬼族。
而後“灼金之戰”中,金烏戰死,水君得勝,遂成天界領袖。然此戰少有記載。只知鬼王頗有貢獻,卻放棄成爲陰界之主,自此仗劍遊歷三界。據傳,他曾斬神獸,鬥蛟龍,睥睨天下,令人聞風喪膽。水君掌天界,鬼王創輪迴。千年之後,人間帝王建立朝代,雖有更迭,卻生生不息。
沈雲輕又一次從噩夢驚醒,夢裡有無數血跡斑斑的、因恐懼扭曲的臉望著她。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她轉向窗外。今夜月色很好,銀光傾瀉,就著月光,能清楚地看到手臂上的傷痕。
沈雲輕是一個刺客,一個屬於沉香谷的傀儡。
她從七歲開始,生活便只有嚴酷二字。五更起來練劍兩個時辰,之後有師父指導。但師父從不教什麼成套的劍法,只教一點——怎麼更快更準地殺人。到了傍晚,便是所謂同門之間的切磋。沈雲輕不止一次地見到同門切磋過度變成相殘,站的近了,甚至有血濺到自己臉上。
這種乏善可陳而陰暗的生活裡,只有秦姨能帶來一點安慰。
秦姨是一個半瘋的老婆婆。據沉香谷老一輩人講,沈雲輕是她十年前逃難時帶來的。秦姨在谷裡任人欺壓,做牛做馬,卻對沈雲輕十二分上心。八九歲的小姑娘還沒長開的時候,被谷裡的小孩扔石頭,秦姨總用乾瘦的身軀護著她,偶爾還會從後廚偷來兩塊排骨,自己捨不得沾一口,看著沈雲輕吃的不留湯底。過年的時候,秦姨還會帶她去市集買兩件首飾,這些便宜的劣質品,她都當寶貝似的藏在牀下的木盒裡。
旁人眼裡,沈雲輕是個所謂的“好苗子”,但她過於沉悶,不被逼到極點從不傷人要害,在沉香谷顯得太格格不入,但因爲她確實有點本事,也沒什麼人來惹。
十年就這麼過去了。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比武大會了。
說的好聽。沈雲輕心裡想。她見過九年的“比武大會”,都是你死我活,唯有前三甲能出師,從此名列沉香谷刺客榜,能自己接些不那麼體面的活兒賺銀子。但她不想殺人。
離五更也不遠了,沈雲輕便起來收拾好自己,提劍走出了屋子。
爲了便於攜帶和使出沉香谷的必殺技,她的劍偏短,但確實比許多師姐師妹慣用的匕首長很多。這劍是沈雲輕從山中廢棄之地撿回來的。她覺得此劍雖有些不倫不類,但用著順手,就帶了回去。秦姨見了,卻難得露出了一絲喜色,給它取名“捕風”,也不知她哪裡學來的文雅。而後幾年,沈雲輕武藝漸精,竟有些風言風語說她是得了一把“神劍”,但她從沒花什麼心思研究過這“廢鐵”上的紋路。
她輕巧地爬上屋頂,然後看著天邊一點一點露出魚肚白。
比武大會的號角響了起來。
前幾個人,沈雲輕都是一招制勝,但留了幾分餘力,讓他們下了擂臺卻不至於傷到要害。臺下不時傳來一陣陣叫好聲,還有起鬨的大喊。
此時與她過招的是一個彪形大漢。她找準時機,反手拔出劍鞘砸向對手的頭,趁他一晃之際一腳踢向腹部,那人便狼狽地從臺上栽了下去。
下一個,應該又是哪個讓人厭惡的師兄吧,她抹了抹汗,回頭卻心裡一驚。
那是十二歲的小姑娘阿絮,算是惜字如金的她說話較多的人,因爲小時候太過粘她,總是“姐姐”“姐姐”叫個不停,多少也有點情分。
阿絮定然是打不過她的,小姑娘拿著匕首的雙手都在顫抖,沈雲輕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她緩步走過去,輕聲說:“阿絮別怕,我和師父說你年齡還不夠,你……嘶……”
阿絮突然把匕首捅進了她的腹部!
一陣鑽心的痛襲來,她下意識的一掌推開了阿絮,忍不住跪在了地上。人羣一片譁然。
“不是,我不是,我……啊啊啊啊啊!”阿絮哭著跑下了臺,突然一陣尖叫,沈雲輕掙扎著擡起頭,看到阿絮被一把劍穿透了心臟,小小的身體下面,血已經殷紅一片。拿著劍的師兄挑弄地朝她看來,“呦,這不該死嘛,讓我們沈美人兒等下怎麼和我一決高下呢?”
沈雲輕忍不住撐起來喊了一聲“阿絮”,又因爲疼痛跪了下來。
“雲輕,雲輕!”秦姨看起來被嚇壞了,擠過人羣蹣跚著上了擂臺去扶她。
“我沒事……咳……我們走。”
兩人拖著步子回到了屋裡。
“怎麼會這樣呢,你怎麼不防著呢?還好刺的不深,小姐這要是出了什麼事,讓老婆子我怎麼辦呢!”
“阿絮沒想殺我,她可能是有難言之隱。我沒大礙的秦姨,嘶……輕點輕點……”
秦姨急的淚都出來了,手忙腳亂地幫她止血。
“我會帶你走的。”沈雲輕嘆了口氣,“我說過,遲早有一天,就快了。不過秦姨,你剛叫我什麼,小姐?”
“沒有啊,傻孩子。”秦姨欲蓋彌彰。
沈雲輕笑了一下,沒多問,她對自己的身世不感興趣。七歲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每當她試著回想,便會一陣頭痛,眼前飄過腥紅的幻影。久而久之,她索性與過去一刀兩斷,只想著有一天能離開沉香谷,隨便去哪裡做個正經營生,和秦姨相依爲命。她知道就快了。被阿絮傷了只是意外。阿絮……想到阿絮,她又難過了一下。但她剋制慣了,在這種冷血的環境裡,除了秦姨,她不允許自己對別人有感情可言。
比武大會,杜仲拔得頭籌,石頭第二,沈雲輕位列第三。
如此,她就能自由出入沉香谷了。
但事情並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布榜完畢,沈雲輕的師父——那頭髮花白,臉上帶著一道長長的刀疤的老刺客,絲毫沒有祝賀的意思,而是用一貫冷漠的神情說道:“谷主親自派了一筆生意給你,期限一個月。”
還沒等沈雲輕回答,他又加了一句:“谷主下達的命令,你我都無法違抗。你的秦姨已經服下了斷魂散。你用獵物的人頭來換解藥。”接著便一甩手離開了。
師父輕功極好,沈雲輕一路追出了谷,還是跟丟了人,她懷著無從發泄的怒火和憤恨,竟然沒發覺自己已經來到了南安城的天街上,還是在小販的叫賣聲中回過了神。天街是南安城的中心地段,四處張燈結綵,一派繁盛。
“姑娘,買一個嗎,不好吃不要錢!”小販一邊招呼,手也不閒著,包了兩個烤紅薯給旁邊的客人。在沈雲輕因爲出門急身無分文的尷尬下,一隻手伸過來,託著一個烤紅薯遞到她面前。手的主人必定是個嬌生慣養的人,從袖口繡著的金絲來看,說不定還是個嬌生慣養的貴族。
“剛好多買了一個,送你。”那人開口說話了,聲音溫溫柔柔的。
沈雲輕這纔想起打量起這位“貴族”的正臉來。面前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少年,眉清目秀,穿著考究,手足之間都寫著“翩翩”二字,又因爲一點留存的稚氣顯得有些可愛。
古人說“君子如玉”,就是形容這樣的人了吧。
“謝謝,不用了,我還有事……”
少年笑了起來:“姑娘不必客氣,今日初雪,我剛從家裡出來就遇上你,也算是緣分了。”
剛從家裡出來……天街是南安城的主幹街道,能在這裡住的,難道是南安城第一世家連家?刺客的本能讓她想遠離世家子弟,她又道了聲謝謝,便飛快地離開了。少年在身後喊道,“我叫澹京!”無奈街上人流攢動,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嘈雜裡,不知沈雲輕有沒有聽到。
已經初雪了啊。今天還是花燈節,怪不得這麼熱鬧。近日總想著逃出沉香谷,都忘了最喜歡的節日了。
沈雲輕還穿著單衣,不由得打了寒顫。她想到了秦姨。
秦姨……這麼多年的任勞任怨,在谷中之人看來,也不過是用完便丟棄的工具,或是一筆籌碼。她被深深的無力感折磨著,替秦姨委屈。也替自己委屈。她感到臉上有東西,一摸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哭了起來,接著便撞上了一個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剛纔送紅薯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手裡多了一件厚實的棉披風。“姑娘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一點,一點心意,你先穿上,彆著涼了,什麼事都會過去的。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我說。”
連澹京說完這麼一長段話,不知緊張還是天氣冷,臉上微微泛紅。
而對面的沈雲輕也傻了眼,長了這麼大,她並不知道怎麼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好意。兩人大眼瞪小眼,氣氛頓時無比尷尬。還好連澹京身後的小公子開口解圍道,“姑娘別見怪,我們小少爺就是日行一善,這南安城誰還沒……不是,”他說到一半,被澹京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立即改口,“就是看姑娘一個人,心情不好,怕有什麼危險,不如來我們府上坐坐?”
沈雲輕覺得更尷尬了,連聲道謝,逃也似地離開了天街。
“說什麼要先表現的大方得體,一點用都沒有,送溫暖又嚇著人家。”澹京轉向連七,“小七,我是不是看起來特別像壞人?”
連七噗嗤笑了出來,“少爺這是當真動心了?我以爲你又是聖母心氾濫呢。”
“就是她,我不會看錯。”澹京皺起眉頭,不理會連七的調侃。
兩年前,也是在天街的花燈節,他趁侍衛不注意偷跑出來,幾個流浪漢看他衣著不凡,差點搜身奪財,幸而遇貴人相助。這貴人卻是一個和他一樣大的小姑娘和一個老婆婆。小姑娘三下五除二打得流浪漢滿地找牙連連求饒,讓這個錦衣玉食的小公子佩服的五體投地。侍衛找過來,姑娘和老婆婆便飛快地離開了,連名字都沒有問到。
十幾歲的少年一天一個樣,兩年過去,澹京個頭高了不少,也能學著和姐姐一起打理連家的大小事情了。母親早逝,姐姐連紅玨就像母親一樣盡心管教他,雖然有些嚴厲,澹京還是充滿感激和依賴。
“她一定是南安城本地人。”澹京自顧自地講道,“爲什麼去年花燈節我也找遍了天街都沒有看到呢。”
連七已經習慣了自家主子像個思春少女一樣來回糾結,自小一起長大,也習慣了不顧身份差距地懟他。“又不是誰都會像你一樣這麼喜歡花燈節,還年年都要捅出點事情。”
去年這時候,連澹京大張旗鼓地找恩人,說是小姑娘對天街熟門熟路,連死衚衕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一定是常來這一片,近百個侍衛守在各個路口,對著畫像盤查過路的年輕人,簡直像通緝犯人。還真讓他猜對了,他的小恩人確實是對花燈節喜歡的打緊,但那天,沈雲輕因爲練劍扭傷了腳,一整天都在唉聲嘆氣錯過了花燈,躺在牀上擺弄了她的舊首飾。
今年,澹京已經不會做出那麼幼稚的事情了,當然,連紅玨罰他抄經文也起到了一些作用。他帶著連七從傍晚就開始在天街來回走動,等到花燈萬盞,居然真的等到了沈雲輕。他又驚又喜,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樣子又有些好奇和心疼,但怎麼樣製造偶遇都顯得不自然。
對她來說只是萍水相逢吧。澹京一陣心酸。沒想到這麼一個錦衣玉食、無憂無慮長大的十六歲少年,第一次遇到心動的姑娘,是這種光景。但他很快樂觀起來,對連七說,“沒事,我相信我們會再遇見的。”接著一揮袖子,故作瀟灑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又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
人潮擁擠,少女已經不見。雪還在淅淅零零地下著,落地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