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都郊外,春風日暖,天朗氣清,楊柳又綠岸邊景,隨風飄拂的柳枝倒映在錦江上,樹下一青衣男子,約莫四十左右,長髮隨意地用一根青絲帶繫著,手負身後,微微瞇著眼看向江面上密集的畫舫,此時正值暮春,天氣和暖,衆多官家子弟便相攜一同遊玩,此時衆多畫舫齊集於這錦江上,便是再正常不過的情形了,他瞇著的眼垂了垂,目露懷念之色,但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此時,他身邊一位約莫二十的白衣男子淡淡地說:“踏春本是求身心愉悅,此番衆多船帆擠在一處,他們卻也還能遊賞玩樂,如此盡興,京都的子弟不可謂不讓人佩服。”
聽了這一番話,青衣男子卻輕輕地笑了出來,看向白衣男子:“這世間有人好清靜,自然也有人喜熱鬧,世人本不相同,他們喜歡衆多人馬一同出遊,也自然有他們的道理。”
見白衣男子不答話,青衣男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含笑望著他,忽的像想起了什麼,說道:“此次爲官,你可就要與衆多官家子弟周旋了,辰衍你這樣的性子,爲師有些擔心啊,屆時你若要像此刻般與他們遊湖,可一定要按捺住性子啊。”
那喚作辰衍的男子依舊是神色淡淡:“師傅不必擔心。”
青衣人見他這樣卻是撇了撇嘴:“一點也不笑,無趣的很,辰衍你這樣將來是不會有姑娘嫁給你的。”
聽了此話,宋辰衍眼底劃過一絲笑意:“師傅這般愛笑,不也依舊未娶嗎?”
青衣人睜大了眼睛:“師傅我未娶那是因爲至今我還未曾發現能夠配得上我的,再者說了,師傅我過慣了雲遊四海的生活,又怎會給自己找一個羈絆呢?還有啊,師傅我未娶是可以的,但辰衍你卻決計不能不娶,你們宋家如今只留下你一人,你肩負著傳承宋家血脈的責任,所以,待到爲師下次來京都之時,辰衍你務必要尋得佳偶,這是師傅給你的任務。”
宋辰衍靜默片刻,果然人到中年話都會變多,他不想和師傅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便說:“此番,我便是要長久留住京都了,此地不清靜,人口衆多又喧鬧嘈雜,師傅要留於此地還是?”
青衣人笑了笑:“我自然是不會留於此地,這世上衆多名川大山爲師還未曾去到過呢,此番辰衍你入朝爲官,便在京都安家了,原來你爹的府邸如今住著你的些許親戚,人倒是挺多的,辰衍你你愛清靜,到時便讓皇上將爲師從前的府邸贈與你,你就安心在京都住下吧,爲師便也就到處走走看看去了。”
宋辰衍點點頭,一臉淡漠。
青衣人見他這樣嘆了口氣,辰衍他自小便帶在身邊,隨他四處遊歷,他深知辰衍的性子不喜嘈雜喜清靜,從小便是睿智非常,早早便養成了一副沉穩的性子,喜怒哀樂不顯於色又天賦異稟,他的那些學識辰衍不僅學了十成十,又深諳治世之道,他這樣的人既然不是生在帝王家,那就該入官場,註定是能臣。
辰衍自小就被他帶著四處遊學,本意就是讓他看看錫朝的大好河山,百姓安居樂業,錫朝開國皇帝開創了這樣一個開明盛世,該有人守護,而辰衍,註定該是守護這盛世的人。
“師傅此番是要去往何處?”宋辰衍問。
青衣人眨眨眼睛,笑的雲淡風輕:“天下之大,有何處不能去。”
一陣風吹來,青衣人迎風而走,詠道:“倦青山,伴鳥還,一仗輕倚溼布衫。仰天笑,杏酒埋,手把筆墨述河川。”
他走得極快,很快就不見了身影,柳樹下只餘一白衣男子,臨立風中,衣袂翻飛,風姿如玉,仿若天人。
青衣人覺得虧欠,十多年前,辰衍喪父喪母,尚且年幼,將軍的遺孤,若是留在京都也決計不會受到虧待,可自己硬是要離開京都,他皇兄不允,是啊,怎麼會允,那時皇兄剛登基,朝堂上一堆爛攤子要收拾,於情於理他如何都要留下,只是若是繼續留在這傷心地,他怕是會發瘋,他收拾好東西問辰衍願不願意離開京都,去看看這偌大的天下,辰衍年紀雖小,卻異常順從地點了點頭,他便去向皇兄告別。
無疑,他皇兄大怒:“你身爲王爺,此時卻說要走,是忘了你肩負的責任了嗎?朕從小便受萬人誇讚的聰敏睿智的皇弟爲了情傷甚至都不敢留在京都,若是傳出去,不怕人笑話嗎?”
是啊,爲了情傷,從徐茗將辰衍交付於他時,對他說:“我將去塞外,阿衍的爹受了傷,阿衍便交付於你幾日,將來若是不能回來,阿衍就拜託你了。”他就知曉了,他此生再不會留於京都了,向來無人能敵的宋將軍中了匈奴的毒,那毒是匈奴王室秘製的,兩軍交戰之際,依匈奴的性子,決計不會拿出解藥,而錫朝無人可解,他亦知道依徐茗的性子,若是夫君死了,絕不會獨活於世。
世人皆道安王是如何聰明,如何風流,如何有才情,五步便能作一詩,十步便能賦一詞,只是他們都不曉得安王知道心愛的女人要去塞外赴死時,是何等無力 ,何等懦弱,他甚至不敢說一句“你留下吧”一如在知曉她心儀宋鬆時,不敢對她說“我愛你”。
他是不敢,卻也是沒有資格,他能拿什麼說呢,徐茗從來都只愛宋鬆,從年少到死去,那個不論何時都如同松柏般的男子,他羨慕,他嫉妒,可他卻也知曉,那樣頂天立地男子是配得上徐茗的愛慕的。
他擡頭看著高高龍椅上的皇兄,他溫潤如玉的皇兄臉上的表情只餘憤怒,他用漫不經心掩飾落寞:“是啊,臣弟不敢留在京都了,還望皇兄應允。”
剛登基的新皇凜冽的目光射向他:“宋將軍的遺孤你也要帶走?”
他笑的理所當然:“自然了,臣弟可是受了將軍夫人的囑託的呢,此後,我,便不再是王爺只是一介布衣,我就是辰衍的師傅了,就帶著辰衍四處遊山玩水,遠離這塵世的喧囂。”
距離有些遠,高座上年輕帝王的表情看得不真切,只聽見他說:“朕可以放你走,只是辰衍那孩子,待到他二十歲之際,必須回京。”
他疑惑:“皇兄要辰衍回京是爲何?”
只聽見他皇兄如此說:“辰衍那孩子生性睿智,若是入朝爲官,能幫襯朕不少,且三皇子說上早課的時候最是喜歡同他一起讀書。”
他了然地笑:“皇兄說我爲情而傷丟了臉面,可是皇兄此時便早早爲三皇子鋪好了路,不也是因爲一片癡情嗎?”
似是被說破了心事,年輕的帝王惱羞成怒:“兩條路,你自己選。”
“好”他放肆大笑“十三年後,暮春之際,我便將辰衍送回來。”說完,他大步離去,沒有回頭,彼時,他若是回頭,就會看見一滴眼淚從高座上落下,落到硃紅的地毯上,瞬間隱沒不見。
高座上的帝王形單影隻,他獨自一人輕輕地喚皇弟的表字:“明軒,你比我幸運,你還可爲心愛的人傷心,還可爲她走遍大江南北,可是朕,不,是我,我卻是要守著這冰冷的皇位孤獨終老。”
殿外的宦官走進來,手託著一硃紅色漆盤,提醒道:“皇上今日該翻牌子了。”
帝王聽見自己遙遠又冰冷的聲音“去各個宮通報一聲,今日政務繁多,朕便在自己的寢宮歇下了。”
這便是帝王,後宮佳麗三千,連他明目張膽地爲心愛的女子傷心都不被允許,後宮嬪妃衆多,他本不該有真心,無奈他遇見了婉兒,他集天下權力與於一身,卻護不了她,她離開這塵世,卻好似連同他的生命也一起帶走了,不過,好在她爲他留下了三兒,此後他冰冷的生命便有了意義,他要爲三兒鋪平道路,通向君臨天下的路上他不希望自己和婉兒的孩子會如他一般痛苦,辰衍那孩子是極聰明的,他相信將來有辰衍的幫助,三兒可以治理好一個天下。
帝王便是如此,不被允許有太多的傷心,他必須把時間用在算計上,他一個人就決定了全天下人的命運,只可惜,他唯獨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走下高高的臺階,回頭望一眼那黃金製成的龍椅,那龍椅有多沉重,他肩負的責任就有多沉重,他走出金鑾殿,看不遠處宮殿的金牆琉璃瓦,輕笑,這便是站在最高處,這便是君臨天下,他有萬人不及的權力,可爲什麼卻被禁錮宮中?
他突然想起他年少時有一日和皇弟騎著白馬,打馬城中過的景象,那時豔陽高照,少年意氣風發,鮮衣怒馬,那一日,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婉兒,她一襲白衣,坐在茶館二樓的窗邊對他輕笑,他的城池便爲她轟然傾倒,他想,驚鴻只一瞥,愛到死方休。
那一日的景象,他是再也回不去了的,也只能在這清風徐徐的夜晚,對著一輪明月懷念,可是,不管他怎樣懷念,時光都不能再會回到過往,他此刻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也只有頭頂的一輪明月會看見他在夜晚獨自一人的傷懷。
他想,若是時光倒流,他願用這皇位,用這坐擁天下的機會,換取與婉兒的白首不相離。
清風襲來,吹醒了帝王的幻想,他嘆了口氣,緩緩走回寢宮,安慰自己,好在還有三兒,婉兒終是給他留下了最寶貴的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