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
打從我有記憶起，就生在這冥界深處。
不知生年幾何，不知生根何處。
孟婆婆說起初見我時，就在黃泉路兩旁的彼岸花叢裡，彼時的我分明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女童，周身的煞氣卻讓曼珠沙華這嗜血性邪的陰暗之物花開如妖，豔如滴血。我的出現使冥界一片慌亂，大大小小的神仙皆算不出我的來歷。後來此事上告佛祖，不知我的來歷是否被參透，佛祖只是對閻王說了一句;“既生於彼岸，即司彼岸，掌凡世記憶，此劫堪破，得道。”
從那以後，閻王就讓我在冥界安排了一份閒差，照看彼岸花。本來這種性邪如妖的東西，又生在鬼氣重重的地方，那需要人照顧，但是佛祖既然發話了，閻王也只有照辦。而鬼界的大鬼小鬼估計也只是聽懂了得道兩個字，所以一時間對我那是各種嫉妒，沒聽說過哪個傢伙只要養花就能得道成仙。而我安得自在，整日逍遙自在搬個小板凳坐在黃泉路旁，看來來往往的鬼魂喝下孟婆婆的湯，把記憶交給我的彼岸花，記憶越纏綿，花開愈盛。
我就這樣在冥界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三千年的日子，之前嫉妒我的那羣鬼也可以看我笑話了。三千年的日子，除了把我從一個小女童變成窈窕淑女，仙法一點沒有學到，更別提參透什麼精奧的佛法了。當然，小黑對我這種說法嗤之以鼻，因爲在他看來我只是從小女童變成大女童，跟窈窕淑女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
小黑是冥界的小鬼差，負責牽引鬼魂走上黃泉路，是我在冥界少有的朋友。他整天都是一塊大黑布從頭裹到腳，遠遠看到就像一個大黑蠶繭。這是冥界的大衆裝扮，最多有一兩個追求個性的小鬼換一下款式，把蠶繭戳破幾個洞洞。小黑說這樣顯得我們冥界的人很深沉，我對他的說法不可置否，但是想來我這種活潑向上的少女是不能這樣的。所以偌大的冥界裡，唯有我一人著紅衣。
三千年來，來來往往的鬼魂數不勝數，他們的記憶全部都被彼岸花貪婪的吞噬，而我三千年來唯一的樂趣就是採幾朵花瓣跑到忘川河邊坐著讀讀，比小黑說的人間的話本子裡的故事要精彩多了。我以爲我的日子就會這樣一直過下去，即使不得道也沒什麼關係，反正我就是樂意這麼不思進取。
但是，佛法無邊。佛祖既說我有一劫，我自然逃不了。
那天是什麼日子我不記得了，只知道那天我閒來無事，把判官爺爺私藏的桃花酒偷偷喝了幾壺，然後醉的不省人事，睡了三天三夜。等我醒來的時候，小黑裹著厚厚的黑色大氅趴在牀邊可憐兮兮的看著我，就像一隻受了欺負的小狗。看到我清醒過來，小黑一把把我拽出房間，一陣寒風襲來，眼前的景象著實讓我受驚了。終年死寂的冥界被白雪覆蓋，銀裝素裹，即使是終年死寂的冥界居然也生出幾分清冷的美感。三千年來我只在彼岸花的記憶中看見過這種冰冷卻美到極致的景象，還來不及好好看看，小黑就繼續拽著我去了閻王殿。
到了閻王殿後一臉嚴肅的閻王老大爺盯著我看了許久，就在我猜想他是不是驚訝於我的美貌的時候，他說話了。“彼岸，去凡間吧。”
彼時我才知道，這場雪，就是我劫的開始。
忘川引
一
我叫彼岸。老實說，我很嫌棄這個名字。就因爲當初是在彼岸花叢裡發現的我，冥界這羣缺乏學識的小鬼們就愉快的把我的名字草率的決定了。爲了報復他們，我給他們都取了外號，像小土豆，小扁豆就是我絞盡腦汁想了好多天才出爐的。雖然他們因爲這些名字狠狠地鄙視我，但是我不會和他們這些庸俗的傢伙計較的，只要有蘇安和我玩就行。爲了感謝蘇安這份友情，我也送給了他一個高端大氣的外號，自然的把他和那羣鬼劃分出來，當然他的外號也只有我一個人叫。
“小黑，你要是不快點收拾我就不帶你去凡間了！”
雖然蘇安不喜歡這個外號，但是我懶得和他這種審美缺乏的人解釋，即使他抗議很多次，並用絕交威脅我，我仍不爲所動。
我在冥界呆了三千年，每天的事情就是照看黃泉路邊的彼岸花。就在我以爲我就要這樣荒廢時日的時候冥界下了一場雪。本聽起來不是什麼特別的事，除了讓黑暗死寂了許久的冥界變得更加寒冷外好像也沒什麼影響，但是這場雪一下就是三天。我照看的彼岸花在這三天全部枯萎。
因爲彼岸花的枯萎，魂靈喝下孟婆湯不能交付記憶，也就不能轉世投胎，一時間冥界魂多爲患。玉帝派太上老君用乾坤鼎收去了一些魂靈，但是這也不能解決問題。魂靈不能投胎，凡間就沒有嬰兒誕生，但是人還是會死，若是彼岸花不能救活，人間遲早要消失。
這算得上是天災，不算是我的錯，但是彼岸花畢竟是我照看的，而且下雪的那三天我確實是醉倒在房間，確乎是玩忽職守。閻王一怒之下本打算把我丟到玉帝面前去以命謝罪，彼時如來派座下掌燈仙子前來告知閻王，彼岸花並非沒救，只是從未受過極寒的彼岸花在這場大雪中沉睡了，若是有一段彼岸花需要的記憶就能將其喚醒。我竟不知我的命在這三天就這麼在生死邊緣滾了一遭，難怪我醒來後就看見小黑可憐兮兮的看著我，想來也是同情我的。不過佛祖也真是活太久老糊塗了，這段日子凡間新來的魂靈少說也有幾千，他們的記憶都不能使彼岸花甦醒，我去凡間能找到什麼呢。可惱我就是不理解也得照做。
記憶這東西貴在觸人心絃，而能震撼人心的記憶必定是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閻王老爺子沒事的時候也喜歡看小黑從凡間帶回來的話本子，所以他想當然的決定讓我去凡間尋幾段記憶來喚醒彼岸花。不用以命謝罪，這種小事我還是樂意做的。而小黑非要說什麼女孩子一個人去凡間不安全，特別想我這麼笨的，沒準一去凡間就被拍花子的賣到青樓去，因此他申請成爲我的侍衛，對於他這種漏洞百出的申請閻王老爺子居然批準了。反正不管如何，準備幾日之後我和小黑就去了凡間。
我自然不能無端取走凡人的記憶，而且彼岸花需要的，是死人的記憶。說白了，我和小黑，就是去殺人，只是比較人性化的會與記憶的主人做一筆交易，我在能力範圍內幫他們實現一個願望，而他們，把命交給我。
初到凡間，我確實迷茫了。
這個只在彼岸花花瓣裡看到的世界對我來說實在是陌生，從冥界帶來的滿腔熱情瞬間被這種陌生感澆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完成我的任務，難道隨便揪一個人問他：“凡人，你想什麼，我幫你，你讓我殺了你吧。”
鬼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住宿的客棧的老闆娘自詡貌美如花，整日臉上塗著厚厚的粉，嘴巴大的快比上牛頭馬面了偏偏還塗著血紅的胭脂，全身上下都帶滿了小攤上的仿金首飾，趴在櫃檯上自認風情萬種的和每個客官調笑。對於老闆娘的長相，我和小黑的審美難得達成一致，而不幸的是，小黑被老闆娘看中了。
一開始老闆娘以爲我是小黑的媳婦，我被她的小眼神每天虐上上百次。一段時間之後老闆娘清楚我們只是朋友，我們的食宿費減半，而小黑每天的飯菜還是老闆娘親自送上樓，每次她上樓時樓梯都會咯吱咯吱的響，我常擔心客棧會不會倒塌，事實證明，這間客棧質量還是不錯的。
我實在搞不清楚小黑這個黑不溜秋的傢伙到底哪裡吸引了老闆娘，而老闆娘一臉嬌羞的回答了我：
“蘇郎這般美男子，又不似那羣凡夫俗子般聒噪，實在是難得一見的玉面郎君。”
“額，，，，，”
我正在爲凡人的審美撫額憂傷時，小黑正好下樓。
從冥界來到凡間後，小黑把身上那塊黑布換成了凡間貴公子穿的墨黑絲綢長袍，外披同色狐毛大氅，唯袖口幾縷白線勾出竹形圖案。玉冠束墨發，腳蹬墨色鑲玉短靴，同樣是一身的黑不溜秋，我卻偏偏讀出幾分風流的味道，一時間竟然看呆了。再回過神時，小黑燦若星辰的眸子離我只有咫尺遠：
“你是不是想對我告白，你說吧，我可能會答應你。”
啊呸，告你閻王爺爺的白。
在客棧平白消磨了些許日子，事情卻毫無進展，我委實是發愁了。而小黑整天都在外面瞎晃盪，根本見不到他的人影，況且我也不認爲他這般小痞子的的人能有什麼好主意。所以我決定出去走走，沒準就撞見找死的人了。
離開客棧後我在街上漫無目的的瞎走，駐足停下時，滿目的花紅柳綠。
呵呵，青樓。
想來我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青樓這種風月之地怎麼會少了纏綿悱惻的故事。念此，我尋一僻靜處捻訣變成一翩翩佳公子。手搖一把竹柄紙扇，我就晃了進去。
在冥界的時候小黑經常會給我講一些凡間的趣事，而講的最多的莫過於這煙花之地。我從來沒有聽出這地方到底好在哪，只知道這種地方一定會有一個寧死不屈的花魁看上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讓後拿自己的錢資助書生，最後到底書生功成名就後還會不會要這個女子，那就要看當時的人們是喜歡看悲劇還是喜劇了。
許是我不小心變化的太過貴氣，小黑口中那所謂花魁看不出我像落魄趕考書生所以沒有對我一見鍾情，只有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女人朝我擁來，我來不及看清她們到底生的什麼模樣，只覺得濃重的香粉爲薰得我頭疼，真真是後悔沒有變化成醜的天怒人怨的形象。哎！只怪我本來生的花容月貌，隨便一變就這麼玉樹臨風。
“小岸啊，你怎麼跑這來了？”
我真是暈了，恍惚間居然聽見了小黑的聲音。
“你莫不是來抓我的吧，小岸啊，你我沒名沒分的，我逛青樓你也管不著啊。”
我的閻王爺勒，就是小黑那小鱉犢子。“小黑，真巧啊，你也在啊”管不得他說了什麼，我一下竄過去抓住他衣袖，保命要緊。待我回過神來，樓裡的姑娘恩客看我們的表情皆是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我迷茫看向小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兩位官人，你們二位要斷袖本無可厚非，只是我這不是伶人館，你們二位這不是在砸我場子麼。”
一個和老闆娘同樣審美層次的婦人緩緩走到我們面前，一臉鄙視的看著我們，看來就是傳說中的laobao了。
我低頭一看，原來我拽小黑袖子時他順勢抱住了我。我們這曖昧的姿勢再加上先前小黑說的話，很好，我們斷袖了。“小岸啊，本來我是萬萬不能和男子在一起的，不過你在這大庭廣衆之下佔了我便宜，不管怎樣你也要負責”
小黑一臉無辜的對我說，“當然，我也會對你負責的。”
我發現自從來自從來了凡間後，小黑變得更加不要臉了。以前在冥界的時候，雖然他時不時也會對我說這些混帳話，我看在他不懂事的份上就不跟他計較，但是現在這種情況我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我要給他一個小小的懲罰。
“阿蘇啊，雖然你生來和別的男人有那麼一點不同，可是你也不要自暴自棄啊，我覺得你還是可以去宮裡謀一份事，千萬不要認爲自己是女人。”
“啊，真是可惜了，白生了這麼一張好皮相，原以爲只是斷袖，沒想到是....”
看著衆人一副瞭然的樣子，我捂嘴偷樂。小樣，跟我鬥。
偏偏小黑依舊一臉風輕雲淡：“看來彼岸對爲夫還是有很大的誤會啊，不如今晚就不分房睡，讓你看看你相公行是不行。”
好你個小黑，這仇我記下了，我決定冷戰。
二
在城中閒逛了幾日，依舊沒有任何頭緒，我委實有點頭疼。反正事情也沒有進展，再加上住在客棧裡每天和小黑擡頭不見低頭見，保不齊什麼時候我就忍不住先跟他講話了，那就丟大臉了。所以我收拾一下東西，在一個月黑風高夜離棧出走。
在冥界的時候聽小黑講凡間的故事，大多殺人搶劫這類事都是發生在這種夜晚。雖說我跟一羣鬼生活了三千多年，凡人那點招數對我來說實在不夠看，可是作爲一個知書達理的小神仙，我是不能輕易使用法術傷害凡人的。若是隻是搶銀子也就罷了，不過就是勞累我再變化些，可是我這般的花容月貌碰到一兩個心態不好的壞人要毀我容怎麼辦。就在我糾結什麼時候出手纔算是正當防衛的時候面前突然竄出一個小孩子:
“姐姐，你是神仙麼？”
嘶，我隱藏的這麼好居然被一個小孩子看出來了，現在凡人都這麼厲害麼。
我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眼前粉糰子般的小人又開口了：
“姐姐，你能幫我找到爹爹麼。”
“額，，，”
回過神來後，我才仔細打量面前的小糰子。五六歲的男童，一身粗布衣衫也遮擋不住粉嫩的面容，梳著兩個包子般的髮髻，真真是可愛的緊。只是明明應該爛漫無憂的臉上卻掛著兩條淚痕，著實讓人心疼。
“額，小糰子，你爹爹在哪啊。”
“我，，，我不知道，娘從來不告訴我。可是娘快死了，娘做夢一直叫爹爹的名字，找不到爹爹我娘就要死了，姐姐，我不要娘死。”
我向來是個心軟的，這麼一個粉嫩娃娃在我面前哭，我一點抵抗力都沒有了。
“那你帶我看看你娘去吧”
一路上小糰子都緊緊抓著我的手，就好像我是這世間他唯一的依靠，那份無助總是讓我心裡一陣陣的疼，就好像在某個時間我也曾這麼牽著一個放在心裡疼的人一起走過某段路。
小糰子領我到了一間看著有幾分破落的小茅屋裡，雖然顯著有幾分淒涼，但是處處收拾的乾淨，還透著淡淡的花香。
“娘，我找到了神仙，她會找到爹爹的，娘你不要死，你不要丟下槿兒。”
原本安靜了一路的糰子剛進屋子就開始哭，我摸摸他的頭，看向牀上那個女人。
小糰子是一個長相極爲清秀的男童，一點都不像貧苦人家的孩子，現在看來這副好容貌是來自他的娘。誠然如糰子說的，他的娘已經病入膏肓，臥牀不起，可是眼前這個女子真的只是像一個沉睡的仙子，說不出的美好，就算是在這樣一個破落的房子，仍掩不住她的風華絕代。我走向前，手指輕觸她的額頭，嘗試去探她的靈識，很不幸，這個女子的性命怕是到了盡頭，強撐的一口氣也是爲了身邊這個小娃娃。
“姐姐，你救救我娘吧，你要是讓我娘不死，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生死簿上的命，哪是我能說改就就改的。我能做的，只是讓這個女子最後把想說的話說完。念及此處，我輸了一股靈氣進入她的胸口。
“咳咳，，”女子眉頭輕皺，掙扎地張開眼睛，“槿兒，這位是，，，”
“娘，，，娘，娘你真的醒了，你不會拋下槿兒了是不是。”
小糰子一下撲進女子的懷中，“我就說我找的是神仙姐姐，娘你一定會沒事的。”
我只能尷尬的苦笑，沒有絲毫勇氣告訴他這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美景。
“多謝姑娘。”女子朝我道謝，然後摸摸懷裡的孩子，“槿兒，時候不早了，你先去裡屋睡，聽話。”
小糰子摸乾眼淚，拽住我的裙邊：“姐姐，家裡錢都給娘買藥了的，可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姐姐我以身相許好不好。”
“額，，，，”
“槿兒，不要胡鬧，快進屋去。”
女子一臉歉意的看著我，“槿兒不懂事，望姑娘不要見怪。”
小糰子大概是看到他娘有些許生氣，默默進裡屋睡覺去了。
雖然不忍心，可是還是要對她說出真相，畢竟這是她最後一點時間了：“我不能救你，我只能吊你最後一口氣，有什麼話要交代給糰子，哦不，交代給槿兒的還是抓緊說了爲好”
“咳，，呵呵”女子苦笑，“我自知命不久矣，不敢奢求。只是捨不得槿兒孤苦一人，叫他一個人如何是好。”女子突然抓住我的手，“姑娘，小婦人冒昧，但今日算是與姑娘有緣，不知姑娘可願意答應小婦人一個不情之請。”
“額，，，”此時真的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我連生死契都不用跟她籤，就算她的請求我沒有完成，我也可以取走她的命，拿走她的記憶。
這第一樁生意委實完成的不夠厚道，念此，我只能盡力幫她纔好：“你說說看，若是我能幫，自當盡力。”“姑娘，你能否帶槿兒去京都尋他的生父。”
終究是油盡燈枯，將槿兒囑託我後，女子就閉眼離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經歷人間的生離死別，本是與我無關的人，但是想到槿兒那張小臉，還是止不住的一陣陣的心疼。看著女子沉寂的容貌，突然好奇怎樣的人會捨得將這樣一雙母子遺棄在這荒涼之處。握住女子的手，捻訣進入她殘留的靈識，我看到了那個男子，那個佔住女子全部心思的男子——楚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