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燈又壞了，秦天！”凌晨4點，一棟映著點寒氣的辦公樓，十三樓，漆黑的走廊上傳來一個女子低沉的聲音。

一團明藍的光亮詭異地閃起，恰照亮了一間辦公室的門鎖處。

女子藉著光亮鎖上門，輕呼口氣：“謝了。”

“哼！”空蕩蕩的走廊傳來悶悶一聲，並不見人。

女子的聲音有些啞，聽來慵懶，對著黑暗撒嬌道：“明天我讓人來修燈啦，不過你的光又環保又漂亮，我太喜歡了麼！”

“申藍，你聲音又啞了，以後別那麼晚回家行麼？”黑暗中的男聲很是磁性，帶著無可奈何。

“噢。”女子步入電梯，在白色燈光下，她素著的臉蒼白如紙，長長的捲髮隨意地披散著，烏黑的眼眸沒有焦距一般的空洞。挺鼻濃眉，脣無血色，臉上還未有歲月的痕跡但又似堪破世事的空茫，讓人無從猜測她的年齡。

“秦天，出來陪陪我吧。”她低聲如哀求。

“唉。”男子輕嘆聲，在她面前出現一個透明的影子，漸漸變濃，直至一個挺拔的身影定定站住。

男子三十左右的樣子，相貌平實，讓人不容易記認，未有出彩，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好，彷彿轉眼就會忘掉，下次又會覺得熟悉。

申藍挽住他手臂，走出電梯，之前一瞥電梯鏡中自己的樣子，自嘲道：“我人不人，你鬼不鬼，難怪會到一起。”

秦天依舊惜字如金，只定定看向面前的街道，行人已不見蹤影，寬闊的城市馬路，偶爾一兩部出租車飛快而過，只剩路燈閃亮，映在剛下過雨的地面上，有種輝煌的錯覺。

申藍竟想不起何時身邊出現了這個特殊的朋友，只是自然而然的，接受了這個存在。但令她有些困擾的是，秦天出現後，她逐漸能看到那些非人的“朋友”，幸而她並不覺得懼怕，那些“朋友”跟她也相差無幾，茫茫然在夜晚街道逡巡，互不干擾。

她從不問秦天從何而來，心裡有種僥倖，不問來處，就不會有走的那天。畢竟，她生命中，只有他了。

24小時便利店是申藍的恩物，她無法想象自己能在沒有這東西的地方生存。

進店買了包煙，一瓶二鍋頭，拉著緊鎖眉頭的秦天而去。

秦天早就放棄了勸這女人改變惡習，她的固執跟她的生命一樣頑強。

申藍的家離辦公樓步行只需30分鐘，大多時候，她都晃著回家。在太陽出來前灌下瓶酒，矇頭大睡。

這城市繁華而安逸，也冷漠到足以深霄獨行，不會有半點矚目。

走過名牌林立的一家商場，許多櫥窗通宵亮著，人形模特漠然擺著各種高傲的pose。

申藍一眼就看到一個G字頭的名牌店櫥窗裡，坐著一個特殊的“朋友”。

她拽住秦天，停住腳步。

秦天往櫥窗看去，瞭然。櫥窗裡那個“女孩子”，並不如那些魂魄不齊的遊魂般沒有意識，而是用驚訝的眼光看著他們，大約很奇怪他們會這樣定定看著她。

有自我意識的非人類，一類是生魂，也就是因爲受到巨大刺激或事故，暫離軀體的魂魄，如沒有外力的協助，生魂在外不會超過49天，或者回到軀體，或者成爲死魂，進入輪迴。第二類是新死之魂，同樣會在49天內進入輪迴。另一類則是一般人所認爲的冤魂，未必是冤死，只不過死前執念太深，寧願放棄輪迴成爲遊魂，能存在多久就是各人緣法了，極大可能是魂飛魄散，滿7年，輪迴的機會幾乎是零。風險太大，所以這類遊魂並不多見。

那個女孩子看來20出頭，穿著粉色碎花的雪紡裙，染成酒紅色的直髮，眉目清秀，身段修長，楚楚可憐。申藍見她從初時的驚訝變爲帶著哀求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還是拉了拉秦天：“進去看看。”

秦天瞭然，申藍永遠做不到像她努力扮演的那樣漠不關心，這也許就是他留在她身邊的原因。

一側的商場鐵門緩緩上移，申藍屈身進去，很快已站到那女孩面前。

女孩的眼神欣喜中有些懼怕。

申藍努力擠出自認爲親切的笑容：“別怕，我只是個普通人。”

說罷，她覺得有些怪，呵，有人叫鬼別怕的麼？她，也不能算普通人吧。

女孩猶豫了會兒，示意申藍坐下，展現出可愛純淨的笑容：“我叫小思，在這裡已經快2年了，你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

說罷，她瞥了眼站在一邊身形略顯魁梧的秦天。

申藍笑道：“你叫我藍姐好了，他是秦天，也是……嗯，鬼。”

秦天不甘願地撇過臉去，他討厭被這樣介紹，他知道自己不是鬼，也不是生魂，但到底是什麼，連自己都不記得。只是有意識以來，就這個樣子晃盪在世間了。

“2年了？”申藍皺眉，看來是個遊魂了，“爲什麼不去投胎？”

小思收起了笑容，不說話。

申藍很有耐心地換個問題：“爲什麼留在這兒呢？這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麼？”

小思瞬時又換上了甜美笑容：“這裡很好啊，每天那麼多人走來走去，看著我，眼中閃著光，有的是興奮，有的是嚮往，還有很多是渴望，你不知道那種感覺，真好。”

秦天無趣地轉過臉，兀自看著櫥窗外。這女孩子的眼神裡有些不屬於這年紀的世故，笑容像面具一樣，在世間晃了不知多久，秦天看人看鬼都那麼剔透。

申藍點上一支菸，小思皺了皺小巧挺直的鼻子，深深吸了口氣：“商場禁菸，很久沒聞到煙味了。”

申藍微笑，把煙送到小思面前，看她貪婪地聞著煙氣：“說說你的故事吧，我請你抽菸。”

小思狡黠一笑：“也好，我太久沒說話了，也許今天以後，又要等很多年。”

申藍爲自己又點上支菸，無視秦天不滿的眼神，靜靜聽女鬼小思的故事。

小思的童年很平常，如同任何一個小城市拮據又溫暖的家庭，這個漂亮的女兒是一家的珍寶。媽媽會用辛苦省下的錢裝扮自己的女兒，告訴她，她是不一樣的，註定不平凡。

小鎮的姑娘到了大城市，規定的戲碼是丟下了青梅竹馬，追求似乎近在眼前的璀璨。

她有美麗純真的容顏，完美無瑕的長腿，成爲一名小有名氣的平面模特。

說至此，小思的眼中閃著令人不可逼視的光芒。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真的可以成爲童話中的公主，享受男人的追求，女人的嫉妒。

但她堅信，這不過是開始。

她要站在永不落幕的舞臺，傲視所有平庸的衆生，把自己無與倫比的魅力展示給全世界。

“我常想，這就是我生存在這個世界的使命，做一顆耀眼的星星。爲了這個夢想，我付出了很多，我不允許自己臉上出現一點瑕疵，不許長出一兩贅肉。因爲節食，一個月暈倒了兩次，到醫院掛點滴。吃減肥藥到幾乎患上厭食癥，然後泡夜店，磕藥，害怕身材走形的恐懼讓我近乎瘋狂。”她神情恍惚起來。

申藍點頭示意她繼續。

而後，她走臺失準，健康粉紅的俏臉變得憔悴，失去合約，也因掛科太多從學校退學。她的世界逐漸坍塌，以前的崇拜者一個個離去。

申藍好奇道：“所以你放棄了生命？”

小思搖了搖頭：“我想過，可是沒有勇氣。幸好那時身邊有他，沒有放棄我，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在身邊照顧我。他每天耐著性子看我哭，哭累了一口一口餵我喝粥，幫我梳頭洗臉，告訴我，即使全世界離棄我也有他，我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院子，一個孩子，一條小狗。我就這樣一天天康復起來。”

申藍又點支菸，說道：“你很幸運。”

申藍的聲音更啞了些，神情有些恍惚。秦天不知何時走近了來，輕輕扶住申藍的肩膀。

小思卻落下了眼淚：“可我離不開那個世界，我不甘心，爲了一個人的愛放棄被崇拜被注視的感覺。我不能忍受揹著雜牌的包包，我不習慣坐公車，那簡直是折磨。我還是回去了，而他很安靜地離開了，再也沒有聯絡。”

見慣的故事，申藍心裡突然有種輕鬆的感覺。

而後有一天，小思就在這個名店門口的馬路上，被一輛名車奪去了生命。

“我看到自己面目全非的身體，很怕很怕。我怎麼可以那麼醜陋。”小思淡淡說道。“那天起，我就一直在這裡，至少，我可以看到人們走過時候，那些矚目的眼神，也很好。死亡沒那麼可怕，比起蒼老，身材變形……”

“後悔過麼？”申藍突然對這女孩沉靜的表達感到不舒服。

“後悔什麼？他麼？呵呵。”小思搖了搖頭，“過去的事情有什麼值得後悔的？這就是我的宿命。”

“你這樣也不是辦法。總有天灰飛煙滅，連重新開始的機會都沒有。”秦天突然插話，申藍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滿。

“重新開始又如何？還是那麼累，那麼麻煩……做人，有什麼好……”小思聲音倦怠起來，“天快亮了，我的故事也完了。不好意思，我不能出門送你們。”

申藍掐了煙，和秦天靜靜離開了名店。

天邊微露朝霞，申藍顯得有些疲倦。

秦天突然問道：“剛纔瞪我做什麼？”

“沒什麼，怕你同情心氾濫，多管閒事。”申藍擡手要點菸，被秦天按下。

“管你一個都管不來了，呵呵。”秦天微微笑著，輕輕撥了下申藍被風吹亂的額發。

申藍哼了聲，忍不住還是笑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也是。”申藍自嘲道，“至少，她還有夢想，有可以執著的東西。我活著，又爲了什麼呢？”

“爲了有一天，找到值得執著的東西。”秦天說著，與申藍對視一眼，各自沉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