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圖報,是衡量爲人品德的標準之一,也是這個時代士人們的恪守。
程畿,也恪守者之一。
他能從一介賊曹神奇的升遷爲縣令,其中離不開華雄與趙瑾的恩情。因而他也對華雄託付幫忙招募板楯蠻之事,一直都很上心。
隔郡跨州招募兵馬這種事,對於別人來說,也許很難很瑣碎。
譬如故土難離的人之常情,兵卒們會擔心做了他鄉(xiāng)之鬼的憂慮;還有人離鄉(xiāng)賤,擔憂去了他鄉(xiāng)會淪爲任別人欺凌的軟柿子。
等等。
但對程畿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作爲巴郡人,他對受官府和首領(lǐng)雙層剝削的板楯蠻,貧困潦倒的生活最是瞭解不過了。
而且伴著華雄給死傷板楯蠻撫卹的事情,在巴郡各邑口口相傳,讓賨人對給華雄當部曲頗爲嚮往。
溫飽難續(xù)的賨人,覺得跟隨華雄征戰(zhàn),也不失爲一個好選擇。
就算是戰(zhàn)死了,家人也有溫飽的希望在。
事實上,程畿接到書信的時候,就第一時間派遣隨從歸閬中鄉(xiāng)里,讓宗族家人幫忙物色兩百戶賨人了。之所以遲遲沒有讓他們?nèi)ノ涠迹且驙懹X得冬季跋涉太艱難,待春暖花開後在啓程罷了。
不過呢,當抱罕宋健被誅殺和朝廷授予華雄將軍官職的消息傳來後,他又改變了主意。
他覺得自己有機會,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了。
他任職的安漢縣(後世南充),有位賢才屢次回絕了州郡的徵辟,守身耕讀於家中。
在這個時代,除了類似於大儒鄭玄那種淡泊名利、立志窮經(jīng)皓首專心做學問的人外,絕大部分士人都秉承著“學而優(yōu)則仕”的理念,追求得展胸中所學,爲宗族帶來聲望的同時,贏得生前身後名。
而事到臨頭,因名聲才學被官府徵辟卻回絕之,這也是很常見現(xiàn)象。
少數(shù)人被徵辟的士人拒絕,是對州郡內(nèi)的官僚看不上眼,不屑於同伍。
更多人則是,將之當成了“養(yǎng)望”的手段。
只要回絕官府的次數(shù)多了,自己的名聲就會廣爲傳揚,以後仕途的起步點就高了,說不定還會讓朝廷或者三公府徵辟呢!
程畿對這種風氣和操作,自然是瞭然於胸。
所以他想試試,看能不能將這位賢才舉薦去華雄麾下任職。
春二月的巴郡,綠意已萌生,點綴著這片丘陵山區(qū)的霧氣藹藹,煞是妖嬈。
一直潔身自好的程畿,深深呼吸了一口略帶寒意的空氣,心情很好獨身簡裝步行,直至一處村落小宅外。宅子有些就陳舊了,不高的門楣已經(jīng)蟲蛀無數(shù),籬笆也陳色斑駁,圍合著院落裡的桑樹與水井,還有看似已經(jīng)鋤翻開的菽苗圍地。
正值清晨讀書時,還有隱隱約約的書聲從屋內(nèi)傳出來。
耕讀之家。
醞釀著“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嚮往。
向前一步,輕釦門扉,程畿略提高聲音問道,“閻文勝在家中否?閬中程畿冒昧來訪。”
閻文勝,就是閻圃。
【注:閻圃字找不到,杜撰了個,取自“圃”的茂盛之意解。】
宅子內(nèi)的讀書聲戛然而止。
隨即,便有一陣腳步聲傳來,還頗爲急切。
“噶~~~唧~~~~”
簡陋木門發(fā)出痛苦呻吟,應(yīng)聲而開。
只見一名頭裹葛巾身著大袖縫掖儒衣的、年紀未至三旬士人,面帶疑惑的先行拱手做禮,“不知程縣令屈尊前來,有失遠迎,罪過。”
口稱告罪,神情上卻沒有什麼愧疚之色。
頗得士人不卑不亢的氣度。
“是我不告而來,倒是文勝莫見怪纔是。”
程畿也拱手回禮,將此次來訪的理由說明,“任事此縣後,聽聞縣內(nèi)有良才,得閒了便前來相見,卻是打擾文勝閒情了。”
恩,這個時代登門造訪,要提前投名刺知會主人,並說明來訪緣由的。
“不敢當。程縣令來訪,令我家中蓬蓽生輝耳。”
閻圃也露出了笑容,客套了句,便伸手虛引,“請。”
“請。”
入了宅中堂內(nèi),兩人分主賓入座。
打著慕才而來的程畿,自然而然的談?wù)撈鹆酥T子百家等學問,以及大漢時局的考校等,並時不時對閻圃的作答讚賞幾句。而閻圃也很上道,在商討之餘也恰當?shù)呐跻慌醭嚏芪蛔鸲槐跋碌淖黠L。
雙方就這樣,深諳世事的藉著繁文縟節(jié)做作,將初次謀面的陌生消弭。
也終於可以直奔主題了。
“文勝胸中所學,徒留鄉(xiāng)野實屬可惜。”
笑容晏晏之時,程畿終於圖窮匕見,“我有心當次說客,不知文勝現(xiàn)今有出仕之意否?”
“嗯?”
早就有心理準備的閻圃,微微揚起了眉毛,露出饒有興趣的目光來,“恕在下愚鈍,不知程縣令的說客之意是?”
是的,他早就猜到了程畿的來意。
身爲縣令卻獨身來訪,哪會是單純的以文交友?
只不過,閻圃吃不準,程畿是爲何人所遣來當說客。
他之前拒絕過前任縣令的延請,以及前任巴郡太守趙部和現(xiàn)任太守陳雅的徵辟。
按照約定俗成的世理,再度徵辟他出仕需要是州里才行。
這也是他疑惑所在。
如今的益州州牧劉焉,在到任數(shù)月的時間裡,就充分發(fā)揮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作風,明裡暗裡都在拉攏人心,建立自己的威信以及嫡系。
但沒有聽聞程畿,也成了劉焉的心腹啊!
因爲板楯蠻叛亂平定之功,劉焉沒有分到一杯羹的關(guān)係,巴郡太守陳雅和程畿都成了劉焉不冷不熱的存在。
又或者說,是心中不滿的存在。
如此情況下,程畿是爲誰來延請他出仕呢?
面對閻圃的疑惑,程畿答非所問。
他先是將自己昔日從閬中縣一介賊曹,一躍成爲安漢縣令的緣由說了;又提及瞭如今華雄請他代勞招募板楯蠻的事情。
最後,話鋒一轉(zhuǎn),說到了朝廷剛剛?cè)蚊A雄的將軍官職。
也讓閻圃捏著鬍鬚,陷入了好久的沉吟。
神情,很穆然。
因爲程畿脣舌太犀利了!
看似沒有半句勸說之詞,卻是“大音希聲”。
先是以自己親身經(jīng)歷,說明了華雄對人不吝嗇提攜的道義;又藉著招募板楯蠻的事情,讓閻圃有了在華雄麾下出仕的資本:他是安漢人,出於方便管理的理由,華雄也會讓他來主事板楯蠻的事務(wù)。
更狠的是,程畿的話外之音:華雄的新官職,是朝廷年後才任命的。
新官職,也意味著有新的僚佐空缺。
閻圃如果現(xiàn)在過去出仕,自然也會被倚重,以後的升遷也會倚仗資歷“近水樓臺先得月”!
至於離鄉(xiāng)背井前去武都,那倒不需要考慮太多。
男兒當千里覓功名嘛。
若是此生都蝸居於一郡一州內(nèi),何來天下知名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