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文鎮的麥子熟了。
秋收的某個晌午時刻,風和日麗,田老漢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在幾個小時後遇上活神仙。
田老漢一股陳年臭屁襲來,孩童們紛紛捂住鼻子。
他扇了扇空氣,蹲在田埂上,手持一桿老煙槍,罵了一聲:“哪個沒有**的放的!”便又對著眼前的一羣孩童,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聽他說,自己當年進過宮,見過老佛爺,開過比文鎮碼頭旁的客船還大的船,也見過長得黑黑白白的人,摸過一下子就要人命的長桿子槍,碰過大洋炮。
底下的一個大胖小子道:“你天天吹牛,你這麼厲害,爲啥還在這個鳥不拉屎,土匪倒貼的文鎮生活呢。”
另外的孩子紛紛起鬨,有笑他這個故事天天聽,天天不一樣的,有笑他這麼厲害還怕自家婆娘的,有笑他只會吹牛皮的。
他對著菸嘴猛吸一口,快活地叫了聲爽,又抖了抖煙鼻子裡的菸灰,不慌不忙道:
“安靜安靜,我可是大清朝海軍頭子,小心我把你們屁股炸開花。”隨後田老漢從腰間掏出一枚令牌,“看看,金閃閃的黃金做的,上面可寫著我是海軍頭子。”
但那塊令牌看上去卻沒有黃金般的尊貴,露出來的是一塊廢鐵般的卑微。
底下的孩子們明顯不信這一套說辭,紛紛喊道:“現在清朝都沒了,皇帝都剪辮子了,你就吹牛,吹牛,田老漢天天吹牛!”
老漢無奈地笑了笑,收回那枚令牌,摸了摸那個大胖小子的頭,剛要接著說時,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耳朵,那隻手慢慢提起他的耳朵,他哎吆哎吆的叫喚著,嘴裡說道:“二花啊...哎吆哎吆...痛痛痛...掉了,掉了,耳朵掉了...二花,快放下,放下。”
周圍的孩童一看見牛二花,都嚇得四散而逃。
牛二花死死拽住他的耳朵,嘴裡罵道:“老東西,留我自己去割麥子,你跑到這快活去了,抓緊給我死去幹活。”
這牛二花是田老漢自家婆娘,她這蠻橫無理的性子和那一張嘴可是在文鎮出了名的,據田老漢說,當年只因她走在路上看到年輕的自己俊氣,便撒潑跟著自己喊著要結婚,一想肯定不同意,一路上又跟著回家,老人一看肯定也不同意這門事,這牛二花便賴在田家門口,每逢過人,便喊著自己摸她腚摸她身子讓她懷了自己的種,喊了三天三夜後,田家的大門終於不耐煩地打開了,這些年來,自己可沒少受這母老虎的窩囊氣。
他掙開了她的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老天伸了懶腰,抽了一口煙,牛二花看見他抽害人煙,剛要腿伸直蹬他,他眼疾手快地躲開了,她大罵著田老漢回來扔掉腰間的菸袋子,他在她一米之外撓著頭道:
“不抽了,不抽了。”
說完便熄滅了煙鼻子裡最後一點火星子,把裡面沒燒到的菸草熟練地倒在了菸袋子裡。牛二花看到後,雙手叉腰,深深無語,眼下秋收重要,還有兩畝多地的麥子要割,對他戒菸的想法也只能緩一緩了。
他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看著自己寶貴的菸袋,像是第一眼看到襁褓之中的兒子田大牛般喜悅,這時,瞇著的眼在看到不遠處田間工作的一個女人後瞬間睜大了。
“咦,二花,你瞅,那丫頭咋背個娃娃幹活?”牛二花看向田老漢指到的方向。
“青萍,就是那個楊三地主家的短工。”
青萍是這個秋收時如一陣風一樣來到文鎮的,文鎮的人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知道她爲什麼來到文鎮。說這姑娘也是可憐,剛來文鎮時想找份工,活下來,人一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壓根不像個幹苦力的好手,紛紛拒絕,幸好楊三地主他老孃看她揹著個孩子無依無靠,到處討飯的樣子可憐,給她一份短工幹才能勉強活下來。
你還別說姑娘也是勤勞,幹起活來可比那些懶懶散散,動不動就歇息說閒話的短工強太多了。
再說她背上這個娃娃,一天天食量那個大呀,常常青萍揹著他去找哺乳期的女人求一口奶喝,那女人看她身子瘦小,胸部乾癟的樣子,也便會給這孩子兩口奶喝。
田老漢看著不遠處在麥叢中工作的青萍,一邊感嘆她的可憐,一邊嘴邊流過口水。
牛二花看著在原地發愣的他,一猜就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畢竟他年輕時可是有過不少風流事,竄過不少女人的被窩。
她一把拽住他的耳根子,嘴裡罵道:“老牛還想吃嫩草,真是老槍不想倒。”這回任田老漢怎麼哎呦哎呦,她都不會鬆下了,一邊走一邊拽著他的耳朵,嘴裡還罵著他的祖宗十八代。
田老漢一邊哎呦哎呦地喊著,一邊彎著腰,側著身子像個螃蟹走路般跟在她的屁股後面。
剛拽了一會,就聽見他喊:“倒了,倒了!”
“別說你倒了,你就算死了,我也不會鬆手。”
“不是我倒了,是那丫頭倒了。”
剛剛那片麥子田中沒有了青萍彎腰割麥的身影,只傳來一陣陣嬰兒啼哭。
“哇哇哇...”
牛二花立馬放下了田老漢的耳朵,和他匆忙地穿過麥子田,看見青萍面色通紅地倒在地上,背上的娃娃也滾在泥土地上,四腳朝天哇哇大哭。
牛二花摸了摸她的額頭,急忙對田老漢道:
“呀!這丫頭額頭滾熱,怕是發燒了...老畜生,你幹什麼的,抓緊把那地上的娃娃抱起來...我背這丫頭,你抱那娃娃,快帶回家...你看什麼看,你那什麼死眼神,要叫你背這丫頭,一路上,你那手能安分嗎...你看你咋抱的孩子,頭朝地,要這娃娃再哭一聲...哎哎哎,哈哈哈,這孩子真會尿...這童子尿能辟邪,正好你個田老漢陰間老鬼也有幾個了,抱好,抱好,抱好...這丫頭真輕啊,跟個骨頭架子似的。”
兩人一頓折騰,一路上緊趕慢趕,最終把青萍和那孩子帶回家了,大汗淋漓的牛二花剛把青萍安置在牀上,準備換熱毛巾降溫時,老漢懷中的娃娃又哇哇大哭起來,可把他急的,又是用手安撫,又是唱起一首老山歌,結果還是沒用,他抱著孩子跑向牛二花,她看到這孩子說:
“這孩子估計是餓了,丫頭剛發高燒的,身子虛。你快去羊圈裡擠擠前幾天剛下羊崽的那頭羊,給這孩子喝點羊奶吧。孩子給我。”
田老漢把孩子遞給她後,又匆匆忙忙從飯桌上找了個乾淨的瓷碗去接羊奶,牛二花一邊抱著孩子生怕著涼了,一邊用熱水浸溼的毛巾敷在青萍額頭上。她看見她這幅精緻的臉蛋,情不自禁地對著暈倒的她喃喃自語道:
“這丫頭一看這臉蛋,細皮嫩肉的,壓根就不是受苦的鄉下人,哎...還帶著個娃娃到文鎮來受苦,她男人可真是不負責,哎哎哎...”
“羊奶來了!”在她的一聲聲嘆息中,田老漢端著瓷碗來到了屋裡。
“你看你臉上都是羊奶,身上一股奶腥子味,你說你接個羊奶都辦不好,你啥事能辦好。”
“沒辦法,這羊可不像女人那樣老實啊,碰下就亂跑,我可是被那羊踹了好幾腳才接了這點的。”
“你...娃娃別哭,娃娃別哭嗷,等會就有奶喝了...看什麼看,端個奶自己喝嗎,快拿來呀。”
孩子喝完奶後,得到了安撫呼呼大睡起來。老兩口看著孩子喜笑顏開,田老漢捏了捏那孩子的小臉蛋說像田大牛小時候那樣,牛二花點了點頭也捏了捏他的小臉蛋,軟軟的,肉乎乎的。
老漢又說,他們的兒子田大牛都二十有五了,可比那隔壁村老鄧頭的兒子活生生大了他六歲,然而隔壁村老鄧頭都抱第二個孫子了,他們別說是孫子了,連個兒媳婦的影子都見不到,隨後傳出他一陣陣嘆息。
牛二花也嘆了一口氣道:“都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當年和你上過牀的女人都比文鎮的女人多了去了,怎麼到大牛這見個姑娘就臉紅,別說摸個手親個小嘴了,跟女人說句話都嚇得要死,哎,咱們就別盼著抱孫子了,咱們就盼著他能和女人搭個話就不錯了。”
“可別瞎說胡話,什麼叫上過牀的女人比文鎮的女人多,我也就,一,二,三,四,五...算了,數不清了,那些女人也就給暖暖被窩,暖完就走了,我可是那個什麼豆腐什麼小蔥拌飯的,一清二白。”
“你個癟三老畜生的,你還敢去想有幾個女人,你等著,我去找找那個棍子,你別跑...你給我死過來,今天我非要打斷你的狗腿...給我死過來,不是那王寡婦在文鎮說閒話的時候了,不是那隔壁村楊金花來咱鎮堵在家門口罵你的時候了,我呸你個一清二白,老東西死過來。”
在這時,青萍在老兩口雞犬不寧聲中醒了過來,模糊的視線裡都不是她熟悉的景象,她立馬從朦朧中清醒尋找著孩子,幸好孩子就躺在身旁,流著口水,呼呼睡著覺。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她把熱毛巾放下,打量著周圍陌生的一切,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還在發著燒。
她剛纔不是在楊三地主家的田裡過麥的嗎,怎麼現在又到了一張牀上。突然,她連忙掀開被子,看見自己的衣服都整齊的在身上,又鬆了一口氣,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牛二花拿著斷掉的棍子走了進來,對她說:
“丫頭醒啦!”青萍連忙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一五一十的全都說了出來,青萍嘴裡不停重複著感謝二字,要不是他們自己,自己估計現在還躺在泥巴地裡,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她死了,她的心裡一點都不怕,可她還有孩子,她謝著謝著,眼角就冒出了淚花,總想著給他們點報答,拼命地摸著身上也拿不出一丁點像樣的報答,總不能把兜裡還沒有吃完的乾巴的黃饃饃給他們。再說了,這可是她下一頓的晚餐,她也只能不停地道謝。
這時,她突然想到自己今天的麥子還沒有割完,是被楊三地主家的管家知道沒有按時完成會被扣一天的工錢,那麼自己這半天也就白乾了。
她越想越急,剛要下牀去割餘下的麥子,就被牛二花攔住。
“大娘,你快放開我,我還沒割完麥子,會被扣工錢的。”
牛二花笑著解釋道,那田老漢無事獻殷勤,剛纔他自家的麥子要死要活就是不肯割,現在都把棍子給打斷了,一聽到她麥子還沒有割完,會被扣工錢,拿起個鐮刀一瘸一拐要替她割麥子,揚言道這是關懷婦女。
就在他們接下來的攀談中,在文鎮碼頭當縴夫的田大牛收工趕回了家,他一回家看到有個女人躺在牀上,更何況是他到目前爲止見過皮膚最白最漂亮的女人。
他的臉立馬像個熟透又爛了的紅蘋果,連忙把他老孃拉出門外,不斷問著她是從哪裡把這活神仙請來家中的。
田大牛沒有多麼高的文采來修飾她的美,對他而言,只是由心而發,說出來個活神仙,天上仙女下凡。她看到他兒子這副樣子時,解釋說青萍是城裡人,和鄉下人不一樣。
田大牛道:“那城裡是不是天宮,住著的都是活神仙,個個皮膚白,長得好看?”
牛二花聽到後,暗笑他的癡,示意他進屋問問人家不就知道了嗎,他一聽可嚇了一跳,平時去鎮西頭那破廟看到觀世音菩薩都要拜一拜,不拜會折壽,可如今去見活神仙,那不得磕幾個響頭,磕完了,活神仙要是不高興那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打他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那可不敢進,他越想越害怕,雙腿發抖連忙後退好幾步。
也難怪他了,從小到大他都在這文鎮生活,見到的都是糙皮膚,蠟黃色的鄉下人,哪去過什麼城,見過那細皮嫩肉文質彬彬的城裡人呢。
他們兩個人推推搡搡中,田老漢提著鐮刀,哼著小曲,腿腳利索地來到他們的跟前,見他們誰都不肯進屋,自己只好先進屋了,可剛要推開房門,就被田大牛拉了回來,他看見大牛雙手合十,嘴裡不斷傳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他看見兒子這幅慌了神的樣子,以爲又是哪個老寡婦找上門在屋裡坐著。
他亂了腳步,打量著四周,對牛二花說:
“二花,是不是那王寡婦找上門了...不是啊,那是不是那金花...難道是桂花嗎,不對呀,她前幾天不是來過了嗎,說好了以後不來的,這奶奶的,就碰了下屁股,一天來三次,快,二花,你再去把她罵走,我先去避避...哎哎哎,牛二花,我警告你,別天天對我又打又罵,狗急了還能上牆呢...別打了,別打了,我知道錯了,錯了,二花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別打了。”
......
“什麼,活神仙?”田老漢用滿是抓痕的手捂著通紅的臉,看著大牛一臉疑惑地問道。剛開始不解,一聽到他說屋裡有個活神仙,進去還要磕兩個頭,神仙要是不高興還會扒皮抽筋的,他立馬就叉著腰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當年你爹我當官時,還一槍子打碎了那禿頭廟的大奶子和尚像呢,論這官職,和尚像可比觀世音大多了。兒啊,不用怕,大膽跟爹進屋。”
“好!”
進屋以後,田老漢坐在牀邊和青萍聊著有的沒的,而田大牛縮在屋內一角,都不敢看一眼。牛二花走進去看見他這副樣子而感到無語,只能陪笑解釋他爲什麼看見女人這麼害怕。
青萍一邊聽一邊打量著大牛。
真是奇怪,長得如此威猛的人卻還怕個姑娘,真是讓青萍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