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汀蘭就被幾個小子堵了嘴五花大綁捆了,從後院小門拖了出去,裝進了一頂二人小轎。
轎伕腳步輕快,轎子有節(jié)奏的上下左右搖晃,汀蘭動彈不得,只得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先是煙花巷裡青樓女子的攬客聲,隨後是人生鼎沸的叫賣聲,再後來,轎外就安靜了許多,零星聽見一些狗吠。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轎子停了下來,只聽那汪銓吩咐左右,“再去叫幾個家丁出來!”
少頃,轎簾拉開了,幾個家丁七手八腳的就把汀蘭擡了出去,快步往大宅裡面走去,只到最裡側(cè)的後罩房,纔將汀蘭放下。
黑乎乎的一片,汀蘭怕極了,不多時,下人點了燈進來,汪銓招了招手,示意左右退下,然後取出汀蘭嘴裡的布巾,笑瞇瞇的望著她,“小娘子,我已爲你贖了身了,打今兒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汀蘭怕極了,只往後退“你不要過來,不然,我只有死給你看!”
“小娘子莫怕、莫怕,你只需好好聽我的話,我斷然不會碰你一根毫毛,請娘子放心。”
“你要我做什麼?”汀蘭半信半疑。
“我這裡常有達官貴人往來,你琴藝曲藝皆佳,只需如你在望春樓一般,需要時,奏曲一支爲客人助興,我這府上旁的不缺,就缺一通音律的佳人。”
汀蘭固然不信他這一套說辭,她不知道這汪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料定不是什麼好事。可當下別無他法,只能應了他做權(quán)宜之計,興許能找出機會逃出去。
於是汀蘭點點頭。
少頃,進來一胖一瘦兩個丫頭,“姑娘,我叫月兒、我叫菊兒,由我們來伺候姑娘。”
汀蘭哭笑不得,心裡默想,“這哪是伺候我,明明兒是來監(jiān)視我的。”
汀蘭一夜未眠,尋思著能否找出機會逃走,卻見門外不是月兒就是菊兒,只要稍有動作,門口就會出聲兒,“請問娘子要做甚?”
第二日,依然如此,只能在入廁時才能踏出房門,但月兒和菊兒也是寸步不離。
第三日,用過早膳後,月兒進來笑嘻嘻的說到,“娘子,老爺吩咐,今日可帶娘子在府內(nèi)遊玩一番,只肖不出內(nèi)院即可。” 汀蘭心中大喜,想著有機會摸清府內(nèi)狀況,可以爲出逃計劃做準備了。
汀蘭跟在月兒、蘭兒身後,穿過耳房,來到中院,只見院中陳設甚爲雅緻,西側(cè)設有亭臺兩座,四周或是各色盆栽,或是各色花朵,東側(cè)設有一汪荷池,荷池中間設一拱橋,東西各立一假山,池中各色魚兒遊得好不歡快,“娘子,這些魚兒可是老爺?shù)膶氊悾仍蹅冞€金貴!”
汀蘭無心觀景,四處張望,尋找哪處有門。
沿著抄手遊廊徐徐往前,汀蘭四處細細打量,月兒、菊兒只是以爲汀蘭沒見過世面,覺得新奇,於是處處細細講解,好生高興。
一路上,遇到不少家丁僕人,無一不向她投來好奇的眼光。
游到北邊,汀蘭終於見到一扇門來,正欲往門外瞅,月兒叫到,“娘子莫要去,那是垂花門,出了垂花門就是外宅,老爺吩咐了,娘子不能去,那裡也沒甚看頭。”
汀蘭頓時像打了秋霜的茄子,好生失望。遊了一圈,也未找到出逃的門路,只有那垂花門纔是唯一的出口,可又如何出得去。
又過了一日,菊兒笑嘻嘻的抱了一捆綾羅綢緞進來,“娘子,這是老爺賞給你的,說是要與你做兩身衣裳,你看這上好的料子,我也只在太太小姐身上見過,娘子好生有福。”
說罷,菊兒爲汀蘭量了尺寸。
兩日後,衣裳做好了,月兒菊兒一人拿著綾羅裙褥,一人拿著脂粉奩以及諸多首飾等物件兒進屋來。“姑娘,今日有貴客,老爺吩咐給姑娘打扮俏麗些,一會子,還要給貴客奏曲呢。”
汀蘭攥緊了拳頭,緊張了起來。
只見月兒菊兒兩人七手八腳忙碌起來,一人負責梳頭,一人負責塗脂抹粉,倒騰了足足半個時辰才罷休。
月兒急急搬來銅鏡,“嘖嘖,姑娘你瞅瞅自個兒,只怕天上的嫦娥也未必有姑娘好看,老天爺真是不公平,都是孃親生的,爲何你就生的如此好看,瞅了你,我都沒眼瞅我自個兒了。”
只見鏡中浮現(xiàn)一張略施粉黛的芙蓉秀臉,雙頰微紅,星眼如波,眼眸中一半是渴望,一半是無助,叫人好不憐惜,就如那雨後鮮花一般嬌豔欲滴。發(fā)上簪著三對碧玉簪,末端垂著珍珠串,玉是藍田碧玉,青翠欲滴光澤和潤,更加襯托得人清雅之中有高貴,溫婉之中有雍容。
汀蘭哪裡還有閒情逸致欣賞自己的妝容,心裡直打鼓,接下去不知又要面臨何種境況。
月兒、菊兒又爲汀蘭更了新衣,隨後,領著她出了門去。
月兒在前,菊兒在後,汀蘭居中,一路緩行,汀蘭攥緊拳頭,一路四處打量,月兒不時回過頭來探望,“娘子,我們先去取樂器來”。來到東廂房,打開門來,只見房間正中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石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十方寶研、各色筆筒,左右兩側(cè)各置一紫檀架,架子上懸掛琵琶、月琴、笙、笛等各色樂器,旁邊還置揚琴、箏。
“老爺囑咐,娘子可挑選自己最拿手的,貴客暫未來到,娘子可先試琴。”菊兒說到。
汀蘭走上前去,選定了最近的箏,嘗試撥絃,音色清脆悅耳、圓潤飽滿。“竟然比望春樓教樂坊的琴還好!”不由得在心中稱讚。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月兒從外進來,“貴客已到,請姑娘挪步,爲貴客獻曲。”
月兒、菊兒,一人取琴,一人取凳,領著汀蘭出門,往西北邊的亭臺走去,汀蘭遠遠望見,那亭臺裡已坐定了二位男子,左側(cè)的正是那混賬汪銓。
“二位官人萬福!”汀蘭在亭臺下方躬身屈膝行了個萬福禮。
“來來來,小人聽說馮大人不僅筆翰如流,有丹青妙手,還精通音律,不怕大人笑話,我府上最近收留了這位父母雙亡的小娘子,名叫汀蘭,有一手好琴藝,小的不通音律,特讓大人來品鑑品鑑,這汀蘭的琴藝到底如何。”汪銓奉承到。
“汪大官人過獎了,誰不知,除卻皇城,汪大官人府上的人物、物件都是全京都一等一的。”說話的是一約莫六十出頭,六尺多身長的瘦個子男子,雖兩鬢斑白,但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比汪銓年歲長出許多,氣質(zhì)卻也勝他許多。
“那就獻醜了,汀蘭,撫琴!”
“是”,汀蘭坐定,開始撥弄琴玄,彈一首《高山流水》,悅耳琴聲時而婉轉(zhuǎn)、時而悠揚,只見那馮大人微閉雙眼,不時晃動著腦袋,自顧自的在那千轉(zhuǎn)百回間盪漾,已忘了旁人所在。
曲畢,那馮大人緩緩睜開眼來,仍覺餘音繞樑,回味無窮。“娘子可知這曲子的緣由?”
汀蘭,“回大人,此曲乃俞伯牙所作。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
只見那馮大人微微點頭,“此曲老夫聽過多次,他人奏曲只奏其形,姑娘奏此曲卻形神具備,實屬難得,老夫想,姑娘必定對那俞伯牙感同身受,方纔能奏得如此動聽。”
汀蘭,“大人過譽,汀蘭在大人面前班門弄斧,讓大人見笑了!”
這會子,馮大人才拿出眼來細細打量汀蘭,只見眼前女子香嬌玉嫩,秀臉豔若桃花,卻嬌而不媚,豔而不俗,氣質(zhì)含蓄典雅,與一般樂伎相去甚遠。
汀蘭擡頭卻無意間與馮大人眼光相對,立刻低下頭來。這一眼,著實讓那馮鶴鳴驚呆了,這眉眼間的氣韻竟和他四年前殞命的小女如出一轍,一時讓他恍惚,眼前的光景好似多年前小女在他膝下承歡一般,恍若隔世。
見馮鶴鳴癡癡的望著汀蘭,汪銓大喜,心裡思忖著,“有戲了,這小老兒上鉤了!”
汀蘭也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遂開口道,“大人、大官人,既曲已奏畢,汀蘭這就告退,不打擾二位的閒情雅緻。”便轉(zhuǎn)身離去。
那汪銓最懂得男人心思,尋思著,“這小老頭既已上鉤,不能讓他急著嚐到滋味,且吊一吊他的胃口。”於是吩咐,“去吧!”
見馮鶴鳴對汀蘭有了情意,汪銓懸在半空中晃來晃去的一顆小心思,這會子終於落了地,膽子也大了起來,酒過三巡,就開始把話題往正題上引。
“大人也知,小的對大人仰慕已久,一則對大人的才學欽佩之至,二則,對大人不爲財動、不爲利喜的好品格肅然起敬。小的不敢在大人面前裝模做樣,今兒請大人來確實是有事相求,還請大人成全。”
馮鶴鳴擺擺手,“下面的話不用再說了,你差人送那些名貴物件時,已有人告知我了,大官人聽我一句,休要再打那鹽運的主意,今日若不是看到同僚的面子上,我斷然不會來到你的府上,旁的都好說,只是這鹽運之事茲事體大,老夫還沒這通天的本事。”
汪銓見馮鶴鳴不悅,立馬起身一邊給馮鶴鳴斟酒,一邊陪笑,“大人莫要生氣、莫要生氣,是小人唐突了,我只是聽說兩淮鹽運史周沛新是您的貴胥兼學生,尋思大人定能幫助小的成全此事,到底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惹惱了大人。”
只見那馮鶴鳴品了一口酒,耷拉著臉說,“他周沛新是我女婿不假,但首要的是朝廷命官,我怎麼可以權(quán)謀私,身爲岳父、又是老師,我若不以身作則,那當真是愧爲人父、愧做人師,老夫在官場混跡四十載,靠的就是‘清正’二字,莫說我沒那能耐,就算有那能耐,也斷不會爲了幾幅字畫、幾塊金子晚節(jié)不保!枉費了汪大人的一番苦心,老夫道一聲‘抱歉’,告辭!”
汪銓見馮鶴鳴起身要走,慌了,立馬拉住他的手臂,“大人莫要生氣、莫要生氣!小的給大人賠不是,小的再不提此事,今日既來了,咱們把這幾盅酒吃完再走不遲,對了對了,還有賞曲兒、賞曲兒,快叫汀蘭來。”
馮鶴鳴聽得賞曲兒,頓時又來了些興趣,遂坐了下來。
這纔剛坐定不多久,又被叫了出去,汀蘭在心裡暗暗叫苦,“這纔剛從‘刀山’上下來,怎的又要我去淌那‘火海’。”一邊心不甘情不願,一邊又不得不起身往外走。
不多時,馮鶴鳴瞅見汀蘭娉娉嫋嫋的走來,只見她身法輕盈,出步甚小,一條玄紫色腰帶隨風飄動,姿態(tài)婀娜,氣若幽蘭,那儀態(tài)和她逝去的小女好似一人,他又開始出神,“莫不是我的惠兒回來了?”
汀蘭,“大人、大官人,汀蘭到,請問有何吩咐。”
馮鶴鳴這才從白日夢中醒來。
汪銓吩咐汀蘭奏曲,汀蘭這回選的是琵琶,遂奏了一曲《昭君出塞》。
那聲音時而低沉、時而婉轉(zhuǎn),將昭君出塞路上的愁腸百結(jié)、心中哀怨一一傾訴出來,曲中道盡人間滄桑,話盡世事淒涼。
汀蘭越奏越入神,聯(lián)想起自己的悲苦身世。自打孃親逝去後,自己有如浮萍菱花,隨水漂流,不知何處可安身,竟還不如那昭君,不由得淚水漣漣。
曲畢,那馮鶴鳴還未回過神,當真是“曲罷不知人在否,餘音嘹亮尚飄空”。
見汀蘭涕下沾襟,小模樣楚楚可憐,馮鶴鳴遂問到,“娘子爲何如此傷感?是爲那曲中人昭君嗎?”
汀蘭見這老者通音律,言語間又甚是謙恭,覺得此人與旁人不同,便道出心聲,“回大人,爲昭君,又爲自己。”
馮鶴鳴,“此話怎講?”
“汀蘭母親新逝不久,屍骨未寒時,父親便將我賣進了舉目無親的京都,想起我命若浮萍無定根,任憑雨打風吹去,只怕連那昭君也不如。”汀蘭雙眼噙著淚水說到。
眼前的嬌弱女子聲淚俱下,楚楚可憐,如何讓人不心生憐惜,就連那汪銓也不由得心生一絲不忍。“小娘子有如此才情,身世竟這般悲苦,著實讓人心疼。”
“請大人和大官人恕汀蘭無禮,擾了您們的雅興,汀蘭這就告退!”言畢,汀蘭轉(zhuǎn)身離去。
汪銓見馮鶴鳴心有不捨,立馬說到,“大人有所不知,我也是偶在望春樓遇見這女子,憐惜她有如此才情,卻不幸流落到那煙花地,幸得還未被梳隴,保全了清白之身,遂幫她贖了身,收在府裡做樂伎。”
“原來如此,大官人倒是做了件大善事。”馮鶴鳴感慨。
汪銓,“大人當真憐惜此女?”
馮鶴鳴,“老夫乃性情中人,莫非憐惜個女子還要作假?”
汪銓,“實不相瞞,自打汀蘭入府,因她生的花容月貌,我那內(nèi)人每日都與我鬥氣,說我對她淫邪之心。天地良心,我若真是對她有不軌之心,早就壞了她的清白之身,哪還等到今日呢?今日見大人憐香惜玉,不如,大人也成人之美,收了她,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還我府上安定,小人必定感恩戴德。”
混跡官場四十載的馮鶴鳴如何不知這是汪銓放的誘餌,但一想到,此後再也不能見到汀蘭一面,心有不甘。
又想,汀蘭若是繼續(xù)待在這汪府,只怕早晚被這汪銓糟蹋,或是又當作物件送與旁人。
只是,收了汀蘭傳出去必有人說笑他色令智昏。
罷了,旁人的嘴也管不上,他若不挽救這女子,只怕她又要流落風塵,或是淪爲玩物,也算他馮鶴鳴做了一樁善事,自知就好,管旁人如何說。
遂開口道,“大官人既出此言,馮某也不好推辭,也算是一樁善事。”
汀蘭回房後,坐在椅子上癡癡的發(fā)呆,一時想孃親,一時感嘆自己悽苦無比,一時覺前景茫然。
正當她出神時,門口響起了月兒和菊兒的的聲音,“大官人萬福!”
只聽門吱呀一聲打開,汪銓笑瞇瞇的跨進門來,“蘭兒姑娘,有喜事啦,有大喜事啦。”
汀蘭滿臉愕然。
“今兒你瞧見的馮大人乃是翰林院學士,他看上你啦,欲納你爲妾,你有福氣啦。”
汀蘭忽地站起,“你說甚?”
汪銓重複,“馮大人要納你作妾!”
汀蘭驚了,沒成想剛出得龍?zhí)叮忠牖⒀ǎ煲贿厯u頭一邊說到,“不要!不要!汀蘭不要與人做妾,不要!”
汪銓連忙寬慰,“姑娘莫急,那馮大人是個正人君子,絕非姑娘在望春樓見到的那些浪蕩男子,是京都裡德高望重的翰林院學士,才學和品德俱佳,姑娘跟了他,他絕不會虧待了你。”
汀蘭一句話也說不出,忍不住大哭起來,暗自在心裡叫苦,想那馮鶴鳴已到了可做她爺爺?shù)哪昙o了,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如何能託付終身,再則,一朝爲妾終身爲奴,做了那馮大人的小妾,只怕這一輩子都沒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