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蘭甚少出門,幾乎都在書房逗留。馮府僕人不多,大夥兒都知速來不好女色的將軍藏了個小娘子在書房裡頭,聽說還是個仙子似的人物,個個兒都心生好奇,想一睹爲快,故而兜兜轉轉都要往書房那處路過,卻甚少見到佳人倩影。
文淵倒是越發來得勤了,哪怕不讀書,只是午後小盹兒,也要到此處。
如今,他也不喚汀蘭“師孃”或是“娘子”,只是“蘭兒”“蘭兒”的喚,汀蘭初時也覺不自在,轉而尋思著,她曾雖爲他師孃,但如今到底是他的一枚丫鬟,加之,他年長她七八歲,喚她“蘭兒”也不差,遂也應了。
這日,他進得屋來,聞到了一股和平日不同的沉香味,香氣中有絲絲香甜,沁人心脾,只見他瞇著雙眼,輕輕的嗅了一陣,問汀蘭“你焚的什麼香?”
汀蘭道“回將軍,此乃鵝梨帳中香。少時,蘭兒家中貧寒,買不起名香,但孃親出生於制香名都——揚州,自小喜香,亦善制香,蘭兒打小就與孃親一道制香,這鵝梨帳中香就是其中之一,做法不難,只需將梨核挖空,再將香粉放入,蓋上頂部,加熱後風乾,反覆幾次,鵝梨的甘甜與清香便會浸入香粉。故而,今日將軍聞到的香味與往日單單的沉香味道有些不同,增加了一絲淡雅和甘甜,甚爲清新。”
“焚香”本是文人墨客的一種文雅習俗,文淵少時便在這書房中以文爲業,以硯爲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唯一陪伴他的便是這一爐子的香,於他而言,即便心中愁腸百結,也可靜坐一爐香,萬事可思量。尋常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哪裡有這些閒情逸致去附庸風雅,不成想,這個出身微寒的小娘子竟也懂得香,遂覺她不簡單。
文淵走了進來,癡癡的望著她道“沒成想你不僅懂香,還會制香,想來,你孃親必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聽得此話,汀蘭深深的爲孃親嘆了一口氣,“孃親原是商賈之女,只因家道中落,才嫁於我爹。”
祁文淵見此狀,知是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便話鋒一轉,問道“你可知這鵝梨帳中香的來源?”
汀蘭回道“鵝梨帳中香原是南唐後主李煜所制,故而又稱‘江南後主帳中香’,相傳李煜與夫人周娥皇伉儷情深,周娥皇甚愛香,但帳中焚香恐失火,故而,李煜專爲周娥皇研製了此香。”
文淵慢慢走近。
汀蘭發覺他近日愈發隨意,時常只披一白衫便進了來,今日也不例外,他身材高大,卻五官精緻,無論何種裝扮與他都很適宜。
他越是走近,汀蘭越覺壓迫,平日裡,她都要躲他躲得遠遠的。
見他走得越來越近,汀蘭不敢擡頭看他,低著頭,佯裝擺弄香爐。
少頃,他的聲音從汀蘭身後傳來,“你可知李後主制這鵝梨帳中香,還有另一目的。”
汀蘭低低的說了一聲“不知。”
只見祁文淵嘴角輕勾,湊近了她的耳邊,輕聲說“緣何不叫鵝梨香,而叫鵝梨帳中香呢?此香慣常用於帳中,以增加夫妻間帳中情趣。”
汀蘭聽得此話,兩手一抖,將香爐蓋子打倒在了書桌上,慌得連忙拾起來,面紅耳赤的,羞愧的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低低的說了聲“孃親未與蘭兒說過,我這就換了它。”
文淵轉過來,在汀蘭面前站定,取走了她手中的香爐,放定在桌上,道“我喜歡這香味,今後就焚這鵝梨帳中香。”
汀蘭愕然的看著他,忽而背過身去,賭氣似的說到“將軍若是喜歡,將軍自己制,蘭兒不要再製此香。”
誰知文淵竟滿口答應,還要汀蘭教他製作此香的法子,汀蘭拗不過他,遂教了他,見他學得極爲細緻,汀蘭心中甚是滿意。
末了,屋裡瀰漫著一股甘甜、清新的果香兼木香,甚是好聞。
許是此香真有助眠功效,文淵拿著書看不到一會兒,就瞇著眼,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屋裡雖燃著地暖,但睡著了到底容易著涼,汀蘭便拿來一件寢衣爲他蓋上,又站在旁邊癡癡的看了一會子,只見他清晰流暢的下顎棱角分明,高高的鼻樑好似一座遠山,那濃密的雙眉、緊閉的雙脣透露出一股威嚴,令人慾要靠近,卻又害怕靠近。
汀蘭在心中思忖著,都是孃親生的,怎地就將他生的如此好看,光是生得好看也就罷了,老天偏生還讓他出生高門貴府,又有如此才學和膽略,上天果真是不公的。
正欲轉身,汀蘭忽覺右手被拉住了,吃了一驚,欲要掙脫,卻甩不開,只聽得文淵低聲說了句“不要走開,就在這裡罷!”聲音中彷彿是帶著懇求。
汀蘭發覺他最近是越發大膽了,此前還只是偶有言語輕薄,今日竟還動手動腳,越發不像話,若是這樣慣著他,往後還得了,汀蘭遂又要掙脫開來,可她哪裡是文淵的對手,只是掙不開,汀蘭一惱,拿出左手狠狠的在他的爪子上拍了一掌,他這才無奈的方開來。
翌日,汀蘭正在屋裡習字時,文淵進來了,穿著一身鬆鬆垮垮的長袍,活像是進自己的臥房,汀蘭轉而一想,這處書房本就是他的,自個兒怎地如今倒是將此處當作自己的屋子似的。
見得汀蘭在習字,文淵走近了一瞅,一臉好奇道“你愛習字?是老師教你的?”
汀蘭回道“正是,只是叫將軍見笑了,蘭兒的字見不得人。”
文淵湊近了看,“我來瞅瞅!倒不差,比我想的好出許多,只是你習的是顏體,顏真卿的字筆畫講究橫輕豎重,筆力需得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你的字形是有了,只是力道和氣韻上還不足。”
說罷,便走到她身後,伸手握住她握筆的手,提筆便欲寫,汀蘭瞅著自己的手被他的大手整個兒覆住了,只覺手暖暖的,並感覺到他的身軀貼著她的後背,甚至能聞得到他身上的木製香,汀蘭覺著心裡蕩起了陣陣漣漪,有緊張、亦有期許。往年老爺也是這樣手把手的教她,那時覺得甚是自然,但文淵此舉卻擾亂了她的心。
正思忖間,只見文淵握住汀蘭的手,大筆一揮,落在紙上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岸芷汀蘭”。
汀蘭吃驚的轉過頭去看他,只見他亦笑顏盈盈的望著她道“你想問,我怎知你名字的緣由?”。
汀蘭點了點頭。
祁文淵接著道“岸芷汀蘭出於范仲淹《岳陽樓記》,原文‘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岸芷汀蘭意爲岸邊的香草、小洲上的蘭花,意指人如芳蘭一般品德高尚。我想,你孃親爲你取此名,必然也是想你做那品格如蘭的高尚之人。”
汀蘭眼中此刻已噙著淚水,想她孃親爲她煞費苦心,哪怕名字中也飽含對她的期許,可如今,自己淪落到如此境地,躲在這一處小小的書房中茍且偷生,如何對得起孃親的這番苦心?又想到,自己從未將這名字背後的深意與人說過,文淵竟能意會到,也算是一知己。
文淵見她流淚,不知自己又是碰到了她的哪根弦,又是心疼不已,遂伸手欲要去幫她拭淚,只見汀蘭撇過頭去,取出絹帕自行將眼淚拭了,低低的說了聲“讓將軍見笑了,確如將軍所言,自打蘭兒出生,孃親便對蘭兒寄予厚望。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孃親若是泉下有知,知了汀蘭後來淪爲樂伎、小妾,如今又委身爲奴,不知作何感想,到底是我辜負了孃親的一番苦心和期許。”說完,又拿絹帕去拭淚。
文淵聽得她此番話,心中只是一沉,又轉到她面前,低下頭來安慰她道“在我這裡,你不是奴!”
汀蘭聽得此話,心中感激道“將軍的恩情,蘭兒沒齒難忘。”
祁文淵申請凝望著她道“若是想報恩,就安安心心待在我府上就好。”
汀蘭不知如何作答,遂話鋒一轉,轉向正壁上方,指著那塊寫著“水雲齋”的牌匾說道“方纔,將軍道出了蘭兒名字背後的緣由,我也要來猜一猜將軍名字背後的緣由。”
文淵倒是好奇起來,“哦?說說看!”說罷,兩步跨到椅子上坐下,拿眼直直的瞅著汀蘭。
汀蘭回道“文淵二字好理解,便是學識淵博之意,汀蘭猜想,將軍爹孃爲你取此名便是希望你能做個飽學之士,最好有朝一日能夠金榜題名,故而,將軍少時一定是苦讀聖賢書。將軍如今卻成了武官,我估計,你爹孃當初也萬想不到。不過,我想說的是,將軍的這塊牌匾以及這副書聯。‘字’乃‘名外之名’,文人取‘字’通常喜好與幼名相通或相反,汀蘭猜想,“水雲齋”定與將軍的‘字’有關,深水爲淵,將軍的字當中必有一“水”字,而‘雲’又同‘淵’相對,故而,將軍字‘水雲’,‘水雲齋’因此得名。“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副書聯正好對應“水雲”二字,來源於摩詰居士王維的詩作《終南別業》,王維官至尚書右丞,由於政局變化反覆,他看盡仕途艱險,便想超脫塵世煩擾,故而寫下此詩。世人都尊王維爲詩佛,皆是因著王維的詩中盡顯禪意,處處是淡泊寧靜怡然自樂的情調。汀蘭斗膽猜想,將軍雖位高權重,必也和王維一般,並不喜官場爾虞我詐、險相重生,反而追求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人生。”
汀蘭說完,拿眼去瞅文淵,只見文淵用那雙好似一潭深淵的眼眸直直的盯著她,也不說話。忽而又站起來,走向她,雙手捏得緊緊的,有些發抖。
汀蘭見狀有些莫名,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惹惱了他,見他走近,汀蘭低低的問了句“將軍,蘭兒說得對也不對?”
文淵也不回她,走近了,忽地伸出雙手一把將她摟在懷中,汀蘭只覺腦中“轟”了一下,一時腦子一片空白。
祁文淵瞇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到“知我者莫如蘭兒。”
少頃,汀蘭纔回過神來,只覺他將自己箍得很緊,半點也動彈不得,他的呼吸從頭頂傳來,撫過她的耳旁,如同陣陣春風,他的下巴埋藏在她的髮絲裡,慢慢的左右摩挲,汀蘭只覺得頭頂癢癢的,那一絲絲的癢從頭頂一點點的往下,直至心底。他的胸膛是那樣寬厚,臂膀是那樣的結實,他身上的木質氣息是那樣的好聞。有那麼一瞬,汀蘭覺得太累了,多時以來一直想找一處可以歇息的地方,如今,卻有一個堅實的臂膀就在眼前,要不就這樣依靠著罷!但腦海裡的清醒又過來喚醒她,齊大非偶,她與祁文淵,一個是飛鳥,一個是魚兒,註定不是有緣人,若是隻念一時之歡,往後怕就是苦不堪言,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還不如不要開始罷!
汀蘭欲要掙脫開來。祁文淵哪裡肯幹,越發箍的緊了,汀蘭只覺得自己和他貼得緊緊的,快要喘不過氣來,只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是那樣的強勁、有力。
文淵閉著眼睛,鼻子深深的埋在汀蘭的髮絲中,細細的嗅,如蘭一樣芬芳,讓他流連不捨。多時以來,世人只當他是馳騁沙場、英姿勃發的少年英雄,或是天賦異稟、智勇雙全的奇才,誰又能知他心中的無奈?活了這二十四載,閱人無數,最後竟是這小娘子最懂他心,堪稱知己。初時,只是驚豔於她的美貌和樂技,如今,卻整個兒的被她的聰慧和才情所折服,他將她緊緊的箍在懷裡,她是那樣的小,卻能填滿他空洞的心,她是那樣的柔弱,但又是那樣的要強,他怕她跑了,那樣,他的心又是空落落的,無所依傍。他想,她如此洞察人心,又怎能不知自己的情意呢?只是她怕罷了!文淵又如何不知她在怕甚,可他要怎麼做才能消除她心中不安呢?想他在兵臨城下時都臨危不懼、從容不迫,可如今,他卻被個小娘子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汀蘭見得祁文淵不打算放開她,自己又掙脫不開、動彈不得,遂開口道“將軍今日莫不是醉酒了?”
文淵俯在她耳邊低聲說到“是的,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聲音是那般溫柔、那般纏綿……
汀蘭見他這是作勢要耍賴,便不客氣起來,伸出手欲要到他腋窩裡撓。文淵乃習武之人,這點小把戲哪裡能逃得過他的眼睛,還未等汀蘭手伸過來,他便取出一隻手一把捏住了汀蘭的右手。
汀蘭急得漲紅了臉道“你要作甚?”
文淵嘴角含笑的望著她,反問到“此話當我問你,你要作甚?”
汀蘭用力想將手抽回來,那頭卻捏得更緊了,汀蘭氣不過,又拿出左手去打他,卻不想,還未打著,文淵又抽出左手將她的左手捏住了,又將兩隻手捏在一處,放到他的脣上,輕輕的撫弄,汀蘭見狀,只覺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遂不客氣起來,開口道“你個登徒子!先前沒惱你就罷了,你倒越發無禮起來,我好歹也算是良家女子,如何能讓你這般輕薄。”說完便拿腳去踩他,這回他便不躲了,著實讓汀蘭狠狠的踩了幾腳,纔將手放開來。
汀蘭好似虎口脫險一般,轉而就奔出了門外,在院子裡的一處亭臺坐定,好一會子纔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