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汀蘭幾乎都未出門,每日躺在榻上回想與馮鶴鳴的往日種種,時而又覺祁府畢竟不是久留之地,不知前路該如何走。
錢媽媽對她照顧甚是細緻周到,親自給她換藥,又與她弄來許多補身子的吃食,監督她要吃完才罷休。知曉錢媽媽是管家媽媽,平日裡,都不會親自服侍人,多是指使下頭的丫鬟婆子。
汀蘭一面感激不盡,一面又覺愧疚不安,遂與錢媽媽說到,“媽媽日日這樣親自照拂我,汀蘭雖感激卻又心生不安,想媽媽平日裡定不會做這等服侍人的事,媽媽指使個丫鬟婆子來就好了,不必事必躬親。”
那錢媽媽只笑瞇瞇的望著她,“娘子哪裡話!能服侍娘子是老身的福分?!蹦┝耍智倪溥涞膶⒆鞙惤√m耳邊,“娘子有所不知,將軍專程交待過,要老身親自服侍娘子。娘子不要小瞧了這一處書房,平日裡,除卻我之外,下人都不可進將軍書房,哪怕是客人,也只有知音佳友纔會被邀請過來,將軍常說,水雲齋是滋養心靈之所,不喜俗人。”
說完又拿著一雙笑眼去瞅汀蘭,似是意有所指,見汀蘭一副愕然狀,彷彿沒懂,又貼上去,點明瞭道“娘子有福了!娘子必是將軍心中器重之人,纔會將你安置在此處!”
聽得此話,汀蘭只是心中一怔,慌得立馬拉住錢媽媽道“媽媽,萬萬不要再講此話,將軍何等英雄男兒,怎會看上我等貧寒女子,快莫亂說!”
錢媽媽見狀,怕是嚇著她了,趕忙安慰道“娘子莫憂,老身只在此處與娘子耳語幾句,斷不會出去胡說?!?
一面瞅著汀蘭嬌豔欲滴的模樣,一面又情不自禁說起來“嘖嘖嘖,娘子仙女兒似的人物,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配的上我們將軍!”
汀蘭好不尷尬,又不好與錢媽媽直說,只得將頭低下。錢媽媽見狀,還當是她害羞不語。
多日來,汀蘭都未見得文淵進水雲齋,尋思著,定是自己佔了這處書房,卻叫他不好再來,於是,與錢媽媽說,自己要搬出去,另尋一個住處,錢媽媽說不過她,只得去稟報文淵。
連日來的修養,使得汀蘭的身子幾近痊癒,本就喜愛習文弄字的她便趁無人時,翻閱文淵架幾上的書籍。那日,她正在架幾上翻看時,只聽得門“嘎”的一聲打開,汀蘭嚇了一跳,一慌,還未來得急從架幾上取下的書籍便“譁”的一聲落到了地上,她轉身一看,只見一身著白色長衫,頭束鑲金嵌玉金冠,腰飾翠玉,手置摺扇的書生模樣的俊美男子站在門口,初時,汀蘭還未認得出來,細看之下,才發覺,此人不是文淵又是誰?
汀蘭羞得無地自容,慌忙欠了欠身行了個禮,趕忙解釋道“將軍恕罪!汀蘭連日來甚是無聊,便自作主張翻看了些將軍的藏書,還望將軍莫要怪罪!”
汀蘭不敢擡頭看他。
那祁文淵亦是滿臉驚訝,這才十來日未見,汀蘭變化如此之大,想當初,他將她從路邊救起時,一副孱弱的病嬌樣,如今整個人的氣色大變,臉上豔若桃花,身子雖依舊婀娜似柳卻再無一絲病態。
見她在讀書,文淵更覺驚愕,尋常家的老爺官人納的賤妾多是煙花巷柳以色侍人的女子,最多會唱個曲兒奏個樂兒,甚少有會識文斷字的。遂問她,“你識得字?”
汀蘭見他徐徐走向自己,心中又是一緊,慌忙去撿掉在地上的書籍,低著頭說“孃親自打幼時便教我識文斷字,後又與一商賈家小姐做學伴,日日耳濡目染間,便對讀書有了興趣,再後來,遇到了老爺,外人只當我是老爺的妾,可只有我知,老爺待我如兄如父,如師如友,時長教我習文?!闭f起孃親和馮鶴鳴,汀蘭又覺鼻子一酸,淚珠兒又滑落了出來,遂背過身去,偷偷拭淚。
文淵走近了她身旁道“既是如此,又爲何要搬去別處?正好可在書房讀書習字,有甚不好?”
汀蘭轉過身來,欠了欠身,心想,與他遮遮掩掩也不是個事兒,乾脆直言相告,一股腦兒將心中的話吐了出來“將軍好意,汀蘭心領了,可書房乃文人雅士修身養性之所,我一女流日日在此流連,怕是不妥,擾了將軍的雅興不說,倒似我鳩佔鵲巢,汀蘭心中愧疚,亦怕將軍不悅?!?
只聽得文淵“噗嗤”一笑,汀蘭擡起頭好奇的望著她。
文淵道“誰說你是鳩?”
汀蘭倒無言以對了,只得瞪著眼睛望著他。
只見他伸出手中的摺扇指了指汀蘭又指了指自個兒道“你非鳩,我亦非雀。書借讀書人,你既喜愛讀書,這些書與你讀是最好不過了,再者,你先前在老師跟前也是個主子,在我這兒也不好將你當做粗使丫鬟使喚,乾脆就在書房做個陪讀丫鬟吧,一面遂了你讀書的心願,一面也好與外人有個交待,否則,這樣不明不白的住在書房裡,確也不是個正理兒,我如此安排,你看如何?”
這句話倒讓汀蘭不知如何作答,他安排的滴水不漏,汀蘭也找不出個反駁的理兒,只得低下頭道“將軍想的如此周到,汀蘭只得悉聽遵便,只是,將軍的恩情無限,汀蘭只怕此生都無以爲報?!?
文淵嘆了口氣道“你也莫要多想了!連日來,我都在遺憾恩師恩情未報,他便撒手人寰,你原也是恩師心上人,救了你,就當我爲恩師做了點事,撫慰一點心中的遺憾吧?!?
許是知曉汀蘭心中有愧,怕她多想。打從這日開始,文淵到書房的時日便多了起來。
初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讓汀蘭甚覺尷尬,但來的時日多了,倒自然了許多。文淵還時常真將她當丫鬟使喚,他要寫字,便吩咐汀蘭來研墨,他要讀書,便吩咐汀蘭也找一本來,與他一起讀。
初時,汀蘭便不多言不多語,只將一雙眼睛偷偷瞅他,或是按他吩咐的去做,這倒讓她心中好受許多,若是還將她“師孃師孃”的喚,將她端著,她倒不自在。時日長了些,汀蘭膽子也大了點兒。
她心中一直還惦記著從馮府逃走時帶出的《落霞孤鶩圖》,先前問過錢媽媽,錢媽媽只說沒瞅見,她又不好意思問文淵。
這日,趁文淵心情甚好,便壯著膽子問他“將軍,我有一物不知將軍可見到?”
正在看書的文淵也不擡頭,點了點頭道“你說《落霞孤鶩圖》?”
汀蘭壯著膽子回答道“正是!”
只見文淵起身便出了門去,汀蘭心中直打鼓,尋思著,定是惹惱了他,可這畫是馮鶴鳴留給他的唯一念想,亦是孃親的期許,她是無論如何也要拿回來的,心中甚是焦急。
正黯然神傷時,門“嘎”的一聲又開了,文淵手中置一畫走了進來,只見他將畫掛在前壁上,問汀蘭“你方纔說的可是此畫?”
汀蘭只將一雙欣喜的眼神望著他道“正是!正是!”
文淵問“你可知此畫價值幾何?”
汀蘭回道“此乃六如居士唐伯虎真跡,非錢財可衡量,若非要以錢財衡量,必是價值連城。”
祁文淵轉過臉來,輕勾嘴角,似笑非笑的望著汀蘭,“你既知價值連城,卻還敢將它從馮府取出來?”
汀蘭聽得此話,瞬間明白了,他是誤會了,連忙解釋道“將軍誤會汀蘭了,此畫乃老爺送與汀蘭,非汀蘭貪財偷出來的。”
文淵佯裝一臉疑惑盯著她道“以學生所知,老師此生並不好女色,其最大愛好便是字與畫,他肯將此畫賞與你?”
聽得此話,汀蘭瞬間有些惱,想她雖自幼生處貧寒,可孃親耳提面命的教導她,做人當如泥中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她自打孃胎裡出來,還未爲半鬥米折過腰,又怎會去做那偷雞摸狗之事,文淵這是擺明了折辱她,遂毫不客氣的回道,“將軍此意是汀蘭配不上這幅畫?還是覺汀蘭就是那見錢眼開的唯利是圖小人?俗話說,英雄不問出處!將軍如今位高權重,但汀蘭想,將軍也斷不是生來就是將軍,必也是經過一番努力才取得今番成就。將軍瞅著汀蘭是一賤妾出身,就斷定汀蘭必是那鼠目寸光、唯利是圖的小人?原想將軍乃英雄豪傑,亦文人雅士,斷不會目無下塵,如今看來,倒是汀蘭眼拙,高看了將軍!”
一番激昂言辭倒是讓文淵一驚,又無言以對,呆了半晌,才“噗呲”一聲笑了,尋思著,自個兒就是逗她一逗,誰曾想,她會如此惱怒。
汀蘭見他不但不道歉,反而繼續譏笑她,越發生氣道“將軍好生無禮!你出言無狀不說,還要恥笑於我,我看將軍也就是那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一番說辭倒是說得文淵一愣,長這麼大以來,還從未有一人如此說過他,沒成想,這個小娘子生的溫婉如畫,嘴上功夫倒如此厲害,罵人還不帶個髒字兒,也急了,拿著摺扇指著汀蘭道“你個小娘子,怎地如此牙尖嘴利!”
汀蘭也不懼他,理直氣壯道“只許州官放火,還不讓百姓點燈了?將軍素日就是如此治軍的?人都道將軍是英雄,莫不是對英雄一詞有所誤解?如此專制霸橫之人還可做世人心中的龍虎將軍,這世道當真是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吶!”
文淵被氣得直跺腳,卻又找不到說辭回她,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汀蘭道“你.......”
又轉了一圈,重指著汀蘭,又欲要反駁,“你......”開得口來,卻又不知下文說何。
想他祁文淵統領十萬大軍,馳騁疆場,殺敵無數,也曾在朝堂上據理力爭,舌戰羣儒。如今,卻叫一個小娘子難住了,昔日口若懸河的人中龍鳳,今日卻在這個小娘子面前口不能言,羞愧難當。
汀蘭見他被氣得在那走來走去,只差吹鬍子瞪眼了,遂說道“如今,我惹惱了將軍,我亦惱將軍,汀蘭有自知之明,必不會杵在這兒與將軍添堵,請將軍寬限我一日,等汀蘭準備妥當,明兒就離去。不過,這幅《落霞孤鶩圖》萬請將軍歸還於我,這是老爺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正氣不打一處出的文淵聽得她要走,又急了,“誰許你走?”
汀蘭尋思,他竟如此霸道,便也不客氣的回道“我又不是你的兵士,莫非你還要將我正法不成?我如今雖是你的丫鬟,但到底不曾籤賣身契,自可來去自由?!?
文淵急得無法,只得耍賴,“你……你若是要走,就休想得了這幅畫!”
聽得此話,汀蘭頓時又怒又氣又悲,急得哭出來,又不想叫文淵見到自己這副狼狽模樣,遂轉過身去,以絹帕拭淚。
文淵見她抽抽搭搭的似在哭泣,大步走到她跟前瞅,見她當真在哭泣,只心一沉,立馬柔聲細語賠禮道“方纔是我無禮,冒犯之處還望蘭兒見諒,蘭兒莫要哭泣,這《落霞孤鶩圖》就在此處,任憑你處置,只是,不要說那‘要走’的賭氣話,天寒地凍的,你能去何處?就在我這罷!”
聽她好言好語的一席話,汀蘭又心一軟,但嘴上到底不願服輸,只是低著頭不理會他。
文淵見她不再惱怒,心中便也放下了一塊石頭,遂解釋道“你可知這副《落霞孤鶩圖》從何處來?”
汀蘭無言,只是對著他搖了搖頭。
文淵接著道“此圖乃昔日我從西域一商賈手中花重金購得,因知曉恩師甚愛唐伯虎畫作,專程買了送與他,好巧不巧,此畫竟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我手中?!?
此刻,倒是汀蘭驚得啞口無言。如此說來,這幅《落霞孤鶩圖》本就是物歸原主,方纔她的一番言之鑿鑿的說辭倒是顯得唐突了,汀蘭一張小臉兒漲得通紅,羞愧難當!
文淵見狀,話鋒一轉,趕忙說道“娘子莫急!我既已送人,又豈有拿回來的道理?老師送與你自有他的道理,此畫本就是你的,今後就掛在此處,你可隨時收取?!?
汀蘭此刻心中好似翻江倒海,方纔只怕是誤會他了,回想自己說的那一番混賬話,要換一個人怕是要受不住,幸得文淵是個心胸寬廣之人,不與她計較,否則,那《落霞孤鶩圖》怕是回不來了。
文淵只將一雙眼眸盯著她,看她作何反應。許久,汀蘭擡起頭來,“方纔是我誤會了將軍,汀蘭方纔那一番說辭,實在是放肆!請將軍責罰!”
文淵看著她羞愧的小模樣,遂又想逗她一逗,“當真責罰?”
汀蘭道“當真!”
文淵走到書桌前,扯出一張紙來,開始揮毫潑墨,不多時,便寫好了,叫汀蘭過來。
汀蘭走近一看,心裡“咯噔”一下,只見右面寫了大大的三個字“賣身契”,左面寫著“洪歷三十七年,柳氏汀蘭因獲救於祁文淵,爲報救命之恩,自願與祁文淵爲奴,如有違失,以憑責治無辭?!?
這是要叫她籤賣身契!自馮鶴鳴走後,她就打定主意要離開京都,若是簽了這份賣身契,怕是這一生都要困在此處,又想起先前在長街遇見的老叟的話,京都非她福地,終究不是長居之所,哪裡願意籤這賣身契。
遂回過頭眼巴巴的望著文淵道“將軍要打要罵,悉聽君便,只是這賣身契,汀蘭萬不能籤,京都非我久居之所,汀蘭早已另有打算?!?
文淵也拿著一雙深邃的眼眸瞅著汀蘭。
汀蘭望著那雙漆黑的眼眸,猶如深淵,她以爲文淵這樣定定的看著她,定是惱她了,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轉過頭去。
只聽得身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我不會打你罵你,也不再惱你,只要你在此處陪著我,不要走了罷?!甭曇糁嗅輳酚袘┣?,亦有無奈,足夠叫人心動、心軟。
汀蘭只覺心中流過一絲暖流,可她到底是清醒的,她若是留下來,就這樣一輩子在這處書房中茍且偷生?
早晚都是要出去見人的,當下,她做了文淵的貼身丫鬟,府上的閒言碎語定已滿天飛,待到文淵娶妻納妾後,哪裡還有她的容身之所,與其到時候再難堪,倒不如她自個兒先離去了罷。
文淵見汀蘭只是低頭不做聲,想是自己方纔的話嚇著她了,遂將那賣身契拿起,揉作一團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