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室人潮來來往往,傅貞坐在角落彷彿與世隔絕。這份熱鬧和她沒有多大關係。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她不過是在佯裝鎮定,她的手指摩挲著手袋,一雙眼睛若有所思盯著面前的化妝鏡,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化妝室的入口。
傅貞在等人。等她的經紀人,周文清。周文清通知了她今天的通告就沒和她再聯繫過,今早給她打了電話,說有事要和她聊聊。
這是傅貞八月份接到的第一個通告,給一家地方臺的節目做臨時嘉賓。她需要做的就是聽從節目組的安排,做一個乖巧的花瓶。節目組常駐的一個女孩急診進了病房,這個機會才落到她頭上。參加這種受衆面比較小的節目是賺不來什麼人氣的,傅貞的出場費五百塊,勉勉強強夠她一個月的伙食費。
像她這樣一個月都接不到什麼通告的十八線小明星多了去了,傅貞進了化妝室老老實實給工作人員打了招呼,就揀了個不礙眼的位置等著化妝師給上妝面,半天了,壓根沒人搭理她。
她穿得挺簡單,是從她公司同期的藝人唐心欣那邊撈過來的,某個國內品牌的贊助。傅貞借了,只要保證不弄壞就行。傅貞難得有接通告的機會,經紀人就比較看重,特地從唐心欣那邊找的服裝。人靠衣裝,娛樂圈獨獨不缺花枝招展的漂亮女孩,她總不能特立獨行穿T恤牛仔,越是落魄就越是在乎這些表面的東西。唐心欣比她混得好,在好幾個國產劇裡演了女配角,都在衛視播過了,最近談了一個女二的角色,馬上要進組。
傅貞和唐心欣是同一家公司同一個經紀人的同期藝人,也是因此她們的關係表面上還過得去。地位不平等的友情是很難維持的,不需要唐心欣做什麼示意,傅貞有意無意避著她。不過,兩人是同一個經紀人,再躲能躲到哪裡去?唐心欣要去拍戲了,等她的工作上了正軌,傅貞也就不用分神去應付她。
傅貞發著愣,思緒跑到十萬八千里。
“快快快!節目還有二十分鐘開始,都準備完了麼?”
節目組副導演,一個胖嘟嘟的年輕女孩探頭進來,中氣十足地號了一嗓子。
傅貞如夢初醒,她拉住從她身邊走過去的一位化妝師,說道:“您好,我等了半天了,怎麼沒人給我弄?”
“看你早來了,在這半天是死人麼?誰曉得你是來參演的,還以爲是哪個的助理,我剛剛忍了好久沒說你。”
傅貞入行兩年多,惡言惡語也沒少聽。這位化妝師話糙理不粗,平時看來是直爽性子。傅貞臉上紅了紅,不自覺聲音就放輕了許多,“您能幫我弄弄麼?我快要上臺了。”
周文清說過,她這個性子不適合進娛樂圈。傅貞不置可否。
她當初非卯足了勁往這潭深水裡紮了進來。事實也證明,只要你下了決心去做一件事,是少有不成的。公司和傅貞簽約認可了她的潛力,但是出於種種原因傅貞入了水,沒遊起來。
傅貞今天格外的恍惚。應該說,她這一年以來都在恍惚。那種感覺就像是靈魂脫離了軀體,身體擁有著所有的記憶,而她卻只好像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在查閱某個人的記憶。
這樣的恍惚給她帶來的唯一好處是,她的脾氣變得異常柔和。
“哎。好吧好吧。”化妝師雖然覺得麻煩,還是答應了傅貞。
傅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連聲道,“謝謝您了,麻煩了。”傅貞沒看錯,這是一個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嘴上不饒人,其實最心善。
化妝師三十歲左右的年齡,化的裸妝,改善了氣色,不近看會覺得是素顏。她很懂得掩蓋自己的短處,傅貞覺得這位倒是比房間裡見著的其他女嘉賓要漂亮。傅貞這一求助,瞎貓撞到死耗子,倒找到了一位有本事有經驗又願意幫忙的,運氣好得沒話說。先前被化妝師嚇出來出來的那一點不自在消失得乾乾淨淨。
傅貞鬆了口氣,攥緊的手掌這會才慢慢展開。她乖乖坐著,化妝師剛給她用完底液,一堆瓶瓶罐罐輪番往她臉上招呼。明明搽了名目繁雜的化妝品,瞧著竟然不怎麼明顯。日常妝還可以,上臺考慮到打光的問題,妝容得化得重一些,化妝師有自己的主意,傅貞不好打亂她的節奏。
桌上傅貞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周文清發來的短信,她已經在觀衆席坐好了。傅貞看了眼時間,還有七分鐘就得上臺。化妝師鎮定如常,傅貞就乖乖配合著。
副導演又溜了進來,“還有五分鐘了,可以進場了。”
化妝師恰好在同時完工,她滿意地欣賞自己的成品,嘴角高高揚起,“還好你底子好,要不然二十分鐘我只能給你胡亂糊弄了。不錯吧。”
化妝師沒把功勞全往自個兒身上攬,還表揚了傅貞一遭。傅貞受寵若驚連番道謝,出於禮貌,擔心上臺也不能扔下恩人跑去臺上。這位是真心喜歡這一行的。傅貞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五官被很好地襯托了出來,哪怕現在沒有燈光看著也很自然。傅貞知道自己漂亮,但是化妝能讓這份尋常的漂亮更上一層樓。傅貞被鏡子裡的自己驚豔了一瞬,很快恢復如常。
“多虧了老師幫忙。我能加您的微信麼?以後保不準還會遇上。”
傅貞心中一動,話已經說了出來。工作關係她是有一個微信號的,是周文清給她申請的,她平時不怎麼用,不過聽說最近挺時興的。
傅貞尷尬得沒敢看化妝師的臉,心裡想要是周文清在一邊,肯定處理得大方得多。
“好呀。”
好在對方並不計較。
傅貞的通訊錄裡多了一位蔡佳,蔡佳就是這位好心人的大名了。化妝室裡沒幾個人了,傅貞朝蔡佳鞠個躬,“蔡老師再見。”話音落下她拔腿往門外跑,蔡佳見多了這種愣頭愣腦的新人,一屁股在傅貞原來的座位坐下,“哎呀,可累死我啦。不是美女,我可不幫這個忙。”
那個副導演咯噔咯噔又跑了回來,蔡佳面色不虞,蹙了蹙眉頭。
“蔡姐,你還在這邊呢?多虧您來救場啊,我們導演說一會兒請您吃飯。”
蔡佳急忙擺了擺手,“可千萬別,誰曉得你們這節目要錄多久。我飛機剛落地就趕過來了,你就說我回酒店補覺去了。”
“電話裡說什麼老朋友我就知道不好了,朋友就是拿來坑的麼,也不知道成天窩在這犄角旮旯裡做什麼……”
後邊的話就不是這位副導能聽的,她識相地退了出去。蔡佳收斂起眼裡的精光,她今天的話,多少能落到那位老朋友的耳朵裡吧。
一個做夢都想當電影導演的人窩在這邊當什麼山寨電視節目導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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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貞自認爲她的職業素養是挺高的,扛不住從頭到尾當佈景,她本能地保持著端莊的笑容,一面盯著空氣中虛無的一點。以至於主持人終於喊到她的名字,她花了一兩秒還魂。
“與選手對戰的這位嘉賓是演員傅貞,曾出演電視劇《春光無限》。”
她的人生履歷上能拿得出手的經歷太少,加上節目組強行提升逼格的舉措,傅貞聽完主持人的簡短介紹只覺得好笑。
這是一個智力競答的節目。表面上參加挑戰賽的人們是通過電腦隨機在觀衆和嘉賓中選擇競爭對手,實際上嘉賓中選是由節目組預定的。這種節目很難增加趣味性,節目組不得不找些外表光鮮的演員來撐撐場面,這也是爲什麼傅貞到了現場。傅貞是來提升顏值的,傅貞在後臺就知道,另有一位是要照事先的劇本走的。總不可能一個節目從頭到尾沒什麼編輯點吧?
“請說出四書五經都是哪幾本書?”
第一題非常簡單,上過初高中的都學過,能記得多少就不一定了。主持人盡職地在選手思考的空隙裡不斷烘熱著氣氛。
“那麼輪到我們的嘉賓來答題了。”
傅貞腦子又空白了下來。節目組是和她交代過要在問答中輸給嘉賓,她一時忘了,沒防備被拎上來劈頭蓋臉問些早就不接觸的知識。腦子裡不屬於她的畫面像走馬燈一樣晃過。她竟然在錄製現場走神。
傅貞的背後滲出了一些汗,她花了點時間把自己的深思拉了回來。往臺下瞄了瞄,觀衆席第一排就坐著周文清。
第一次趕通告,周文清全程都在眼神鼓勵她,傅貞感動得厲害。回去周文清和她在路邊攤喝完了一瓶啤酒,兩個人摟在一起又笑又嚎跟幹成了什麼大事一樣。
周文清低頭拿著手機,不曉得在看誰的消息。
那些紛雜的畫面消失了。傅貞回到了她應該有的狀態。她從容地露出一個微笑,表演出信心滿滿躍躍欲試。
是的,表演。傅貞有一種錯覺,臺上臺下她都在表演。
悲喜好像都隔了一層紗,始終落不在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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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簡單單的工作內容,傅貞應付得也夠嗆,爲了真實性,她事先是不知道問答題答案的,有的只是她該在什麼時候下場。她後來找到了狀態,作爲嘉賓差點把選手給贏了下去。她故意答錯幾題,完成了自己的拍攝。節目是要後期剪輯的,導演沒當場阻止她,傅貞就放得下心。跑去後臺拿了手袋,傅貞去衛生間卸妝。周文清開車在電視臺樓下等她,說要她自己下去。
尋常明星出門得戴著帽子,大副的蛤、蟆眼鏡把自己的面目遮得嚴嚴實實,傅貞卸了妝清清爽爽隨便怎麼逛也沒有問題。這是不出名的好處。
傅貞找到了周文清的車小跑過去,開車往後座坐下,屁股剛要落下,動作戛然而止。周文清沒說,這後邊還有一個人。而且是個男人。傅貞想起來,周文清要和她聊聊。傅貞瞥了眼周文清的後腦勺。有一些不太好的預感。
“愣著做什麼?進來啊?”周文清說道。
傅貞貼著車門坐好,雙手放在膝蓋上,腰板挺得筆直。她腦子裡不停在想,這男人是誰啊。倉促的一瞥讓她模糊間想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只是不能夠確信。
因爲她看到他的機會,從沒有出現在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