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月起,“復仇號”在塔克手裡就完全變成了一條魔船!前後洗劫了十餘條商船,劫掠財貨無數。之前邦子當船長時,除了愛在俘虜面前找找自尊心的優越感,真的連一巴掌一腳都沒加之於受害者。可現在完全不同了。
爲了審出受害船隻都在哪裡藏錢了,塔克爲首的那二十來個惡徒沒完沒了地對俘虜們鞭打、毆辱、吊帆索、從帆桁上往下摔、身上纏綁導火線點燃……他們現在終於又能玩地非常開心啦!
塔克在新澤西的“開普梅”外海襲擊五十噸的單桅帆船“幸運號”(Fortune)時,趁著酒興拎把水手刀滿船追砍水手和乘客,甚至把一個老頭的左胳膊齊著肩膀整個剁了下來!
沒有回頭路了!
惡人們終於又用他們手中的 “民主”權利爭取到了“獸行”的權力!
讓榮兵欣慰的是,這些作惡過程邦子從未參與。甚至直到9月27號在“恐怖角”與瑞特上校的民兵團大戰時,邦子都是坐在船臺後面喝酒,全程無參與。所以那 9:14的戰績其實跟他沒啥關係,邦子一槍未發。
他被俘時手裡確實拎著一枝槍——給小愛德華做的那枝木頭槍。
塔克這種人……怎麼說呢?反正自古就有,三百年後肯定不會比現在少就是了。
他咬邦子對他自己其實毛用都沒有。就算他證明了邦子一直是這條海盜船的老大,那他也必死無疑!他的罪行太確鑿了。
但塔克這種人就像羅馬城刑場上的那個“安德烈”一樣。他本來已經聽完臨終禱告也親吻十字架了,他本來已經認命地在刑場上靜靜等待片刻之後降臨的死亡了。可當他忽然聽到當天要與他一同行刑的另一個死刑犯“佩皮諾”被宣佈特赦,他立馬就瘋了!甚至掙扎著要撲上去咬死那個幸運的“佩皮諾”!儘管他們其實根本就不認識。
就像基督山伯爵用冰冷的憤怒告訴人們的那樣——“牽兩隻羊到屠夫那兒,牽兩條牛進屠宰場,使兩隻裡的一隻懂得它的同伴可以不死,羊會歡喜地咩叫,牛會高興得亂吼。可人呢?人呀!人呀!你這鱷魚的子孫呀!”
塔克就是這種鱷魚的子孫!我就是看你邦尼特先生不順眼!咋著?誰讓你比我長得好?誰讓你比我有錢?誰讓你比我有學識?誰讓你比我有身份?那我寧可死也要拖著你一塊死!哪怕咱倆無怨無仇,哪怕你還救過我的命。
在《拯救大傻邦子第一季》中,只有塔克一個人死咬邦子,其他人或緘默不語或語焉不詳,總之沒人像塔克一樣。可是此刻,法庭上忽然殺出四位特種兵來!
這就壞了!按這個時代的大不列顛律法,只要有三名證人就足以證死邦子了!現在……有五個。
邦子顯然也是猝不及防。他有點慌亂,表現得沒有剛纔那麼灑脫自如了。看樣子他之前之所以敢那麼舞蹈,還是覺得只有塔克這麼一個髒心爛肺的人證也證不死他,最多服刑唄。他不怕死不等於他想死啊?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好在邦子靠著殘存的勇氣還算“Hold”住了。連兩位大法官的連環暴擊都挺了過來!
“萊金?畢拉”大法官嘲弄地說:“閣下不是喜歡引經據典嗎?聽聽我這句吧。毫無疑問,邦尼特先生,您此刻就如聖經中所說的那樣——‘以犯罪爲笑談’——《箴言4章19節》”
而“特羅特”主法官則戲謔地說:“那我也送您一句吧,邦尼特先生。‘不懲罰犯罪的人就是下令犯罪。’——達?芬奇”
邦子的反擊則是一句鏗鏘有力的——“諸位先生!歷史將宣判我無罪!”
此言一出,別人的反應如何不知道,榮兵可差點沒氣得一口鮮血噴涌而出……你個被悍婦擠兌得離家出走的二手過期少校亂搶什麼菲德爾同志的著名臺詞?要不要臉了你?!
邦子退場時選擇的是“德華蹶躂步”。走得還行吧,順拐不太明顯。
出了法庭,後援團立刻又像一臺瘋狂的機器般地高速運轉了起來!各路人馬紛紛飛馳而出,各種信息陸續匯聚而來……
第一個丕平帶回的就是好消息!
“萊金?畢拉”大法官表示了:現在形勢突變,他也無力掌控,但他個人可以做到不會因邦尼特今天的表現而刻意難爲他。如有機會,也還會盡量幫助邦尼特。
這就好!不退錢就中!
第二個拳王帶回的消息更好!
瑞特上校當年在倫敦時就是拳王的鐵粉!見到偶像朝他伸過來的手時都激動得哆嗦了!當查理委婉地暗示了邦尼特先生的後援團實力非常可怕,但與朋友相交那也是無比肝膽相照時,瑞特上校馬上堅定地表示:他明天就去翻證!堅決證明在9月27日的追捕戰中,邦尼特先生一槍未發。並且被捕時收繳的所謂武器,就是一枝玩具槍和一把小木頭刀。並且他還會證明,11月8日二次追捕戰中,邦尼特的槍全部都是朝天鳴放的。只是警告,根本無意傷害他的民兵追捕隊。
瑞特上校還告訴查理,他之前其實是受到過某些勢力的暗示,讓他誣陷邦尼特當時持有武器。但現在愛基拔誰誰!這樣做良心也能稍安。因爲第一次抓獲邦尼特時,他身上確實只有一枝玩具槍和一把小木頭刀。這是實情。
沒想到圖克曼卻從他老朋友的“米德爾頓莊園”給大夥帶回一個壞消息……
他和米德爾頓喝茶閒聊時,老朋友見他熱心地打聽邦尼特案件,就好心提醒圖克曼別攪進這件案子裡,免得惹禍上身。因爲據他所知,有位“某兄弟會的大人物”也在查爾斯頓秘密活動,在北美這邊,那個兄弟會的核心成員可遠比總督牛逼多了!這人早在《拯救大傻邦子》第一季時就悄悄出現在查爾斯頓了。這位神秘的大人物所做的事與“邦子後援團”恰好相反,他的目的似乎只有一個——整死邦子!
“大人物”一直是在暗中活動沒有公開露面,所以身份至今不明。米德爾頓先生只是無意間透露出,那人出入法官的私邸和總督府時,都是穿著一件罩頭黑鬥蓬,身材矮胖,有點外八字步,姿態看上去有點像個經常講經佈道的牧師……
可當圖克曼想再打聽更多時,米德爾頓先生就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了。也不知是出於謹慎,還是他也不知詳情。
這人能是誰啊?事實明擺著的,海事法庭的“特羅特”主法官明顯就是被他操縱著才違背了家族的優良傳統,居然連錢都不收了!約翰遜總督左右搖擺的態度應該也是受了他的影響。還有瑞特上校之前的僞證,肯定就是他一手策劃的!而今天法庭上忽然冒出的四個“污點證人”,現在看來就是這位“大人物”的傑作!
明白了,怪不得無論從邦子自身的罪行情節來看,還是從大夥動用的金錢和人脈資源來看,明明很容易翻盤的案件,卻越來越走向了兇險的反面!敢情不只他們“邦子後援團”在行動啊?另有一隻更黑的“黑手”也在咬著牙較著勁兒呢!
榮兵現在完全懂得胖子那段話了——法律只是戲臺上從幕布後面伸出來的那把刀,至於這把刀最終砍還是不砍?朝誰頭上砍?那就得看幕布後面都想抓住刀柄的那些手哪隻更粗壯有力了。
可那隻“大人物”到底是何方妖孽啊?它不惜工本地與“邦子後援團”殊死較力,到底圖的是啥呢?
馬彼得想不明白也懶得想了——你要戰,便作戰吧!
庭審的進程忽然加快了!
次日吉歐哲就從法庭帶回了很嚇人的消息——“復仇號”上的33名海盜,4名無罪釋放,7名被判各種徒刑!22名被判絞刑!
誰無罪釋放了?這不廢話麼?那四個忽然冒出來的“污點證人”唄!
至於邦子,暫時還不在這些人的名單裡。名義上法庭是說因爲邦尼特是船長,且有些關鍵事實還未最終確認,所以暫時不能宣判。實際上卻是兩隻黑手同時較勁而形成的短暫平衡。要真他媽是沒確認,你把塔克判絞決幹屁?你把那四個“污點證人”釋放了幹雞毛?這麼關鍵的人證都沒了,你還確認個大雞脖?哄孩子玩呢你?
您還真別說,法律的某些奇葩操作,有時的確連孩子都唬弄不了。但人家就那麼幹了!你能——咋地?嘿嘿。
入夜了……
邦尼特盤腿坐在鐵柵欄前。隔著一條過道,對面那間囚室裡的塔克也坐在鐵柵欄前。兩人都歪著頭臉上帶著譏諷的笑容在對瞪!
塔克明天就要上絞架了!邦子此刻心裡真是快意無比!
這個紳士海盜先生已經被自己給證死了!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已經親口向塔克保證了。所以此時的塔克心中也是快意無比!
“爲什麼非要害我?”
“啥也不爲,看你不順眼!外加好玩兒。”
“你真髒!”
“是,沒您愛洗澡,紳士海盜閣下。咋?咬我啊?來呀?哈哈哈!”
22個人明天一早就要上絞架了,所以整個警衛所的地下囚室裡今夜無眠。
喊冤聲……啜泣聲……嚎啕聲……咒罵聲……禱告聲……狂笑聲……冷笑聲……哭訴聲……各種刺耳錐心的聲音混雜著,匯聚成一堂生動的法制教育課。如果所有人都能來這裡聽一節課,人世間的犯罪率立馬狂降七成帶拐彎——保守估計!
可零點剛過,熱鬧的課堂忽然安靜了下來……就像剛上課時,喧鬧的教室裡走進了以嚴厲著稱的班主任。
班主任瑞特上校親自拿著一大串鑰匙,把兩個身穿黑鬥蓬的人帶進了地下囚室,是這三人詭異的舉動才使那幫馬上就要面臨死亡的人都忽然產生了難以抑制的好奇心!所以這羣待死的囚徒們才奇異地安靜了下來。
確實太奇怪了!午夜進來?這倆人誰呀?罪犯?不可能!哪有罪犯還穿罩頭黑鬥蓬的?再說罪犯也不可能沒有鐐銬地走在瑞特上校身後啊。司法人員?可是劊子手也沒有這麼穿戴的吧?奇怪了!
然後就是更奇怪的事情了。
瑞特上校徑直走到單獨關押塔克的囚室門口,找出一把鑰匙,居然打開了鐵鎖。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將死之人也會有好奇心的呀,人類的天性嘛。
可對塔克來說就不只是好奇了。他“譁啷”一聲跳了起來!緊張又熱切地盯著這兩個奇怪的黑鬥蓬……開自己這間囚室的門意味著什麼?難道那位“大人物”居然要救自己出生天??
你想多了,鱷魚崽子塔克同學!
瑞特老師一歪頭,兩個黑鬥蓬同學拉開鐵門就走了進去,那個高個子忽然一腳踹在塔克肚子上!塔克驚叫一聲向後跌倒,黑鬥蓬的動作銜接得毫無間隔!猛撲過去就騎上了塔克的胸口……
“操!操!操!操!操你血媽!操!操!操!操!操!操!我操你死媽!”
狂風暴雨般的拳頭“哐哐哐”沒完沒了地砸在塔克頭上的隨機任一部位!
塔克那個碩大無朋的著名鼻子早被砸了個稀巴爛!血從他臉上所有的部位一起噴濺出來!他一邊慘嚎著一邊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恩一旦進來就要壞哎!
他慘叫!他哭嚎!他咒罵!他威脅瑞特班主任!他已經知道這個蒙面同學是誰了!
這位同學打累了,另一個早就急得要死的小個子同學立刻就飛身撲了上來!
小個子是一邊哭一邊罵一邊施暴的!他個子小力氣也不大,就雙手揪著塔克的頭髮“哐哐哐哐”使勁往地上磕!往牆上磕!往鐵柵欄上磕!
在場的23名囚犯中,至少有20個都聽出他是誰了。因爲他們曾經在茫茫汪洋上同船了很久。
對面囚室裡的邦尼特雙手緊抓著鐵柵欄也在“嗷嗷”狂叫著!
“使勁!使勁啊我的孩子!感受到我此刻傳遞給你的力量了嗎?用力磕呀孩子!啊啊啊啊!!”
邦子雙眼通紅!他狂躁地用自己的頭使勁磕著鐵柵欄,彷彿這樣就可以增加塔克的痛苦……
可再漫長再殘酷的施暴也沒法讓這個鱷魚崽子償清他欠下這世間的債了。還是那個令人噁心又無奈的定律——作惡者永遠是賺的!
鐵柵欄門被“哐啷”一聲關上,又“嘩啦譁拉”地鎖上了。
邦尼特聽到瑞特老師略帶不滿地說:“不是說了不打臉嗎?明兒早上不好看。”
高個子冷冷地回了一句:“沒事兒。就說是他忽然天良發賤,後悔得自己磕了一宿鐵門。他那破雞脖鼻子實在太磕磣了!我這是做善事幫他整整容,讓這雜碎在撒旦和地獄七君那兒面試時先拿點印象分。”
“哈哈哈……”整個地下囚牢裡爆發出一片悶聲悶氣的笑聲。那21個人雖說也是罪有應得,但要不是塔克的攛掇、慫恿、擺佈、和強迫,也未必21個人個個都該死。所以他們也都相當解氣!
瑞特班主任笑笑沒吭聲,只是歪歪頭示意可以出去了。
邦子用複雜得沒法形容的目光緊緊盯著高個子,一雙死死抓著鐵柵欄的小胖手都沒有血色了!
但高個子從頭到尾都沒對他說一個字!他走了過來,黑布上面那雙眼睛裡也同樣是複雜得無法形容的神色,兩人默默對視了幾秒,蒙面人無聲地掏出一卷紙,從鐵柵欄縫中扔進囚室轉身就走了。
小個子哽咽著剛想說話,高個子頭也不回地低喝一聲:“走!”
桑喬嚇得一哆嗦!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主人幾眼,一狠心也轉身走了!
地下囚室裡又漸漸地恢復了“法制教育課”的各種恐怖之聲。
邦尼特輕輕展開那捲紙……
“不必看在幾十位朋友數月的奔波和無數的金錢以及心血,只看在小愛德華的份上!我特麼求你把下面的信原樣照抄一遍!錯一個字母,我發誓會打小愛德華那胖胖的小屁股蛋一下!”
沒有落款,不必落款。
邦子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次日,塔克爲首的22名海盜被吊死在白岬絞刑臺。
塔克上絞架之前,整個腦袋腫得比豬頭都大!那個醜陋了他一輩子的大鼻子,在臨死之前終於看不見了。在他去見地獄七君之前,那個鼻子被榮大夫給義務整形了。
同一天,一封約翰遜總督平生收到的最懇切哀婉的懺悔並請求寬恕的信件就擺在他書房的百樂聖檀大桌上。信的旁邊又是一袋子那種迷人的金屬片片。
“……以同情憐憫的心腸考慮在下的案件。”
“……仁慈決定對我的處置。”
“(讓)在下成爲您與政府的奴僕……我的朋友會樂意爲我的行爲擔保,永遠聽令於您。”
總督在一個內部的小會上,略顯動情地說:“先生們,很顯然,斯蒂德?邦尼特已經發自內心地認知到了自己的罪行。而關於他的罪行其實我們都知道,確有似可矜憫和值得商榷之處。所以我的意見呢,還是請各位審慎考慮……”
可對面的那隻“黑手”實在是太黑太壯了!從此刻一直到三百年後,這隻“黑手”始終都是這片土地上的主宰,甚至一度還差點攥住了整顆星球……人家後世在號稱全米國最戒備森嚴的曼啥頓下城監獄裡都能弄死“愛破撕毯”呢,在這個時代里弄死個邦子還算個事兒嗎?
儒略曆1718年11月12日,主審法官特羅特宣判——“斯蒂德?邦尼特”以海盜罪判處死刑!
當然,他的判決書沒忘了引用聖經上的話也來嘲諷一下這位人類史上唯一的一位博學的“紳士海盜”先生……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創世紀 9:6》”
敗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不假,但榮兵忘了另一個法則,“大鬼能役使小鬼推磨”
不——認——命!後援團瘋了!!不計代價火力全開!!!
在已經判決之後,又奇蹟般地爭取到的下一次庭審上,以藍格先生帶著四歲的兒子爲首的,本城十數位重量級大商人和種植園主在法庭上懇切地向法官和陪審團陳情。考慮到對方那隻“黑手”此時也是火力全開!所以此次藍格先生忽然另闢蹊徑,提議此案既然非常複雜難決,那乾脆把邦尼特先生直接解送英格蘭,或許由倫敦刑事法院將案宗轉呈國王陛下才是最佳方式。
而瑞特上校馬上跳出來表示,他願意承擔起護送任務併爲此次旅程募款!
而在另一次庭審中,由邦太在幕後發動的查爾斯頓數位官員夫人和闊太名媛們,集體爲那位“善良、單純、博學、身世清白……但受到壞人誣陷和矇蔽,誤入歧途犯有過失的紳士”向法官及陪審團以動人的眼淚求情……
後援團已經把所有能力都開發到極致了!
真不能說他們的努力全無效果。他們都已經創造了大英帝國司法史上無法打破的記錄——“斯蒂德?邦尼特”的行刑日期被連續延緩了七次!
可最後的最後……還是對面那隻黑手贏了。
沒有第八次延緩了。加勒比海盜史上“臭名昭著”的海盜船長——斯蒂德?邦尼特,他的絞刑將於儒略曆1718年12月10日在白岬絞刑臺執行。
12月9日夜,警衛廳地下那座只關了一個犯人的監牢裡顯得空空蕩蕩。
掛在甬道最深處牆壁上的老油燈,透過滿是污泥油跡的舊玻璃罩,把斑駁潮溼的牆面、坑凹陰森的地面、昏黃冰涼的空氣、和那些閃著幽藍微光的鐵柵欄照射得無比詭異和悽清。
十二月份的查爾斯頓確實挺冷的,夜間甚至會結冰。尤其是在這陰森的地牢裡。
已是夜裡十一點半之後了。
熱血邦尼特非但只穿了件襯衫,還把袖子高高地挽了起來。他盤腿坐在鐵柵欄裡,手中端著酒瓶不時仰頭喝上一大口。與那位把下巴放在自己併攏的雙膝上,坐在鐵柵欄外發呆的黑鬥蓬冰雕,一動一靜一冷一熱對比分明。
終於還是邦尼特先出聲了。他用明顯變了調的嗓子乾笑了幾聲……
“咯咯,他們總算都死我前邊了。聽說薩奇是上月22號死的?”
“嗯”
“唉……可人家老薩奇咋說也是英勇戰死了啊!我呢?只能像條狗似地把舌頭伸得老長老長……肯定老難看了。哈哈哈!”
“嗯”
“對了羅賓,審訊的時候,有個蒙面的鳥人一個勁兒地問我薩奇那個破杯子在哪兒,還說只要我提供了有用的信息就會饒了我。我說看那個破雞脖杯子不順眼,被我給砸了!哈哈哈,那逼差點沒氣吐血嘍。真開心!”
“嗯”
“羅賓,一會兒你出去之後就帶著大夥直接離開查爾斯頓吧,我不想你去送我,這輩子讓你看到的糗態已經夠多了。呵呵。”
“嗯”
“不過,聽說薩奇的賞格居然才100鎊,是真的?”
“嗯”
“真是100鎊啊?哈哈哈……他可真便宜呀!現在新英格蘭懸賞一張印第安人的頭皮差不多也得這個數兒了吧?本人當初可是足足有700金鎊的懸紅呢!七倍呀羅賓!嘎嘎嘎嘎……”
“我憎惡你!邦尼特先生!”
邦尼特慢慢收起了誇張的假笑,冰涼的地牢裡又恢復了悽清和安靜。
好一會兒,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
“對不起榮兵……謝謝……”
“……”
“榮兵,再叫我一聲邦子吧。以前可煩你這麼叫了,現在忽然覺著……挺暖的。想帶上一句走……”
榮兵的頭垂得更低了,輕輕搖了搖。
邦尼特咧著嘴又笑了……
“其實我比你更憎惡我自己!真的。不是因爲我作死,是因爲拖累了大夥,尤其是你。還有……我……呵!我終於讓小愛德華在他七歲的時候也失去了父親。宿命吧……”
“當時在我船上爲什麼逃走?”
“寧可往房頂的角上,也不可在寬敞的房子與潑婦同住——《聖經》”
“斯蒂德,能最後再對我說句實話嗎?真不怕死?”
“不怕。真不怕。”邦尼特收起了笑容,挺誠懇地望著他緩緩搖頭。
瑞特上校把外面的大鐵門推開一線,探頭進來說:“時間快到了,零點以後就換班了。”
榮兵扭臉朝他點點頭。
邦尼特笑了笑:“那我快點喝,酒瓶不能留這兒,別給人家惹麻煩。”
說著就舉起第二瓶白蘭地接連喝了幾大口。
心中一酸,榮兵又把頭低了下去。
“其實我真沒臉說這話。榮兵,我這輩子惹的麻煩受拖累最多的就是你了。恨我不?”
沉默了一會兒,榮兵輕輕搖了搖頭。
邦尼特定定地看著榮兵,榮兵呆呆地看著地上的另一隻空酒瓶和那幾包老漢博格親手做的,此刻一口也沒動的菜餚,昏暗的囚牢裡一時間寂靜得像座古墓。
“……還有什麼話想說?”榮兵輕聲問。
“三句。”
“嗯”
“第一句是留給小愛德華的。我的那些藏書,還有我親手雕刻的小木槍和瘋狗刀,都留給我親愛的兒子。告訴他,爸爸期待他將來會成爲一個既理性博學,同時又勇敢正直的人。”
“嗯”
“第二句,告訴亞藍比,在我遺物的那些書中,有一本《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翻開第一頁,裡面有我留給她的信。”
“嗯”
“第三句是留給你的。答應我,做小愛德華的教父。”
“……”
“答應我,榮兵。答應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是高尚的行爲。”
“……嗯”
“沒了,就這樣吧。”
瑞特上校又把頭探進來小聲喊:“是時候了!”
榮兵彎下腰把兩隻空酒瓶撿了起來,他發現手哆嗦得幾乎握不住滑溜溜的瓶子……
兩人做最後的對視,邦子還在笑,咧著嘴。眼裡噙滿了晶瑩……
榮兵垂下眼瞼不敢再看了。腳下地面被磨得發出幽光的石頭上傳來滴滴嗒嗒的聲音……
扭過臉去,他用輕得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哽咽著說:“別了……邦子……”
“別了!榮兵。”
見他仍是一動不動,邦尼特又笑了:“走吧,別給上校添麻煩。”
一陣從未體驗過的難受猛地鑽進了心房!
腿軟得幾乎邁不開步。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血液汨汨的流淌聲,心跳的“嗵嗵”聲。榮兵艱難地轉過身去,比一個大病之人還艱難地終於邁動了雙腿……
空曠的地牢裡傳來腳步聲沉悶的迴響,聽起來空洞滯重又寂寥。
不必回頭,也能看到邦子緊抓著藍幽幽的鐵欄桿的那雙手,微笑地望著自己的那張嬰兒肥的臉,和額頭正中那一撮月牙型的捲曲金髮……
“榮兵,你老說我的詩不是假豪放就是假婉約,最後再聽一首好嗎?我先聲明,詩不是我寫的,但確是我極喜歡的一首。這位詩人對生命和宇宙的看法,曾對我影響至深……”
“硿噠……硿噠……”
沉悶緩慢的腳步聲沒有停下來。緊咬著嘴脣,榮兵沒法說話也不敢停下腳步。
他不敢聽到此刻自己發出的聲音,那聲音一定會因爲陌生而嚇著自己!他也不敢讓腳步稍做停頓,要不是靠著此刻兩腿擺動的慣性,他怕自己都無力走過這條長長的墓道……
邦子的聲音在幽閉空曠的地牢裡迴盪著,被那些冰涼厚重的石牆聚攏放大之後,以一種陌生的形態重新折射進你的耳朵裡,聽起來有些怪怪的。
這聲音在晴朗之中似乎還帶著一絲蕭瑟,蕭瑟之中又分明帶著一絲晴朗。彷彿有一隻孤雁,正越來越遠地鳴叫著孤獨地飛過你的頭頂,飛向那片落日熔金裡的寂寥遠空……
“我……
死了。
從礦石化爲蔬菜和五穀。
作爲蔬果的我死了,化作動物。
動物死了,我成爲人。
如此,爲何還要懼怕死後的虛無?
下次的我還會死,
然後長出羽翼猶如天使!
會比天使飛昇得更高——
榮兵,
你無法想象的來生!
那就是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