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公主在此被困數(shù)十年,最終以自己的方式離開了景陽宮。
景陽宮女冠們垂手而立,默默看著永淳公主的背影,耳朵裡迴響著對方說的話,面色亦有悲慼。
她們這些人裡,如杜苗與劉品娥這種犯錯進來的只是少數(shù),大多因爲父兄入罪遭連累。年幼時被父兄強行送入宮中,待父兄入罪發(fā)配,她們便只能在景陽宮等死。
景陽宮每年都會有四成人死於凍餒,兩成人死於自縊。
活下來的,即便沒瘋,也差不多了。
神宮監(jiān)提督眉頭緊鎖,當即要帶人離去:“玄真,是你暗報我有人藏匿巫蠱法器,我才率人來此搜查。如今事情和你暗報不同,已無法收場。我自當將此處發(fā)生之事稟明內(nèi)相,由內(nèi)相定奪。”
玄真眼見要成爲棄子,索性用拂塵壓住神宮監(jiān)提督肩頭,壓彎了他半邊身子:“提督大人,屁股還掛著屎就想跑?”
神宮監(jiān)提督肩膀吃痛,怒道:“妖婦怎敢?”
玄真上前一步低聲道:“膽小如鼠。我終於知道,你爲何會被那毒相按在神宮監(jiān)坐了十餘年冷衙門。貴妃說幫你謀劃外放鹽場提督一事,一定會做到,現(xiàn)如今事情還沒到絕路,莫急著做牆頭草。巫蠱法器是你手下小太監(jiān)帶進來的,你以爲你能摘得乾淨?我死了,一定會拉你下地府?!?
神宮監(jiān)提督低喝道:“我自有我的辦法,你還是先顧好自己的小命吧。”
玄真冷笑:“開弓沒有回頭箭。如今物證已齊,只需將白鯉、朱靈韻杖殺此處,死無對證,事後這裡發(fā)生了什麼,便還是你我說了算。”
神宮監(jiān)提督轉(zhuǎn)頭看向景陽宮女冠:“還有這麼多人看著,你能讓她們都閉嘴?”
玄真斜睨女冠:“她們?nèi)粽嬗衅橇?,還會被軟禁數(shù)十載?有骨氣的早就自縊了。放心,我能壓她們?nèi)辏氵€能再壓三十年。此事做成,今日白鯉在先蠶壇擲出九次陰陽之事,便是皇后唆使巫蠱作假……寧朝焉有使用巫蠱之皇后?”
“可夢雞……”
“貴妃已差人將夢雞拖在開封府了,他來不了京城。”
神宮監(jiān)提督低頭盤算:此事若成,皇后便不是失德那般簡單,徐家、陳家、齊家定會聯(lián)手向胡家發(fā)難,他們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最關鍵的是,陛下對外戚向來忌憚,早些年還要依仗胡家邊軍,可如今三大營已成勢,大同邊軍總兵已換,胡家麾下的八大晉商也早就成了心腹大患。
陛下不再那麼需要胡家了。
至於天眷。他是神宮監(jiān)提督,自然知道的比旁人更多些。
玄真催促道:“快做決斷一定要在坤寧宮發(fā)現(xiàn)此事前結(jié)束此事!”
神宮監(jiān)提督再擡頭時,已面露兇相:“來人,將朱靈韻、朱白鯉拉到院裡杖斃?!?
朱靈韻向後退去:“玄真你說句話啊,你告訴他……”
玄真懷捧拂塵,輕描淡寫道:“你袖子裡藏著巫蠱法器,定是你與朱白鯉合謀使用巫蠱毒術?!?
朱靈韻驚恐至極:“玄真,你過河拆橋!”
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傻子,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活著?!?
朱靈韻豁然轉(zhuǎn)頭,朝後殿角落裡看去,赫然是白鯉在說話。
玄真瞇起眼睛。
白鯉的眼淚已然止住,匯聚到下巴的眼淚一滴滴落下,卻在空中化爲白煙。
她擡手抹去眼角的淚水,眼淚也在她手心裡化爲白煙。
白鯉繼續(xù)說道:“靈韻啊,她們許諾你什麼?幫你出宮?可只要你還活著,這件事就總有被拆穿的危險,只有你死了,她們才睡得著覺。從一開始,能出去的就只有玄真一人而已,所以她纔敢如此肆無忌憚?!?
說話間,玄真撲上前去,朝白鯉砸下拂塵。
女冠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可她們沒有聽到白鯉的哀嚎聲,反倒聽見了玄真的輕咦聲。
衆(zhòng)人又睜開眼,只見白鯉左手穩(wěn)穩(wěn)握住拂塵,霸道洶涌的拂塵竟未傷其分毫。
玄真面色微變:“你修的什麼門徑?”
白鯉沒有回答,只輕輕擡起左手,五指驟然收攏成拳。
下一刻,所有女冠頭上髮簪猛然脫離髮髻,如飛針般齊齊刺向玄真。一時間女冠、太監(jiān)的頭髮散亂下來,數(shù)十支髮簪呼嘯而至。
玄真迫不得已鬆開拂塵向後退去,髮簪在她原先所站之處碰撞,銀的、木的一併絞殺在一起,扭曲、斷裂,墜落在地。
“先天?”玄真一怔:“你到底修的什麼門徑,如何短短一瞬躍至先天圓滿?”
神宮監(jiān)提督又要轉(zhuǎn)身離去。
玄真轉(zhuǎn)頭對神宮監(jiān)提督低喝道:“先天而已,她剛晉升先天,境界不穩(wěn),很快便會力竭,能殺!”
神宮監(jiān)提督怒道:“你也只是先天而已!”
玄真厲聲道:“這麼多人在,拖也能拖死她。你不殺她,你就得死。”
正當神宮監(jiān)提督猶豫不決時,白鯉將拂塵丟在地
上,隨那團髮簪一起發(fā)出叮噹聲。
她再次擡手,手掌再次握拳。
只見後殿內(nèi)小太監(jiān)們手中的燈籠也脫手而去,朝玄真擠壓過去。
玄真飛縱到院中,一盞盞燈籠在屋裡砸了個空。
她擡頭看去,可白鯉並沒有落空的失望,眼裡只有平靜。
燈籠裡的燭火燒掉燈紙與竹篾,火焰迅速蔓延至牀榻,燒起熊熊大火?;鸸鈷陨洗皯?,轉(zhuǎn)瞬間將白紙窗燒得灰燼紛飛,火光在紫禁城裡沖天而起。
神宮監(jiān)提督大叫:“壞了,她要將此事鬧大!”
玄真這才明白,白鯉不是要殺她,而是要燒起大火。坤寧宮離此處極近,只要看到火光,元瑾轉(zhuǎn)瞬及至!
女冠們紛紛逃出後殿,玄真凝視著白鯉,想等對方逃出來的時候一擊必殺,可白鯉就站在熊熊火海前靜靜地看她。
當火海朝白鯉席捲時,白鯉握緊的拳頭驟然張開,火舌在她身周被驅(qū)散、旋轉(zhuǎn),像是化作以她爲心的陰陽魚圖。
白鯉平靜道:“想殺我,自己進來。”
思索間,景陽宮外傳來解煩衛(wèi)的聲音:“走水了,快取水袋來!”
神宮監(jiān)提督終於按捺不住,領著小太監(jiān)轉(zhuǎn)身往景陽宮外跑去,他一邊跑一邊按著頭頂烏紗,模樣狼狽至極。
玄真冷笑一聲:“爛泥扶不上牆?!?
白鯉站在火海中輕聲問道:“玄真,魔到底在誰心裡?”
“誰人心裡沒魔?輪不到你來審視我,”玄真最後深深看了白鯉一眼,丟下所有人往靜觀齋走去。
經(jīng)過正殿三清道祖像前時,玄真仰頭看著巍峨高坐的道祖,拂袖掃翻貢案上的貢果,這才走入大殿深處。
她來到自己住處,打開櫃子。
空蕩蕩的櫃子第一層,放著一根褪了色的紅絲帶,還有三尺白綾。
玄真將十四歲那年進宮時戴著的紅絲帶束在灰白髮絲間,又從櫃子裡取出三尺白綾,投上房樑打了個結(jié)。
她從懷中取出一隻白色瓷瓶,裡面是她用朱靈韻等人性命換來的酬勞:不論今日事成與否,都有人助她假死脫身。
她要“死”了。
所以她纔敢行栽贓嫁禍之事,所以她纔不在意事情是否敗露。至於神宮監(jiān)那些宦官的死活,還有這景陽宮所有人的死活,她都不在意。
玄真拔掉瓷瓶的塞子,將裡面的清澈液體一飲而盡。
她站上繡榻的小桌案,雙手將白綾套上脖頸,把桌案踢下繡榻。
玄真吊在房樑上並未掙扎。她看著對面掛著一副字,是取自《常清淨經(jīng)》的“觀空亦空”四字。
玄真慢慢的想著,空到底是什麼呢?不過,空是什麼好像不重要了,活著,髒了也要活著;出去,髒了也要出去。
就在此時,她感覺眼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流出來了,像是眼淚,又像是血。她想擡手去抹掉,卻已擡不起來。
血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染紅了白綾。
原來這不是假死脫身的藥,是真正的毒藥。
玄真無聲慘笑,原來她沒想讓旁人活著,旁人也沒想讓她活著,都是假的。
她太想出去了,以至於她不願再分辨真假。
假的就假的吧。
解脫了。
……
玄真離去,白鯉走出後殿。
她看見解煩衛(wèi)與小太監(jiān)拎著水桶跑進景陽宮,將一桶桶水潑在大火之上,可火勢太大,根本熄不滅。
白鯉與救火的解煩衛(wèi)們擦肩而過,抱起永淳公主的屍體往外走去。
朱靈韻跟在她身旁極力解釋著:“姐,是玄真逼我的……”
白鯉轉(zhuǎn)頭凝視她,朱靈韻看著她深邃的眼神,不由自主向後退去。
白鯉來到景陽宮門前,摟著永淳公主坐在石階上。
不斷有人從她身邊衝進景陽宮,又從景陽宮裡衝出來。她沒再回頭多看一眼,彷彿嘈雜的火海和呼救聲與她解離,再無關係。
就在此時,一個身影從宮牆上掠過,一步便跨過永和宮與景陽宮之間的宮牆。這個身影,似乎一直在永和宮藏著的。
白鯉擡頭看去,是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對方戴著一副木頭面具,像一隻猴子,輕飄飄落入景陽宮後院。
解煩衛(wèi)齊呼:“寶猴大人。”
寶猴嗓子眼裡有女子聲音傳出:“滾開!”
剎那間,他擡起袖子在臉上一拂,木頭面具已然換做一張白色臉譜,臉譜上鉛粉薄敷,脣邊點著珊瑚釉。他左頰畫透明水紋,中嵌細銀線,彷彿蛇身在臉上游走。
蛇仙泣珠。
寶猴張口,忽有大浪卷出,頃刻間熄滅了景陽宮的火。
不等解煩衛(wèi)道謝,寶猴擡起袖子在臉上再次一拂,換回木面具躍上宮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跳躍間往解煩樓去了。
白鯉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忽聽遠處有腳步聲來。
她轉(zhuǎn)頭看去,赫然是皇后提著寬大裙襬跑來,身後跟著元瑾姑姑與宮中女使。
皇后來到白鯉面前蹲下身子將她摟入懷中:“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元瑾對身旁女使使了個眼色,當即有兩名女使走入景陽宮,片刻後回報:“娘娘,火已經(jīng)被寶猴大人滅了,玄真上吊自縊,已經(jīng)沒氣了?!?
皇后低頭看白鯉:“此間發(fā)生何事?”
白鯉沉默片刻:“薛貴妃買通玄真,想污我使巫蠱毒術擲出九次杯笈……”
話未說完,宮道上又傳來腳步聲。
皇后對元瑾低聲交代道:“擰斷玄真脖頸?!?
元瑾走進景陽宮,皇后這才轉(zhuǎn)頭看去。
暗紅色宮牆之間,數(shù)十名解煩衛(wèi)提著宮燈前來。他們每人手裡都提著一個昏死過去的小太監(jiān),當先之人一身大紅色蟒袍,一條青色過肩蟒從背後遊弋至胸前。
吳秀。
在吳秀身後,林朝青提著不省人事的神宮監(jiān)提督。
吳秀來到皇后面前躬身行禮:“娘娘,內(nèi)臣已經(jīng)查清楚了,景陽宮主事玄真、朱靈韻二人對朱白鯉心生嫉妒,故向神宮監(jiān)提督謊稱有人私藏巫蠱法器,行栽贓構陷之事。神宮監(jiān)提督有失察之責,內(nèi)臣即刻將其押往詔獄?!?
皇后站起身來,直視著吳秀:“難怪他們肆意妄爲,原來是有大人物在撐腰?!?
吳秀身子躬得更低:“娘娘說的大人物是誰?若有證據(jù),內(nèi)臣即刻前去捉拿?!?
皇后沉默許久,展顏笑道:“不用了,本宮自有計較。這景陽宮住不得人了,即日起,朱白鯉搬到我坤寧宮去居住。”
吳秀直起身子,誠懇道:“娘娘不可,朱白鯉乃罪臣之女,奉陛下旨意在這景陽宮修行,爲其父贖罪,怎可離開?另外,這景陽宮只是燒了後殿正殿與靜觀齋、古鑑齋都是無礙的,她往後可住在靜觀齋裡,主持景陽宮大小事宜。”
皇后凝視吳秀,吳秀卻絲毫不避。元瑾從景陽宮裡出來,站在皇后身後直勾勾盯著吳秀,可吳秀依然不避。
忽然間,白鯉輕聲道:“娘娘,我便留在景陽宮吧,您若想見我了,再喚女使來尋我?!?
吳秀笑了起來:“如此甚好。還有一事,朱靈韻亦參與構陷之事,皇后娘娘想如何處置?”
皇后看向白鯉,柔聲道:“她是你妹妹,你來決定?!?
元瑾在皇后身旁低聲提醒道:“娘娘,朱靈韻不可留,萬一郡主心慈手軟……”
皇后淡然道:“無妨,泥沼裡怎會開出柔弱的花?”
所有人等著白鯉做出決定,白鯉緩緩起身,靜靜地站在夜風裡。
“杖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