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燧輪真君
滴答…滴答…
幽深地宮通道內,冰冷水珠接連墜落在磚石地面。
李衍跟隨元豐前行,目光不時掃過四周。
越往裡走,地面磚縫滲出的寒溼潮氣便越重。
雖然元豐帶著幾分醉意,但放行卻分外謹慎,僅允他一人深入。
沿途守衛森嚴,重重關卡驗證後方才抵達。
這座龐大穹頂型地窟,顯然是對山中天然洞穴加以改造而成。
巨大的鐘形蒸汽機原型已被徹底拆解,旁邊十米長的老榆木桌面上,齒輪部件分門別類,碼放得井然有序。
洞窟中央,景象更令人驚異:
十二名赤膊的墨門匠師立於八卦方位,正以槓桿懸吊著一具碩大的青銅氣缸。
幾名老道手持鋼錐,在其表面小心翼翼地刻蝕符文,再用混著硃砂的顏料仔細塗抹……李衍驀地停下腳步,臉上寫滿錯愕。
那蒸汽機分明已被拆解,但這碩大的氣缸似乎仍在獨立運轉!
厚重金屬外皮上水汽凝結,化作顆顆露珠滾落。
嗤——嗤——
露珠墜地瞬間,激起縷縷刺鼻白煙,地面隨之凝出薄薄寒霜。
這是……
李衍皺眉,指捏印訣,凝神一嗅。
“前輩!這…竟是先天罡煞二炁?!”
他猛然側首,震驚地看向元豐。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應傳來——氣缸之內,陰陽交感的罡煞二炁流轉不息,渾然天成,宛如活體的太極漩渦。
這分明是洞天福地纔有的靈竅氣息!
他的護臂“千念”也曾用經緯線編織模擬靈竅,以三才鎮魔錢爲核心驅動,但所生僅是尋常駁雜的罡煞之炁,始終未能孕育靈韻。
這…還是那臺笨重的蒸汽機麼?
當初拼湊時,可絲毫沒有察覺這般玄機!
“哈哈哈……”元豐撫須而笑,神色間是掩不住的得意與慨嘆,“當年的矩子王肅,實乃天縱之才!若非將此寶運回後拆解研究,我等亦難窺此奧秘。”
“此物妙用何在?”李衍心中好奇更甚。
“力貫萬鈞,化凡爲玄!”元豐毫不諱言。
怪不得…李衍心下恍然。
這已然超越了凡俗機械的範疇!天壤之別,判若雲泥。
蒸汽機…驅動罡煞二炁…將呈現何等奇觀?
此等技藝若廣爲流傳…
這世間文明又將走向何方?
一念及此,李衍頓覺前路迷霧重重,再難料定。
“這等手段…究竟如何辦到?”他連忙追問元豐。
元豐搖頭,眼中既有讚歎亦有遺憾:“此物乃渾然一體澆鑄而成,密合無隙。強拆之下,內中玄妙便隨之崩壞…我等雖有所推測,但——”
他話鋒一轉,“尋常禁制陣法斷無此威,必是耗費了珍罕之極的天地靈材。”
“如此說來…核心之秘…尚未破解?”李衍眉頭緊鎖。
元豐言語如此篤定,他本以爲對方已徹底掌握,不想竟是連原理都未參透。
若根基未明便急於推廣,未免莽撞了些。
“哈哈,無需擔憂。”
元豐啞然失笑,似乎並不著慌,引著李衍走近那巨大氣缸,“李小兄弟,可知道昔年有位藩人國師利瑪竇?”
李衍點頭:“略有耳聞,聞其歸天后葬於京城郊野。”
此人可是大名鼎鼎,據朝廷所言,其人來自西國意大里亞。
“不錯,”元豐行至氣缸前,指著上面正被老道們精心刻畫的符文,“利國師雖是番邦教士,但通權達變,與我神州玄門倒也並非全然對立。他所繪《萬國全圖》,對開海大業頗有益處。”
“然此人生性好奇,常受人邀約觀摩,卻不懂我門忌諱,”元豐話中透出一絲無奈與嘲諷,“竟將所見秘術付諸筆墨,著成《畸人十篇》散播於外…”
李衍不解:“這…與本寶有何關聯?”
元豐手掌輕撫氣缸表面那些密密麻麻、正被硃砂填充的鎏金符文,神色陡然變得無比鄭重:“當日,你曾對老夫言道:‘那些高居蒼穹、縹緲難測的正教法脈神靈,不過是他人之神。此物方乃我墨門踏足之地的人間真神!’”
“老夫初聞此語,如聞天音!”
元豐聲音微微發顫,似回當時激動,“自虔心謹遵我門古禮,將此寶奉若神明。運寶赴京途中,無論風雨晦暝,每日晨昏必行香叩祭,不敢有半分懈怠。”
“原以爲僅是虔誠之規…誰知…”
他一時激動,言語竟有些梗塞。
李衍瞳孔驟縮,“成了?”
“成了!”
元豐重重頷首,心緒稍緩後說道,“許是冥冥有感,縱使入宮參研,香火供奉亦未嘗斷絕,老夫猶如神助天啓,於年前解開蒸汽機構造原理!另幾位弟子…亦得此玄妙。”
“如此驚天之事,墨門豈敢私藏?”
元豐肅容道,“立時稟奏聖上,方有今日開院大典之盛舉。當日,欽天監奏報:‘客星赤芒如輪,現於太微垣’!天象印證,陛下龍顏大悅,親賜神號:‘燧輪水火真君’!”
“燧輪…真君?”李衍喉結滾動,一時無言。
他復又看向那兀自流轉著罡煞二炁的青銅氣缸:“那此物…?”
“此乃神器之‘心’!”
元豐解釋道,“吾等將以‘裝髒’之玄門秘法,將其奉入真君金身之內。”
“陛下聖裁,已將真君神位立於社稷宗廟,享國祀大禮!此後,凡州府縣衙設廠鑄機,必立‘真君祠’。節氣祭典,牲醴供奉,萬民同祭,不可懈怠!”
言語間,他眼中再次燃起那近乎執迷的狂熱光芒:
“人道巨輪已啓,大勢浩浩湯湯!與其畏首畏尾,何如應天順命?!泄神器之法於天下又何妨?”
“器利民則富,民富國自昌!自今日起,凡吾大宣疆土之上,蒸汽機一聲轟鳴,便爲真君多添一炷人間香火——萬民生息操勞之力,皆化神州氣運…不朽薪柴!”
看著元豐那近乎癲狂的神情,李衍只覺一股寒意從脊背竄上頭皮。
他莫名有種感覺,自己好像掰彎了時間線…
………………
“還有這等離奇事?!”
柔遠驛中,沙裡飛抓著他油亮的大光頭,眼珠子瞪得溜圓。
待回到驛館,開院大典的喧囂散去,李衍纔將所見所聞娓娓道來。
衆人聞言,無不震驚失色。
王道玄捻著鬍鬚,滿面憂慮:“福禍難測,兇險…未卜啊…”
不怪他們擔憂,就連李衍此刻也覺得前方一片迷霧。 “罷了罷了,想那麼多幹啥。”
沙裡飛搖頭道:“朝廷已經佈局,開院大典後各方勢力必聞風而動,利字一起,便是殺劫重重,咱們終究是江湖中人,沒法插手,反正天塌了有大個子頂著。”
“話說回來,那元監正答應了沒有?”
“放心,答應了。”
李衍沉聲道:“明日咱們就搬去書院,之前《求仙篇》和蒸汽機的事,書院欠咱們不小人情,你那槍械法器,還有其他人的法器,都由書院操辦。”
“所需靈物,書院都會負責,但下次就不行了。”
“這次就夠,這次就夠!”沙裡飛聞言,頓時一樂。
他們煉製法器,使用靈物,可消耗不小。
書院能提供,至少錢上暫時無需發愁。
旁邊的王道玄,則皺眉道:“那趙清虛呢,可有線索?”
李衍搖頭,同樣滿臉疑惑,“始終不見蹤影。”
“我已問過了,蒸汽機在書院直到運往社稷廟,霍胤都會親自守護,且有宗人府高手和幾名國師配合,加上都尉司神槍手,可謂密不透風。”
呂三若有所思道:“會不會是趙清虛放出的假消息,他另有圖謀?”
“或許吧。”
李衍扭頭看向窗外,沉聲道:“羅明子他們,已經派人前往《求仙篇》上記載的其他神山,待將那‘昇仙大陣’中的東西全部取出,他們翻不了天!”
………………
正如李衍所料,開院大典造成的風波,纔剛剛開始。
次日清晨,李衍一行便收拾行囊直奔書院,而京城市井,早已鼎沸如煮。
“啪!”
醒木重重拍在桌面,茶館裡唾星四濺的說書人滿面紅光:“話說當時祥雲繚繞,紫氣東來,陛下端坐於那仙人龍輦之上……”
下方人頭攢動,伢人們與販夫走卒擠作一團,交換著各處捕風捉影的傳聞:“‘噴火鐵獸’?聽隔壁張屠戶講,親眼見那鐵牛車眼睛噴火星子,肚子能吞千斤黑炭!”
“嗨,真假誰知道?可昨兒個煤場契價飛漲是真真的!多少豪商搶破頭…咳,可惜咱這囊中羞澀,不然砸鍋賣鐵也得吃進!一本萬利啊!”
“哼!樂個什麼勁兒?”
一個醉眼惺忪的漢子哼哼唧唧,聲音拔高,“俺舅爺在工部當差,內幕消息!那‘神器’能頂千百個苦力!商號們爭著買,往後工坊裡還有咱小民的活路?都得喝西北風去!”
此言一出,周遭驟然一靜,面面相覷。
“不…不至於吧?”
旁邊有人笑著打圓場,“俺是燒窯打磚的,手底下功夫!磚坯不瓷實,爐裡一過就廢!還有俺家婆娘,在津門繡坊當差,針線活計巧著嘞,難不成那鐵疙瘩還會穿針引線?”
“就是!朝廷得了寶貝,那是鎮國安邦的,跟咱們小民爭什麼食?”
“俺倒聽說了,”一個黝黑漢子壓低聲音,“晉州商會要修那‘鐵牛車’跑的‘神道’馳道,正滿世界招人呢!這活計接下來,幾年的嚼咕都不愁!”
“啥?!你他孃的不早說!”
“走!快走!”
聽說有工開,幾個漢子登時拍案而起,一陣風似的刮出了茶館。
茶館幽暗的角落,一個身材短小的伢人獨坐窗邊,灰布帽檐壓得很低,耳廓卻如貍奴般微微翕動。
他將那些真假摻半的議論收入耳中,默默記下。
片刻後丟下幾枚銅錢,起身便走。
此人出了茶館,腳步一轉便扎進了東城。
東城毗鄰漕運碼頭,本就是魚龍混雜的泥塘。
自打“鐵錨會”的龍頭羅功勝在菜市口掉了腦袋,這曾煊赫一時的龐然大物,便如被捅了窩的馬蜂,頃刻亂成一團。
稍有點門路的高層早已捲鋪蓋逃之夭夭,遠遁他鄉。
唯剩下一羣紅了眼的亡命徒,此刻正爲了爭奪地盤,在長街上廝殺作一團。
“乾死這幫雜碎!”
怒罵與慘嚎交織,往日的城狐社鼠,這時哪還顧得上“不鬧出人命”的潛規矩?
棍棒成了擺設,雪亮的刀片子、鑿骨頭的小斧頭,只顧著往對方要害招呼。
噗嗤!有人當胸被攮了個透亮,哼都沒哼便栽進血泊。
撲通!血糊糊的屍首被拋入渾濁的河溝。
百姓驚叫著奔逃躲閃,遠處傳來衙役急促的吆喝和雜亂的腳步聲……
望著這血腥混亂,那矮小伢人眼底掠過一絲濃重的譏誚,彷彿在看羣蠅爭腐。
他壓了壓帽檐,側身滑入旁邊狹窄的深巷。
這裡居住的,都是京城貧苦人家。
巷子裡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濁氣——那是經年的潮溼黴味、陳腐的尿臊氣,還有角落裡小作坊鞣製生皮散發出的刺鼻惡臭,薰得人腦仁發脹。
低矮的破敗房屋如歪斜的積木,擠在坑窪積水的泥濘小道上。
伢人低著頭,在蛛網般密佈的窄巷裡七繞八拐。
他每一步都踩著污水爛泥,還不時警覺地往身後撒出一些無色的粉末。
幾條翻食垃圾的野狗剛湊近嗅了嗅,登時毛炸如刺蝟,夾著尾巴哀嚎著逃竄開去。
終於,他停在了一處荒草漫過膝蓋的破敗大院前。
幾個衣衫襤褸、眼神空洞的乞丐正蹲在倒塌的照壁旁,用缺口的破瓦罐煮著從各處討來的餿水和黴爛窩頭,那惡臭隨風飄散,足以將活人頂一跟頭。
“滾遠點!”伢人捂緊口鼻,嫌惡地低喝,隨手丟出幾枚銅錢。
乞丐們木然地撿起銅子兒,拖動著破草蓆讓開了道。
閃入後院柴房,他凝神諦聽片刻,確認四下無人,這才揭開角落裡一塊厚重的、佈滿苔蘚的地窖隔板。
一股混合著泥土腐敗和陰冷溼氣的濁流,頓時涌了出來。
矮小伢人毫不猶豫,一個鷂子翻身便沒入黑暗。
狹窄的地道潮溼冰冷,他在黑暗中熟稔地左彎右繞,走了約莫一炷香,眼前豁然開朗,出現個地下洞窟,看模樣曾是私鹽販子囤貨之所。
昏黃搖曳的油燈光暈下,清晰地映出二十幾條盤膝端坐的身影。
他們雖身著粗布漢人衣物,但頭頂無一例外,全是剃光中間頭髮的“月代頭”,腰側斜插著修長冷硬的肋差。
陰鷙銳利的目光齊刷刷掃來,如同一羣蟄伏於巢穴中的惡狼。
矮小伢人再不掩飾,跪在地上磕頭道:
“法主にお會いします(拜見法主神官)!”
燈火黑暗處,則響起了陰冷的聲音:
“如何,有趙清虛的消息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