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年驚蟄,上午十點來鍾,鄭人傑他們扔下了手中的磙子套。
鄭人傑站在鹽道上喘了一口氣,說:“總算是壓完了最後一個池子。”
姜德新說:“小鹽驢子你別歡喜,明天你就得去弄地。”
鄭人傑苦笑。
姜德新說:“擺弄地,爲種地做準備,拉糞、均糞、扒地也累,但比壓磙子輕快,輕快一點算一點吧。”
鄭人傑說:“一點,一點,世人都在爭這一點。”
姜德新說:“關上池子,灘裡沒有成排的話,那些零碎活,徐有林邊跑水邊幹了。我們八個人灘主能白養老爺子嗎?這一點是一筆大賬。”
鄭人傑說:“爭雄稱霸,你死我活,百姓無爭,天長地久,大道也!”
姜德新說:“熱,還涼哩。熱是四十,涼是五八。大道小道,富道窮道,官道民道,鹽驢子的道在哪裡?”
鄭人傑指著灘裡兩付鬥之間的道說:“鹽道。”
姜德新一愣,然後哈哈大笑。
晚飯時,徐有林對大家說:“明天早點吃飯,去給東家運糞。”
郭抽筋的家,是一座七間兩進的大瓦房。
在房子西面半里遠的地方,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的糞場。
鄭人傑他們八人,就是拿大錘,打大扎,把凍糞破開,把大塊打碎。
二山二塔,四把大錘,把兩個鐵扎,幾錘打進凍糞裡,打下一大片糞土塊。
姜德新領著關、宮、滕破碎那些大塊。
後面,另一幫人來裝車,把糞往莊稼地裡送。
第二天早晨,又來了十個鹽哥們,是從夾心子倒天門灘來的,也是掄錘打大扎的。
第三天早晨,一個四十多歲,中等個,長瓜臉的男人 站在糞場邊,他是郭抽筋的管家,名叫隋成安。
他看了一會兒,走到鄭人傑面前,問:“小夥計,你叫什麼名字?”
鄭人傑回答:“鄭人傑。
隋成安說:“你給後院挑水去。”
日本人來了之後,這裡的人們有了洋鐵桶。
鄭人傑用洋鐵桶挑水,井在門前菜園子裡,有二百多米遠。
他挑那一擔水,有八十多斤重,走進二道院的門,隋成安迎上來,把一個驢捂眼套在他的頭上,蒙上了他的眼。他一楞,站在原地,說:“總得有人領個道吧?“
隋成安拉著他的手,邁步向前走,兩個水桶前後晃,擺左擺右,水灑了一溜道。
貔子窩地區的房子,一進門是廚房,兩邊是大鍋臺,東西兩間各有一道房門,通向兩邊的內屋。東房門的北邊,靠牆放著一口能裝四擔水的大缸。
隋成安說:“門坎,擡腳。’’
鄭人傑哈哈大笑。
隋成安說:“好笑嗎?“
鄭人傑說:“我笑你們太護食了。“
隋成安說:“小鹽驢子,家裡的奶奶、小姐、丫環是你看的嗎?”
鄭人傑問:“管家,你怎麼不戴捂眼?”
隋成安答:“我是這個家的人。”
鄭人傑問:“你姓郭嗎?”
隋成安答:“我姓隋。”
鄭人傑說:“你不是郭家人哪。”
隋成安說:“我是他們的管家!”
鄭人傑說:“管家都隨便看嗎?”
隋成安說:“你這是什麼話?”
鄭人傑說:“人話。”
隋成安說:“屁話。”
鄭人傑問:“你幾歲啦?”
隋成安答:“四十有三啦。”
鄭人傑說:“我當你四歲五歲呢?你那麼大啦,男人少年大傻瓜,像我這樣;進入四十心花花,像你這樣;你是外姓人,進後院花心大,應該戴捂眼。”
隋成安問:“你說些什麼?”
在管家引導下,鄭人傑把水倒進水缸裡。
隋成安說:“記住這條道,進二院門自己戴捂眼,出二道門自己摘捂眼。’’
鄭人傑挑起第二擔水,進二道院門,戴上捂眼,值奔正房門,走
進地當央,邁步拐進東屋,走到炕沿邊,把兩桶水倒在炕上,轉身往
外走。
第三擔水,他把水倒在西間的炕上。
。
第四擔水,他剛進大門,聽到二道院裡女人在嚷嚷。
一個老年女人的聲音:“水都倒在炕上,晚上怎麼睡呀?“
一個少女的聲音:“管家找個飈子,不分倒正!“
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這個小鹽驢子欠揍!“
鄭人傑走進二道院門,戴上捂眼往院內走。
隋成安的聲音:“小鹽驢子,缺德帶冒煙的,我揍你。”說著,他舉起手來打鄭人傑,鄭人傑好像看到一樣,一蹉步,後水桶打在隋的身上,把隋打倒在地,濺了隋一身水。
鄭人傑說:“管家,對不起,我看不見。”
隋成安爬起來說:“叫你看見還了得!”
鄭人傑說:“只能大約目啦。”
隋成安說:“你,你,你混蛋!”
鄭人傑說:“你像鬼子一樣罵‘叭嘎’多好,現在還時興。”
一個青年女人的聲音:“管家,他還是個孩子,看就看吧。”
隋成安說:“小鹽驢子,把捂眼摘了吧,你謝謝二少奶奶。”
鄭人傑把捂眼摘了,看見院子裡站著一個年青媳婦,模樣好看,一臉笑面,他向她說:“謝謝二少奶奶。”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進東廂房。
從此,鄭人傑不帶捂眼挑水了。
灘主們學日本人,在家裡修個澡堂子,供女人們洗澡。
高家的澡堂在二道院西廂南頭的二間房裡,內外兩間,外屋是一個日式的小鍋爐,內間是一個水泥做一個方形的池子,能裝三、四拾擔水。
井離澡堂子有二百多米,三、四拾擔水,挑起來夠人受的。
鄭人傑天不亮就起來挑水,挑了十多擔之後,他對萬萬兒說:“萬萬兒,累死我了,幫幫忙吧。”他的話剛說完,池子裡的水滿了。
他坐下來生火燒鍋爐,燒乾柴棒子,一個小時後,池子裡的水好了。
他喊:“澡堂燒好啦。”
上房從門裡走出四個女人,一個老太太,左邊一箇中年女人攙著,右邊一個少女攙著,後面跟著一個新媳婦。
鄭人傑從四個人女人的對話中,知道了她們的身份和她們之間的關係。老太太是高抽筋的老婆,中年女人是老太太的大兒媳婦,是罵他欠揍的那個;少女是老太太的老姑娘,是罵他飈子的那個;新媳婦是老太太的二兒媳婦;是讓他摘捂眼的那個。
她們走進澡堂洗澡。
鄭人傑坐在鍋爐門前的小凳子上,給鍋爐壓火。
三個女人一臺戲,四人女人在澡堂裡,如鴨子戲水,呱呱叫了起來。
大媳婦:“他老姑啊,你那個長的像個梅花瓣。”
少女咯咯地笑起來。
大媳婦:“媽呀,你那個長的像個瞎牛眼。”
老太太:“就你嘴巧,你那個像什麼?”
大媳婦:“像個蓑衣領子。”
四個女人的大笑之聲。
大媳婦:“他二嬸是個白菜心。”
新媳婦:“你蘸醬啖了吧。”
大媳婦:“沒有那個能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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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女人又一次大笑之聲。
她們四個女人,澡兒洗的挺開心。
這個少女,名叫小不兒,看到鄭人傑挑水走進二道院的門,就迎上來,說:“小鹽驢子,長的就待人打。”說著,就照他的頭拍一巴掌。
老太太、大媳婦在旁吡吡笑。
第二擔水進門也是這樣。
第三擔水進門還是這樣。
鄭人傑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把扁擔放在兩個水桶上,坐在扁擔中間,喊:“我餓啦,挑不動啦,蓑衣領子,給我來塊餅子。”
小不兒:“小破孩,瞎喊什麼?”
鄭人傑喊:“梅花瓣,給我來盤菜。”
小不兒捂著臉跑進屋裡。
老太太說:“小孩子,不好亂說話。”
鄭人傑沒有好氣地說:“瞎牛眼,不用你管!”
老太太啖不住勁了,轉身回屋去了。
鄭人傑喊:“沒有菜,給點白菜心蘸醬也行啊。”
二少奶奶從東廂房裡走出來,走到鄭人傑的身旁,說:“小兄弟,姐姐我沒得罪你吧?”
鄭人傑說:“姐姐,小弟之過也,對不起。”說完,他挑起水桶走進上房,把水倒進缸裡,轉身奔上水井。
從此,那個不兒,見到他就像避貓鼠一樣。
× × ×
楊柳揚花,好似雪花漫天舞。
槐樹開花,花香風送十里遠。
俗語說,楊柳揚花,槐樹開花,鹽哥們累的叫了媽。
曬鹽進入了黃金季節,鹽池子裡的鹽瘋長,三、四天就有指頂大,七八個日頭有雞蛋黃大。
清明之後,狼灘換了一個新把頭,姓楊,名字大家忘記了,只記住了他的外號——楊提(di)溜。此人中等個,甲字臉,金魚眼鋥亮。
進入產鹽旺季,每天回鍾兩點,楊把頭鑽進大瓦房,喊:“快起來扒鹽。”
喊完了,他轉身走出大瓦房,鹽哥們起不起來,他不問不看。
他這麼一弄,時間長了,鄭人傑他們倒覺得不好意思了。他一喊,大家馬上就起來。
人哪……
十個人都急忙起來,一絲不掛,用一個破麻袋片圍著腚,像穿了一件超短裙。
大家光著腳走出窩棚。鄭人傑、姜德新、莊有明、張國寶、隋大強、鄭德利,一個人抗一張大耙。這個大耙,長有六尺左右,寬有一尺左右,厚有一寸左右,梨木做的,吃透水有一百多斤。這是扒鹽用的。
滕玉振、宮立富、徐有林、於德水,每人抗一張梨木小耙,長二尺,寬尺半。這是撈鹽用的。
拿大耙的六個人,每人走進一個鹽池子,把大耙放進鹽池子的滷水中,推著大耙往前走,走到池子當央,拉著大耙往後退,貼地皮留下一層薄薄的鹽粒,把上面的鹽刮上來,大耙上的鹽步步在增加,滿滿的一耙鹽有三、四百斤重。他們把鹽拉到鹽道旁,鹽鱉子旁,用力往上一靠,唰的一聲,又把大耙乾乾淨淨推出去。他們直起腰來,擡腳邁過鹽堆,去拉第二耙鹽。
隋大強、鄭德利,輕輕鬆鬆扒完了一個池子。
莊有明、張國寶,人雖有勁,但腳步慢,撲摟幹法,才扒了半個池子。
姜德新咬著牙,歪歪著嘴,才扒了一個角。
鄭人傑跟著姜德新腳步,和他做個伴。
滕玉振、宮立富、徐有林、於德水用小耙把扒出來的鹽,撈到鹽道上,鹽鱉子上。鹽道上、鹽鱉子上裝不下了,就在池子裡尖成堆。
早上五點來鍾,兩付灘,二步共十六個池子,六個人把它們全部扒完。
於德水提前回瓦房做飯。
鄭人傑他們六人,放下大耙拿起小耙去撈鹽,把鹽全部撈完,纔回去吃飯。
放下飯碗,他們拿起混耙,給扒過鹽的池子趕混。
趕混,是頂風趕混,用清水頂著混水走。
鄭人傑趕混。
他低頭一看水中藍天,突然心靈一動,立即擡頭望天,天上一朵白雲。低頭,腳下藍天白雲;擡頭,頭上藍天白雲。
他望望四周,鹽池子像稻田一樣,如字井排開,伸上天際,那縱橫的池埂,不就是經緯嗎。
突然楊把頭喊:“小鄭,你想買灘嗎?”
什麼意思,鄭人傑不明白,愣愣地望著楊。
楊把頭說:“不買灘你看什麼?”
鄭人傑明白了,哈腰趕混。
他思潮滾滾。
他,天天頭頂日月,腳踩星翰,經緯天地,縱橫天下,揮動雙臂有天地之豪,一掌打出氣勢宏大,有撼山之力。
他在練功中,總覺得步法有點缺欠,想到中午替徐有林跑水時,有幾種跑水法,一步一卡,橫跑斜串,左拐右扭,由下反上,溶到自己的快步裡,完整而奇妙,使自己的快功有了鹽家的特色。
他把混耙向前一推,把池面上的泥土趕起來,形成一股清水補了進來,就這股清水,頂著混水,一耙一耙往前趕,風壓著四邊的清水來補充,把混水趕走,池面上現出白花花的鹽茬。他心裡啊的一聲:這是曬鹽的哲學嗎?道、佛、生活中的禪嗎?
他想到,徐有林在停池子時,調整池面泥土的鹹度時,鹹度一天一天加大,加到適當時,池子面現藍瓦瓦的白霜,磙子上去,泥土不沾磙子,這是停池子的最佳狀態。這就是太極圖中的太極線狀態呀。
他又想到,蹬水時水車按的位置,往上了蹬空,低了蹬不動,位置適當,大水涌出,按水車需要最佳位置,這也是太極線的狀態嗎。
他還想到,大人說,頂風拉屎,順風撒尿,這是大禪理也。
他哈哈大笑起來。
後來,他在面對鬼子武士時,選擇最佳角度,發揮最大的功力,得來了今天的禪悟,那是後話。
九點鐘左右,鹽池子的滷水面上,開始飄起鹽花了。這是告訴你,鹽開始結晶了,趕混的話不能幹了。這又是一個禪理。
他們放下混耙,蹬上了水車,把趕混下來的滷水,返上滷臺。
吃完午飯,他們開始吊坨。
他們每兩個人,一個擡筐,一個人拿一張木杴,走進鹽道上的鹽堆旁,放下擡筐,拿起木杴裝鹽,擡筐裡裝滿鹽,兩個人大扁擔上肩,擡著大鹽筐上坨臺上的大鹽坨。那鹽坨天天往上長,最高長到二丈多。
一擡筐鹽有二百多斤,當擔到從滷水中撈出的溼鹽時,一擡筐有三百多斤。
他們從中午十二點,一直擡到日頭落。
天天這麼一套。
一個多月沒下雨了,鄭人傑他們兩頭不見日頭地幹,累地放個屁都打晃。
肩膀壓爛了,扁擔沾著血跡。
腳板磨漏了,鹽道上留下血痕。
每個人的腳磨漏了,都是一瘸一拐地咬著牙幹。
肩膀、腳板脫了三層皮之後,肩上長出了大肉蓋子,腳底長出了厚強皮子。肩膀變成了鐵肩膀,腳板變成了鐵腳板,人變成了黢黑油光閃亮的人。
陰曆五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一點來鍾,晴空萬里,烈日炎炎,鹽灘裡像個大蒸籠。
鄭人傑、姜德新一付擡,兩個人渾身往下淌著汗水,人好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突然,他們頭上飄來一朵白雲,像一朵棉花團,在三號溝,二號溝鹽灘的上空遊蕩,好像孫悟空來看望苦命的鹽哥們。
姜德新望著天說:“小鄭啊,老天給咱送福來了。”
鄭人傑說:“那得給老天磕頭嘍。”
姜德新說:“你看頭上那朵白雲。”
鄭人傑望那白雲說:“孫悟空在看咱的熱鬧。”
姜德新說:“你好好看看,孫悟空把龍王抓來,逼他給咱下場大雨。”
鄭人傑說:“苞米粥傳煙了。”
姜德新說:“船家講風,鹽家講雨,各有各的道道。曬上三年鹽,半個活神仙,什麼樣的天能下雨,哪塊雲彩有雨,那是八九不離十的。”
鄭人傑問:“頭上這塊跟頭云爲什麼能下雨呢?”
姜德新說:“這是經驗。頭三年,在夾心子小牛角灘頭上,晌午也是出現這朵雲,兩點以後開始下大雨;聽老哥們講,五年前,一入六月,一號溝頭上也出現過這朵雲,也下了一場大雨,提前扣斗子。這是這個地方的特殊天象。”
鄭人傑說:“姜大哥,教我觀天吧。”
姜德新說:“老把頭都是一套一套的,但他們不傳。我念給你聽,你背下。”
“早看東南燒紅,晚看西北烏雲接駕。
日頭抗樑,大雨在晌。
早東夜西,颳風井底。
草木結蛛網,連日有旱象。
海雀叫,渴(音咔)渴渴水唱,雨來到。
無雨雲纏腰,有雨山帶帽。
長山島,廣鹿島,帶上帽,不是下雨就尿尿。
……”
他念了上百條,說:“鹽哥們和把頭知天,是兩個心眼。把頭是爲灘主,鹽哥們是爲自己。”
他講了一個故事:
地蜘蛛洞
在三號溝上頭有一片鹽祖灘,就是傳說中鳳凰落過的地方,鹽祖王二曬鹽的地方。
鹽幫時叫鹽祖灘,日本人建灘時給它排三號,但是大家還叫它老名號。
鹽祖灘是寶地,那鹽醃刀魚不掉皮。開曬時,高雲祥把它抓到手裡,再也沒轉給第二人。
他僱了一個把頭,姓古,大家都叫他古把頭。
有一年,從春天開始,有一家把頭認爲天有雨,開始扒鹽,大家都跟著扒鹽,唯有古把頭認爲天無雨不扒鹽,結果天沒下雨。古把頭說,天要下雨了,他叫鹽工扒鹽,鹽祖灘扒鹽,衆把頭聚頭談天,認爲天無雨,決定不扒鹽。一宿大雨漫灘。
一次兩次大家不在意,三次四次大家覺得奇怪,五次六次大家就對他上心了。
有一位山東哥們,大家都叫他大武,是個彪形大漢,他留心觀察古把頭。
他看到古把頭早晨來到鹽祖灘,一進灘就直奔東頭的土堆而去,拔開雜草看什麼。看完後再望南北天,才能到灘房裡來,和跑水工商量跑水的事。
鹽祖灘的灘房,是五間石頭瓦房,玻璃窗。它是把頭房,但窩棚房年久而塌了,鹽哥們暫住把頭房。鹽哥們住進後,幾個把頭不願和鹽哥們一起住,晚間就回家住。
當古把頭走後,大武就跑到東頭土堆去看奇巧。
由於古把頭天天走這條道,已經在這裡踩出一條小路來。大武順著這條小道,走到土堆中,看到雜草中有一個大拇指粗的地蜘蛛洞。他明白了一切。
地蜘蛛,當雨來之前,在洞口拉網,小雨拉稀網,中雨拉薄密網,大雨拉厚密網。古把頭是由此斷天的。
當天中午,大師傅在做午飯時,大武給大師傅要了一瓢熱水,倒進地蜘蛛的洞裡,把地蜘蛛給燙死了。
一次,東南風吹了三天三宿,第三天早晨,各家都在扒鹽。
古把頭去看地蜘蛛洞,洞口沒有拉網,他不叫扒鹽,鹽哥們落得輕鬆一點,誰也不言語。
大武背地對大家說:“今晚有大雨啦,誰也不要說出去。叫古把頭知道,咱今晚就別睡覺了。”
要是過去,大家對天氣都有議論,但今晚誰也不談天,去講笑話。
笑話一,像片成了精。
有一個老頭包灘發了以後,請來一位照像的,給老婆照了一張像。
老婆子死了之後,他把這張遺照裝到一個小匣裡。他想老婆子啦,就拿出來看一看,白天想,白天看,晚間想,晚間看。特別是晚間,他要看老婆子的像片時,首先是從櫃裡把小匣拿出來,再從小匣裡把像片拿出來,然後點上燈,在燈光旁看像片。
老頭有一個孫子,十來歲。看他的爺爺,一天好幾次從小匣裡拿出一張硬紙片,眼睛盯著看。
他感到好奇,就把像片偷出來看,他一看是自己奶奶,嚇了一跳,把照片扔在地上,忽的來了一陣風,把像片刮跑了。
小孫子怕捱揍,抓了一隻家雀放在小匣子裡。
晚上,老頭一掀開小匣蓋,家雀撲嘍一聲飛起來,碰破窗戶紙而飛走了。
老頭喊:“大媳婦,二媳婦,快點燈,你媽不知怎麼成了精,我三把二把沒捂住,窗眼鑽個大窟窿。”
大家哈哈一笑。
笑話二,問穀子苗。
一個老頭,領著兒子和兒媳婦,騎著青鬃馬間穀子苗。老頭在前,兒子和媳婦在後。
兒子和媳婦邊幹邊拉呱兒,嘮嗑。
兒媳婦問夫:“你看見好看的女人,心裡是什麼滋味?”
兒子回答:“心裡一脹一脹的。”
媳婦低頭間穀子苗。
兒子問媳婦:“你看見好小夥兒,心裡什麼滋味?”
媳婦回答:“心裡一哆一哆的。”
兒子說:“你心壞了,一哆一哆的。”
媳婦說:“你好,一脹一脹的。”
“你一哆一哆。”
“你一脹一脹。”
……
老頭說:“吵什麼?一丈一丈那不是稀了嗎,一撮一撮那不是密了嗎?”
大家又笑起來。
古把頭不耐煩地說:“我的心像針戳的,你們卻唱河南韻,按的什麼心哪?”
沒有人理他。
大武起來,出去尿尿,天已開始零零星星落下幾個雨點。
他回到屋裡,古把頭問:“外面天怎麼樣?”
大武答:“一個(音古)星一個星的。”
古把頭認爲天上一個星一個星的,是睛天,就沒再問,回頭朝裡,躺在炕上睡了。
半夜時,大雨大風,風帶雨打的窗玻璃很響,古把頭呼地坐起來,喊:“大武,你一個星一個星的,怎麼下大啦?”
大武反責他說:“一個星一個星就是下啦,你的不明白,叭嘎!”
衆人大笑起來。
…………
二點鐘後,雲朵散開,變大變灰,遮住了太陽,變成了烏雲,吹來了北風,一陣涼爽,令鹽哥們心醉了。
突然,一道閃電,一個炸雷,天下起瓢潑的大雨,對面看不見人。那個大雨點呀,打在鄭人傑的身上,皮肉痛,心裡爽!
大雨,像天上往下倒水一樣,鄭人傑他們待不住了,只好跑回瓦房。
大雨從二點下到四點,雨過天睛。
鄭人傑他們走出瓦房,看天上萬裡無雲,看灘內一片汪洋。淡水倒灌,灘裡扒出的鹽全化掉了,沒扒出來的鹽葬身水底。一個個大鹽坨,白色變成了灰色,鹽化掉了,露出了泥。
楊提溜說:“完了,完了,這一下子,鹽化了不說,半月二十天翻不過身來,當翻過身來時,也就扣斗子了。”
姜德新說:“誰不想好,都想好,滿灘不下雨,就三號、四號溝灘裡下雨,這不是怪事嗎?”
楊說:“徐師傅,去把排淡口挖開,其他人下溝洗洗吧。”
鄭人傑說:“今晚上有魚吃了。”
楊說:“吃屁你都抓不著,還吃魚?”
鄭人傑沒理他,跑上迎海大壩,大家也跟著上了大壩。他手抓壩面石縫,腳丫摳住石縫,麻利的下到五米高的壩底,踩著爛泥,向二、三百步外,一羣海毛子(海歐)聚集的地方跑去。
大家在壩上,眼望著他衝進了海毛子羣中,拿起一條大魚就往回跑,惹的海毛子在後面高聲的罵他。
當他上到壩頂時,大家一看,他手中拿的是一條大梭魚,能有二十多斤,肚子已被海毛子開了膛,下貨已乾淨。
鄭德利問:“一家子,你怎麼知道那裡有魚呀?”
鄭人傑答:“一家子,我聽到一個海毛子在喊叫,這魚是我的,這魚是我的。結果,把海毛子招來了,互相爭搶,喊:快來吃魚呀,快來吃魚呀……
滕玉振說:“有樂。“
鄭人傑喊:“於師傅。“
於德水走出窩棚,鄭人傑跑下壩,把魚送給於德水,說:“於師傅,今晚燉大梭魚,讓我們開開葷吧。“
於德水說:“有口福了。“
大家流口水了。
鄭人傑說:“大哥哥們,拿三個擡筐跟我走,擡它三擡筐大梭魚回來。“
說完,他往西走,下了西壩,跑過泥灘,跳進三號溝裡。
正是漲潮時,三號溝水滿。
大家三個人拿著擡筐,三個人拿著扁擔,其他人空著手,來到溝的東岸。
鄭人傑一會兒鑽進水中,一會兒鑽出水面,扔上岸邊一條大梭魚。
樂的滕玉振去拿,好不容易把大魚抱在懷裡,那大魚一蹦,把他晃了一個趔趄,大魚也蹦出懷中,逗的大家一陣笑聲。
當潮水漫灘時,鄭人傑已經從溝裡扔出四十多條大魚,都是二十斤上下,擡了三擡筐。
魚擡到瓦房門外前,放在地上,大魚活蹦亂跳,蹦出筐外,在泥地上翻滾。
楊提溜樂的抓耳撓腮,說:“這裡窮沒有什麼可提溜的,心裡天天失望。今天,沒想到能碰到大魚,給我兩條,提溜回家腥腥鍋。”
說完,他也不問問大家,挑了兩條最大的魚,找了兩根麻繩,串在魚頭上,一隻手提溜一條大魚,樂顛顛的帶著小跑,順西壩往北而去。
走在路上,一個把頭問他:“楊把頭,你手裡的大魚在哪裡弄的?”
他回答:“狼灘的小鹽驢子,在三號溝裡抓的,老鼻子啦,我只拿了兩條。”
他對高抽筋說:“東家,去拿魚吃吧,他們弄老鼻子了,有好幾百斤。”
高抽筋一聽,火大了。
窩棚前,大家在議論這三擡筐魚,一頓吃不了,過潮就臭了。
姜德新說:“把魚全埋在鹽坨底下醃起來,誰也看不見。一不招蒼蠅,二不惹麻煩。”
大家認爲是好主意,就七手八腳地把魚埋在鹽坨底下。
當天晚上,十個人燉了四條大梭魚,能有百來斤,沒有油,沒有醬,沒有蔥薑蒜,沒有一味調料,只放鹽。大餅子就大梭魚吃的滿嘴是鮮。
一個個都撐的溜脖了,還沒放下碗。莊、隋二人,一邊溜噠一邊吃。
大家吃得正高興時,高抽筋氣沖沖地鑽進窩棚,罵道:“吃的不是你們家的糧,你們不心痛,是吧?”
什麼意思,大家丈二和尚——抹不著頭。
徐有林問:“東家,怎麼燈沒來火來了?”
高抽筋怒目向徐:“你知不知道,臭魚爛蝦,是吃飯的冤家。你們吃魚,鮮溜啦,可我得賠上多少糧啊?!我會被你們吃窮的!”
滕玉振說:“不對呀,臭魚爛蝦,吃飯歡喜。”
大家想笑,但不敢笑,你看我,我看他。
高抽筋腳一跺地,右手一點,說:“我叫你們歡喜,這個月餅面子減半!”
他說完喪喪個臉,轉身走出窩棚。
管家問:“聽說你們弄老鼻子魚了,在哪兒哪?”
姜德新說:“楊把頭來提溜兩條,於把頭來提溜兩條,李把頭來提溜兩條,把頭們都搶了,一條也沒有了。“
管家說:“你們吃獨食,拉線屎,等著吧!”
隋大強說:“人家有錢的,長個肉力,使船的長個魚力,咱鹽哥們沒有魚沒有肉,就長個飯力,不給飯吃,沒有勁幹活了。”
姜德新說:“別聽他咋呼。你們知道他這個抽筋的外號是怎麼來的嗎?”
姜德新講了一個故事:高抽筋外號的來歷。
高抽筋包灘發了之後,在鄰屯包了一家寡婦。
一天下午,一個拉子領他去小寡婦妙爽家。
他一看小寡婦妙爽長的俊美水靈,那臉蛋彈指可破,那雙大眼睛活而勾魂,那身曲線,使他的心進入性的狂想之中。
拉子說:“你要包她,一個月一算賬。”
高抽筋點點頭。
拉子說:“一個月一千大洋。”
高抽筋點點頭。
妙爽說:“我有絕活使你酥筋麻骨,知道真正的男女之爽。但是,你擡不起頭來,我配你白睡一宿,你得加一百。”
高抽筋點點頭。
拉子說:“先交錢,後上炕。”
高抽筋從懷裡拿出一千元的銀票,交給了妙爽。
這天一個下午,高抽筋的腦袋,就在性的狂想之中。
傍晚,他敲開了妙爽的門,門一開,妙爽一絲不掛地站在地上。他一把把妙爽摟在懷中,不一會兒就癱坐在地上。
妙爽問:“高當家,還沒上陣就歪歪啦?那是要加一百的。”
高抽筋說:“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喘不上來氣。”
妙爽咯咯一笑,說:“我認爲你是個虎呢,原來你是個除皮的蟶子。”
上了炕之後,妙爽炕上的活那叫個絕,一宿也不讓高抽筋睡覺,把高抽筋累的兩眼發藍。
高抽筋對妙爽,就像小孩拿個爆丈,又愛又怕。
幾天時間,高抽筋累的受不了啦,好像身體被掏空了,躺在炕上,四肢往一起收收。他不去,妙爽罰他一百大洋,這個二奶不好包啊。怎麼辦呢,吃藥。
吃了藥之後,他兇猛如虎,但藥勁過了,軟如爛泥,倒頭就睡,鼾聲如雷,過路的人都能聽到。
妙爽拿笤帚疙瘩打他,他翻個身照睡不誤。
妙爽後半夜叫高抽筋弄的不能入睡,還閒的難受,就想下半夜趕走高抽筋,再招一個人來熱鬧熱鬧,再掙一份錢。
妙爽家房東頭有一棵大楊樹,晚間烏鴉在樹上過夜,每當五更天時,烏鴉哇哇亂叫而飛走。
每當烏鴉一哇哇,高抽筋就起來穿衣服而去。
妙爽抓到高抽筋這個毛病,拉一個名叫單虎的小夥子,來接半夜的班。
單虎四更天來轟烏鴉。
一次,高抽筋回來,拿小棍去敲夥計的炕沿,叫夥計們起來幹活。
把頭問:“東家,什麼時辰了?”
高抽筋氣哼哼地說:“五更天了。”
大家爬起來穿衣服,把頭披著衣服出去尿尿。他一看晨星是二毛愣星,再看看天,三星偏西,雞還沒有叫。
他喊:“東家,你出來看看。”
高抽筋問:“天上有花嗎?”
把頭說:“東家,你往東看,老人說,大毛愣星跑,二毛愣星顛,三毛愣星出來亮了天。現在是二毛愣星剛見面,三星偏西,雞還沒有叫,就是四更天吧。你叫我們起這麼大的早,想幹點什麼活吧?”
高抽筋一下明白了,是小寡婦算計他。他牙根咬咬著說:“把頭,我領你們去看熱鬧。”
高抽筋在前,把頭領十幾個夥計在後,來到妙爽家的院門前。
他推開人家院門,悄悄地進了院子。他向夥計們招招手,夥計們輕手輕腳的也進了院子,靜靜地站在院子裡。
他走到窗臺前,貼耳細聽。
小寡婦說:“兄弟,姐姐的活頭怎麼樣?”
單虎說:“姐姐,你希罕死我了,希罕死我了。”
妙爽說:“你絕啦,像個麪筋兒似的。那個老鬼,像個乾柴棒子,硌的姐姐生痛。”
單虎說:“姐姐像個麪糰似的,太暄透了。”
高抽筋敲門。
小寡婦問:“你是誰?”
高抽筋答:“每日四更二星東,烏鴉不叫有人轟;麪糰摟著麪筋睡,乾柴棒子耳不聾。”
妙爽問:“你聽牆根?”
高抽筋反問:“你想抓唬我?”
妙爽:“呸!”
高抽筋:“你不賠呀,拿我的錢養鴨子,你爽死了。”
高抽筋砸門,夥計們呼喊,驚動了鄰居來圍觀。
天亮了,院裡院外站滿了人。
小寡婦穿戴整齊地開了門,站在門前,說:“叔叔大爺們,兄弟們,我是個女人,死了丈夫,用身子養家,但我沒禍害你們家吧。
我憑我的身子掙錢,我憑我侍候男人的活頭掙錢。高抽筋,一宿把我四面摟了三面,把兩個娃娃樂箍的生痛,跑回來聽我的牆根,砸我的門,憑什麼?你們給我評評理!”
高抽筋喊:“你拿我的錢養鴨子。”
妙爽說:“咱有話在先,你老是低頭幹不了活,冤老孃嗎?”
圍觀的人們哈哈大笑,笑完就噢噢起來,有人就往高抽筋身上扔小石頭,大泥塊,打的他站不住腳了。
他留下一句狠話:“小寡婦,你等著,我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鹽灘裡有個叫扒皮,爲了防止重名,就叫他爲抽筋,後來他就認可了。
姜德新說:“高抽筋這個名號是他用來唬人的,不用理他那一根!”
徐有林說:“給多給少他說了不算,瓢把子在磨房師傅那裡,明天我送一條魚去,什麼問題就解決了。”
大家就怕捱餓,徐師傅這麼一講,大家放心了。
楊提溜的話,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就變成大玄話了。
這場大雨,三號溝狼灘下的不是雨,而是一個個大梭魚,小的一個拾來斤重,最大的一個是一百多斤重,還卡巴眼,掉眼淚,是個魚精。
狼灘哪,滿灘都是魚,挺厚的一層。
沿上的老百姓搶了一宿,都發啦。
第二天上午,五十里外的人,挑著挑筐,跑進狼灘。
夾心子八元,高雲祥坐土車,從夾心子奔向狼灘。
開始時人少,進了狼灘,跑到池裡、溝裡去找魚。後來,灘裡擠滿了人,一個挨一個,誰也動不了。
灘里人站滿了,坨臺上人站滿了,鹽坨頂上人站滿了,迎水壩、順水壩上下都站滿了人,那真是人海一樣。
八元,高雲祥的土車,被人海擋住了。他們只能站在狼灘外,站在土車上望狼灘。
人們是挑著筐來揀魚的,揀不著魚空筐回去又心不甘,所以,就摟草打兔子。站在鹽坨上的一個人,就往挑筐裡裝鹽。
一個人這樣,一百人這樣,人海轟的一聲散開,奔向其它灘的鹽坨。
鄭人傑他們一看藏魚的鹽坨要被搶,拿起了扁擔,把鹽坨圍住了。
鄭人傑說:“萬萬兒,幫幫忙吧。”
萬萬兒說:“主人,老百姓是天,管著我哪!”
衝上來一些人,被大鄭、大隋等打進水溝裡,嚇的他們不敢靠上。
那陣勢,人海像海嘯一樣。
八元一看這陣勢,多麼像十年前鹽幫送葬那個大場面,嚇的他叫人推著土車向北跑。
三號溝、四號溝灘內的鹽基本被搶光,那是幾萬噸鹽,灘主哭,八元蹦。
狼灘保住了一個大鹽坨。
當天晚間,姜德新叫大家在壩下挖了一個土坑,把魚和鹽拌在一起,埋在土坑裡。
第二天早上,高抽筋來到三號溝的順水壩頂上,往南一望,只有狼灘一個大鹽坨,像銀山一樣,銀光閃閃矗立在那裡。把他樂的蹦了一個高,放了一個屁。
他來到狼灘一看,鹽池子被踩成蝦醬了,寬池埂變成尖池埂了,所有的水口了都被拔開,木門的插板,不知扔到哪兒去了。灘被作弄成這個樣子,要恢復生產,少說也得十天,那就要進入雨季了——六月初六扣斗子了。
他要賠給八元二、三十天地。
他坐在坨臺上,兩眼瞪的有牛眼大,一句話也不說。突然,他站起來說:“天黑啦,走家!”
太陽才半天高就天黑了,什麼意思?大家還沒明白。
他喊:“大媳婦,二媳婦,快點燈!”
管家明白了,高抽筋是急火攻心,眼得了火蒙了。
管家趕緊叫人揹著他往家跑。
狼灘的十個鹽哥們,在灘裡到處轉繞,去找門口子的插板。
當夜的三更時分,鄭人傑站在坨臺上,微合雙目,覺得自己站在宇宙之中,他腳下是銀河的星盤,兩掌之間是太陽和九大行星。
他雙手掌握球似的轉動;他雙腳邁步跟銀河轉,他踩著天河中的無數個太陽在飛行。
他橫跑斜串,左扭右拐,當由艮位向坤位移動時,得到了意外的一種玄力。用現代人話說,他一腳踩入另外一個空間,身進入暗物質之中,碰到超物質並受到超物質之力的融貫。
他在這種力量的擺佈下,一式演出,電閃雷鳴。整個銀灘,雷電交加,閃從天上打到地下,聲響像撕布一樣慘人。
二式演出,暴風驟雨。銀灘海里,風雨交加,窩棚蓋上的茅草被吹上天,銀灘變成了海。
他三式演出,山呼海嘯。大地山響,大海怒吼。
他四式演出,地動山搖。大地在震動。
他五式演出,山崩地裂。銀灘變成了亂石場,大海溝豁縱橫。
他掙開眼一看,自己嚇了一跳。
萬萬兒說:“主人,這功法殺氣沖天,驚道動佛,用起來必傷及無故,損其壽也。”
鄭人傑說:“萬萬兒,幫我復原吧。萬萬兒手一揮,山還是那座山,灘還是那個灘,大海還是那個大海。
鄭人傑說:“妙哉!”
幾萬噸鹽被搶了,成了一件大事件。
一天上午,貔子窩警署署長左竹右武,陪同關東州警廳的高級刑偵官浜田,帶著幾個警察和巡捕,還有西門大鳥——貓頭鷹來到狼灘。
十個鹽哥們被叫到坨臺上,站著問話。
浜田一臉橫絲肉,最上眼的是那張狼嘴,這個人要叫丁把頭起外號,一定叫狼嘴,不知他有沒有這個號。
浜田問:“天上的降魚,灘裡的遍地,你們的捉了幾條的?”
姜德新說:“那是做夢娶媳婦——想好事。”
浜田問:“夢裡的娶媳婦和灘裡的魚有什麼關係,我的不明白。”
姜德新說:“你的不明白,我們的也不明白。”
貓頭鷹插話:“你的裝不明白。”
姜德新說:“我講一件事,你們一聽就明白了。”
他講,一個農夫在耕地,咯出一口痰吐在地上,正巧一個雁毛落在那口痰上。
農夫害怕,對一個朋友說:“我咯出一個雁毛來,這是不是病啊?
他這個朋友對別人說:“我這個朋友病的不輕啊,一口咯出一個雁毛來。’’
這話就傳開了。
說他一口咯出一個雁毛來,他家滿家都是雁毛。
這話越傳越玄乎。
說他一口咯出一個大雁來,滿院子都是大雁,五個大雁一塊錢,他發了。
三裡五村的人都上他家去看大雁,只看到他一個人在院子裡掃院子。
講完後,姜德新說:“事就是這麼個事,你們是明白人,應該大大的明白。“
浜田說:“你們魚的米西?“
姜德新答:“啖啦。”
浜田問:“魚的哪裡來?”
姜德新答:“從海里揀來的。”
浜田問:“揀了多少?”
姜德新答:“三條。”
浜田問:“在哪裡?”
姜德新答:“我們只啖了一條,叫楊把頭搶去兩條。”
浜田問:“三條魚的幹活,怎麼變成了滿灘魚的幹活?”
姜德新說:“楊把頭瞎嘞嘞的幹活。”
浜田臉沉了下來。
鄭人傑說:“那天大雨過後,我聽到海里海毛叫,吃魚呀,快來吃魚呀,我就跑到海里,從海毛子口中搶了三條魚,一上來,就被楊把頭拿去兩條。”
楊把頭提溜著兩條魚往家走,一溜道他對別人說了什麼,我們不知道 。但把頭們都跑到狼灘來要魚,後來人就越來越多,搶鹽、拔門板,我們就拿起扁擔打,保住了一個鹽坨子。“
浜田說:“你們大大的英雄。“
貓頭鷹說:“英雄個屁,他們的撒謊。“
浜田臉沉沉的,白了貓頭鷹一眼,說:“鹽坨的爲證。’’說完,轉身離開坨臺,走出狼灘。
第二天上午,貓頭鷹從夾心子領著一個巡捕,坐著土車子直接來到狼灘。
他把十個鹽哥們叫到門前,嘻嘻一笑說:“魚的還有多少?”
他這嘻嘻一笑,圓圓的眼睛瞅著人,鹽哥們汗毛豎起來了。
姜德新說:“魚的真的沒有。”
貓頭鷹說:“你們藏起來的幹活。”
鄭人傑說:“這多少天了,要是有,早臭啦。”
那巡捕在貓頭鷹耳邊說了幾句。
貓頭鷹雙眼瞪圓,說:“叭嘎,你們的良心大大的壞了。”
那巡捕說:“楊把頭被扒了皮,送進旅順大牢,你們怕不怕?”
貓頭鷹說:“我的有三個條件,一,把魚的拿出來;二,你們??的米西;三,小孩子的去坐牢。”
姜德新說:“魚的沒有,??的米西是狗的幹活,小孩子沒犯法!”
貓頭鷹說:“幾萬噸鹽被搶,魚的關係大大的,楊把頭的坐牢,捉魚的小孩也要坐牢!”
巡捕插言:“你們真是大姑娘要飯。”
姜德新問:“什麼意思?”
巡捕說:“把魚給他就得了。”
鄭人傑一下就明白了,把魚拿出來,一,貓頭鷹和鬼子一樣,是個無底洞;二,引來一羣狼;三,自己變成替罪羊。不叫貓頭鷹死,鹽哥們必遭殃。
他心生一計,殺死貓頭鷹,說:“西門掌櫃,魚的沒有,你把我抓去坐牢吧。”
鹽哥們愣了。
鄭人傑說:“姜大哥,你是明白人,到三號溝橋你就明白了。”
他跳上土車,面朝西坐在平板上。貓頭鷹和巡捕坐在他身後。
推車人推著土車跑。
貓頭鷹拿著棒子打鄭人傑,棒子飛了。
巡捕說:“不拿出魚來,你不但要挨棒子,還要把你綁起來,喂??給你吃。”
鄭人傑嗖一下轉過身來,正反巴掌抽貓頭鷹和巡捕的臉。嚇的蹬車的人停了腳,車在小道上滑行。
到了三號溝橋東,鄭人傑下了車,站在軌道中間。
貓頭鷹下了車,恬恬個腫臉,拉了一個窮架式,啊的一聲向鄭人傑撲來。
鄭人傑站著不動,立掌爲刀等著貓頭鷹。貓頭鷹只向鄭人傑邁了三步,鄭人傑隔空一掌劈下,把貓頭鷹從頭到腳劈成兩瓣。
巡捕和推車的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口喊饒命。
鄭人傑也不理他倆,用手指在土車的平板上寫道:
什麼臭皇民,禮帽做變鞋墊。
乾的是累死驢的活,小命也被草菅。
羊死被扒皮,怒瞪一雙眼。
今朝揮手報血仇,
來日腳踏富士山!
小花拉子
寫完後,他對巡捕說:“二鬼子,你給貓頭鷹出的三個臭點子,就是找死!我今天鐃你不死,叫你帶話給鬼子,要找我,就到莊河馬中華那兒去找。”
說完後,鄭人傑擡腳向東飛去。
郭正人來到鹽祖廟,對師父老道長講明瞭情況。
老道長說:“可憐的正兒,開殺戒早了。咱不要去馬中華那兒,你到奉天去,有一段奇遇在等著你。你要去學軍事,要了解日本軍隊。兩年後,你回來領著你們小哥們,殺鬼子,報咱鹽家的血仇。
‘‘臨走之前要辦兩件事。一,拜別鹽祖,二,成家結婚。’’
說完老道長領著郭正人,走到中間羣殿的前殿。一進門,迎面兩個神像,左邊的一個是穿古裝衣服的,名叫夙沙氏,是古代用海水煮鹽的祖師;右邊的一個是像近代幹活人的裝扮,頭戴大草帽,身披草蓑衣,右手拄著一把插在地上的鐵方杴。
傳說,很古的時候,東老灘這裡,是用泥灘曬海水增加滷水濃度,就像現在鹽灘的上半截蒸發池子一樣,當海水濃度達到一定濃度時,那當時是用蓮花籽測濃度,當滷水能把蓮花籽漂在水面上時,把滷水挑進大鍋裡,加熱熬鹽。
當時在東老灘有一個大灘主,外號叫畢鹽鍋,是曬海水煮鹽的大鹽戶。
有一年,兩隻鳳凰落在東老灘崖底前的海灘上,叫了三聲,飛上藍天,在天上轉了三圈,飛走了。
老人說,鳳凰不落無寶之地。
畢鹽鍋領人到鳳凰落腳的地場,挖坑找寶,什麼也沒找到。但這個坑在潮水的衝擊下,漸漸被衝淺了。正好,趕上了一個大旱天,淺坑裡長出了鹽。
這件事,被在畢家加工滷水的跑水工王二發現了。
他瞅空早晨去趕海,回來時他路過落鳳之地,發現了這個狀況。他靈感一動,他用畢家制滷的辦法,在坑的周圍,一圈一圈,從裡向外,擋起小土壩,由外向裡走水,走到中間曬出鹽來。這就是後來的八卦灘。
東老灘人都跟王二曬鹽,過上了好日子。
畢鹽鍋賣鹽少了,就逼王二交灘,交出曬鹽技術。王二不幹。
畢鹽鍋設計王二到畢家莊去赴宴,王二走進畢莊大院,衆打手就把王二圍了起來。
俗語說,好虎架不住一羣狼。
在打鬥中,王二被砍去了頭,他立而不倒,一腔熱血噴向空中,化成血火落在畢家莊上,一場大火燒燬了畢莊。畢鹽鍋在大火中焚身而亡。
老道長說:“這就是老祖宗的精神,咱鹽幫靠這個精神在劫難中不倒。這個精神,就是寧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要把一腔熱血化爲烈火,把一切邪惡化爲灰盡!”
從鹽祖殿出來,老道長說:“奉天小西門外有個西門順風號,那是咱的買賣,掌櫃名叫郭正喜,今年四十八歲,我寫一封信你帶著。
‘‘臨走前,要把婚事辦了,人家兩個姑娘都十九啦,你岳母也著急。’’
郭正人在老道長的安排下,在白雲山後一條溝屯結了婚。場面對得起雙方親屬,大家感覺很好。
三天後,他坐著貔子窩順風大車隊的馬車奔向奉天。
西門順風號在奉天小西門十字路口的西北道邊,坐北向南,門面上一個大匾,上面寫著“順風號”三個大字,經營飯店、食雜、大車店等。
小西門外十字路東西、南北走向,中間有一個千斤重的石獅子,車輛經過非常彆扭。據說是建奉天城時扔下的。
一天上午,南北兩個結婚車隊在這裡打對頭,一對各自四輛橋車隊,在石獅子南北頂牛各不相讓。吹鼓手、喇叭匠叫起勁來,雙方站在道上,鑼鼓喧天,喇叭聲烈。石獅子坐在道中間看熱鬧。
西來的車堵在十字道西,東來的車堵城門中,南來北往的車誰也動不了,半個時辰,有三、五十輛車在道上排成長龍。
這天,正好張作霖、張學良和幾個衛兵便裝出西門,被逼在城門外城牆下,進不能進,回也不能回,只好站在城牆下看熱鬧。
郭正人從順風號出來看熱鬧,看了一兒看出門道來了,就是十字道中的那個石獅子拿不走,誰也動不了。
郭正人邁步穿過人空兒,走到十字道中,一哈腰,雙手把石獅子舉過頂,邁步往西北走,邊走邊喊:“借光借光,別油著別油著……”
他身旁的人都看愣了,像木樁釘在那裡,也不知道讓個道。
一個人喊:“快閃開,你們想把人壓死嗎?”
人們回過神來,讓路,吵雜聲沒了,掌聲如雷。
人們看到,一個小黑孩,光著禿頭,身穿白色粗布背心,下身一條黑色半截褲子,腳穿黑布鞋,雙手舉著石獅子向西北走。大家爲這小黑孩擔心,大氣不敢喘了,怕驚著他,出現意外。
郭正人走到西北路邊,輕輕把石獅子放下,笑嘻嘻地看著兩個迎親車隊。
兩個迎親車隊,分左右各自南北而行,圍觀的人也各奔東西南北。
一個人站在郭正人面前,說:“你這個孩子不知道倒正,把石獅放在人家門口,你是送福還是送禍?”
郭正人看看石獅子正好迎了人家的門,就哈腰提著石獅子往北移了幾步。
另一個店主出來,說:“小黑孩,你不明白,石獅子是配對的,誰要光桿獅子呀。”
郭正人爲難了,他四下看了看,哈腰雙手抓起石獅子,把它舉過頭,左手放下,右手擎著,一步一擺小手,走到城門口,把石獅放在城門的左邊、
這時沒有人反對,只有掌聲。
郭正人轉過身,向順風號走去,張作霖他們一夥人緊跟其後。
郭正人回頭一看,一個衣裳華麗的瘦老頭,領著一幫人在身後。他覺得擋了人家的路,將身往一旁退了兩步,讓老頭先過。
瘦老頭一擺手叫他先走,他向瘦老頭一抱拳,大步前頭而行。
郭正喜站在門口,吃驚地看著郭正人說:“小老弟,你是鴨子尥腳——玄天了,你這個勁是太大了,從小吃了多少麻花?”
郭正人說:“小意思。”
說著二人進了門,後面的瘦老頭等也跟著進了門。
郭正喜回頭一看瘦老頭,馬上抱拳一禮,說:“張大帥駕到,小的有禮了。”
張作霖哈哈一笑說:“我不是奔你而來。”說完,他手指郭正人說:“這小兄弟是誰?”
郭正喜答:“他是我的小堂弟,名叫郭正人,今年十七歲,屬牛的,關東州人,公學堂畢業,來奉天找個營生。”
張作霖說:“當我的衛兵吧,我喜歡這小兄弟。”
郭正喜、郭正人同聲:“謝大帥!”
從此,郭正人走進了大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