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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鹽工苦歌

一九一七年陰曆正月十六日,早晨,天空濃雲密佈,東南風從海上吹來,陰冷啊。

高雲祥家東大院,院裡院外站滿了身穿破衣爛衫的男人,能有上千名之多,有不少人還留著小辮子。他們中間,年齡最大的有五十多歲,年齡最小的有十六、七歲。

因爲每年正月十六日,從古到今,是鹽夥計下灘幹活的日子。這些人是下灘幹活的人。

出張所初期開始曬鹽時,是招工,但鬼子、大小包灘主、把頭等,把鹽灘變成了人間地獄,嚇的周圍百八十里的男人們不敢下灘幹活了,出張所就招不到人了。

高雲祥建議八元在貔子窩民政署內派勞動下灘,以後就成了制度。

勞工派下來,有錢人家就花錢僱山東人來頂替,有些體質特壯的小夥子來頂勞工,被頂替家給一份錢,灘主給一份錢,拿兩份錢回家,那可解決大問題了。窮人家就得自己去幹,體弱地咬牙去,沒有兄弟地花錢僱人頂。

郭正人爲了頂替體弱多病的姐夫(紅兒的丈夫)下灘做勞工,站在這千人之中。

他十七歲,個頭一米五出點頭,長的壯實,一張娃娃臉,留個分頭,沒戴帽子,穿藍色衣褲,腳上穿了一雙布棉鞋。怎麼看,也是一個學生,也是一個毛孩子。他化名鄭人傑。

一個人站在原來鬼子建灘臨時辦公室的門口,一連串喊著一些人的名字,有時喊十多個人,有時喊七、八個人,一批批喊進屋去,隔一段時間走出來,被人領走。這個人叫唱名人。

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唱名人喊:“姜德新。”

人羣中走出一根高粱桿。他細高個,二十七、八歲,走路兩邊晃,頭戴一頂破氈帽,小辮子露在腦後,消瘦的方臉顴骨突出,一雙大眼睛深沉,嘴角上掛著譏人的微笑。他走到門口,站在唱名人的對面。

“莊有明。”

一座小山移出人羣。他個頭有一米八五,二十七、八歲,頭大、手大、腳大、大方臉、大眼睛、大鼻子、大嘴。腦後的辮子小,像個兔子尾巴。他站在姜的身後。

“隋大強。”

又是一座小山移出人羣。他長的也是五大三粗,三十來歲,大方臉。他站在莊的背後。

“張國寶。”

一座塔移出人羣,說他是塔,因爲他個頭高。他站在隋的身後。

“鄭德利。”

又一座塔移出人羣,比上一塔還要高,三十歲,五官端正,雖然穿的破爛,但乾淨利索,走路無聲。他站在張的背後。

“滕玉振。”

人羣裡跑出一個小猴子。他個頭矮小,是個小瘦幹,十八、九歲,模樣一般,特點是個歪鼻子。他站在鄭的身後,好比老鷹與麻雀。

“宮立富”

人羣中又跑出來一個小猴子。他的個頭與滕差不多,但比滕胖一點,十七、八歲,由於生的太嫩,像個剛斷奶的孩子。他站在滕的身後。

“鄭人傑。”

他正步到門口,站在宮的身後。

唱名人說:“你們八個跟我來。”

鄭人傑他們八人,被帶進一間屋內,進門看見北牆有一張桌子,桌後坐著高雲祥的管家商茂,桌的東邊坐著管賬先生衣食足。他們都穿著青緞子棉袍,桌前地上放著一個盆火,烘的屋裡不凍人。西牆下,站著幾個衣裳破爛,腳穿生豬皮靰鞡的人。

鄭人傑他們八人走到桌前,並排站立。

商茂的眼睛在每個人的身上掃了一下,對二山二塔說:“你們四個我記得,幹活一個頂兩,發摺子。”

衣食足抽出四個摺子,拿起筆在每個摺子上寫下名字,交到他們手中。

摺子,就是一張紙摺疊起來,像個本子的東西。

商茂把目光投向姜德新,問:“你叫什麼名字?”

“姜德新”

“能曬鹽嗎?”

“不能曬也得曬!幹了三年了。”

“老鹽驢子了,我怎麼沒見到你?”

“我年年見到你!”

“老鹽驢子上道順當,發摺子。”

衣食足拿出摺子,寫上名字,交給姜德新。

商茂把目光投向滕、宮、鄭,說:“回家換大人來!”

滕玉振說:“俺爹病在炕。”

宮立富說:“俺爹死了,俺媽不能來。”

鄭人傑說:“家裡無壯漢。”

商茂說:“你們都幾歲了?”

滕玉振說:“俺十九。”

宮立富說:“俺二十。”

鄭人傑說:“俺十九。”

商茂說:“你們累死累活我不管,到了關鍵時候你們跑了,我上哪兒去招人?”

三個小子同聲說:“我們咬牙根幹到扣斗子!”

商茂說:“發摺子。”

三個小子把摺子拿到手。

商茂對三個小子說:“這摺子的用處,下過灘的人都知道。你們沒下過灘,不知道怎麼用。我告訴你們,有什麼需要,拿著摺子到二爺的大櫃上去買,先記賬,到扣斗子時結賬,從工錢中扣。春季是五十元,時間從正月十六到六月初六。但是,遇到天旱,六月六扣斗子扣不住,你們還得繼續幹,不加工錢。早走拿不到工錢,少幹一天扣兩元。聽明白了嗎?”

三個小子點點頭。

商茂面向西牆喊:“徐有林。”

從西牆下的人羣中,走出一個身穿開了花的破棉襖,腰上捆了一道草繩子,貓貓著腰,黑乎乎的,滿臉皺紋的一個老人。

商茂說:“你把這八個人,領到東老灘三號溝的狼灘去。’’

徐有林對鄭人傑他們八人說:“你們快跟我走吧。咱道也遠,天也要下雪了。’’

徐有林在前,鄭人傑他們在後,走出高家東大院的大門,向東經過幾家門口,上了一個小土坡,蹬上了小鐵道。小鐵道上放著十幾輛平板車。

徐有林指著最南頭的一輛平板車說:“你們上去坐好,我推車。”

莊有明說:“你這麼大歲數推車,我們年青青的坐車,這不罵八輩了嗎。你坐車,我們四個年青的蹬車,比你快的多。再說啦,三人同行,小的愛苦。”

徐有林問:“你們會蹬嗎?”

莊有明說:“都是老鹽哥們啦。”

徐有林說:“好吧,一來天快黑啦,二來快要下雪了,三來道兒遠那,快點吧。”

這種小鐵道上用的平板車,四個鐵軲轆,上面是木板鋪成,像個長方桌子。兩邊前後四個人,每個人用一隻腳蹬地推車,在小鐵道上飛跑,是當時灘內的主要交通工具。

衆人上了平板車,車上人一個個坐好,鄭人傑盤腿坐在前面,莊有明、隋大強、張國寶、鄭德利四人坐在車的四個角上,一喊號,一二三,四隻腳同時使勁一蹬,平板車前進了,他們四人,撂開單腿,三次過後,平板車像箭一樣飛馳。迎面撲來的是老溝的護灘大壩,灰朦朦地看不到頭的鹽灘。

平板車飛過老溝橋,鄭人傑上下看了看老溝,這是他從小洗澡、抓魚、摸蟹的地方,上面他的家,十家灘的大火好像就在眼前,他咬咬牙,閉上眼睛。

十家灘,已經變成了一片整齊的新灘。

他的心在痛,頭髮豎起來了。

老道的話在他耳邊迴響:大鹽場修的好啊,再好也不是咱自己的,鬼子是主人,咱是亡國奴。咱端鬼子碗,受那鬼子管。這是國仇家恨,一定要記住!等你們長大了,功夫練成了,智慧比個子高了,殺鬼子報仇去!在此之前,忍住仇,咬住恨,心要平靜。

天下來北風,空中飄起了雪花,黑暗提前降下來。

平板車飛過夾心子大鹽場,飛過東老灘鹽場一號溝,二號溝,三號溝,五點來鍾,來到三號溝的狼灘迎海大壩的壩根下。

大家下了車,站在小鐵道上,四周什麼也看不清,只能見個黑影。

鄭人傑看,南面橫著一條兩丈多寬的排淡溝,溝裡的冰閃著亮光,一座二尺來寬的木橋橫跨排淡溝,直通對岸的壩根,壩根下有一片三十米寬的土臺子,土臺子上有一座馬架子窩棚。

北面,與排淡溝平行的是大坨臺,坨臺下面是鹽田。

這一片灘,包工頭外號叫狼,由此而得名叫三號溝狼灘。

冰的亮光中,可以看到那馬架子窩棚順大壩而建,坐南向北,南面靠大壩,北面面向鹽灘,有五間,西山牆開門。五個小窗和門都用草簾子擋著,在風中呼噠呼噠響,上蓋是人字架,用幾層草苫子苫蓋的。

滕玉振問:“咱住哪兒?”

姜德新說:“保你滿意。”

徐有林在前,滕玉振跟二,大家跟三,過了木橋,來到窩棚門前。

徐有林掀起草簾子進去了。

滕玉振緊跟在後,掀起草簾子,看見裡面一盞油燈,他一邁步,腳踩空了,撲嗵一聲栽了進去。

宮立富在門外問:“滕玉振,怎麼啦?”

姜德新說:“進窩棚要下臺階。”

徐有林把滕玉振扶起來,說:“小兄弟,出門在外,不能什麼事都等別人告訴你,自己要長眼睛。”

大家一個個順著臺階下來,站在窩棚裡。

鄭人傑站在地上,仔細看著窩棚裡的一切。

這窩棚,是一個齊腰深的土坑,門口從草簾子下來,有五個土臺階,進門是廚房,南北兩口大鍋,鍋蓋上冒著熱氣。鍋後半截土牆比人高一點,北面的牆垛上放著一盞馬燈,朦朦蒸氣,微弱的燈光;北鍋臺前站著一個人,佝僂著背,面目看不清。南北半截牆,夾著一個沒有框的門,炕上鋪著草簾子,靠牆放著十幾個麻袋卷。門裡是南北對面大炕,三間房子長。在往裡土牆到頂,門上掛著草簾子。

宮立富喊:“媽呀,這不是驢圈嗎!”

徐有林說:“小兄弟,你說對了。”

滕玉振問:“炕上放滿了行李,我們住哪兒?”

徐有林說:“炕上麻袋圈,是於德水大哥給你們準備的。在這兒看門,縫了一冬破麻袋,年年如此,來了就用,走了不帶。”說完,他用手指指鍋臺旁站著的那個人。

大家同聲:“謝謝於德水大哥。”

於德水說:“謝什麼,鹽哥們不幫鹽哥們,咱得被鬼子、灘主、把頭折磨死。”

他邊說邊掀開北鍋的鍋蓋,鍋裡的汽衝向屋頂,瀰漫全窩棚,但可以看到鍋裡那一圈黃色的大餅子。那鍋裡一個大餅子,有八個角枕頭那麼大,有五、六斤重。

他又掀開南鍋的鍋蓋,見到一鍋黃色的苞米粥。

他拿起鏟子,鏟了三個大餅子,放在北牆的案板上,用刀切成數個小塊。

他又拿起一個巴掌大的碟子,從盆裡撈出幾塊蘿蔔瓜子放在碟子裡,那蘿蔔瓜子一塊有一個指頭粗長。他裝了九碟,放在鍋臺上。

他拿起飯碗說:“一個人一碟瓜子,先拿一塊餅子,一碗飯,你們自己來拿,咱是坐在炕沿吃飯的,沒有地方放,不夠再來拿。”

大家不說話,一個個走到北牆案板旁,拿起碟子,再拿塊餅子,放在瓜子上,轉過身,從於德水手中接碗苞米粥,回來坐在炕沿上,南北兩排,楚漢兩界,挺滑稽的。

鄭人傑坐在炕沿上,先咬了一口苞米餅子,嚼了兩下,感覺嘴裡的餅子,苞米皮子對半,再咬一口蘿蔔瓜子,好像咬碎了一個鹽豆子,齁地張大了嘴。

姜德新看著鄭人傑的樣子,笑著說:“小兄弟,鹽灘三樣飯:大餅子苞米皮子對半,蘿蔔瓜子齁鹹,苞米粥稀溜溜,灘主就怕咱多吃一點點。”

於德水說:“餅面子和格子是有數的,一天一樣給一斤。鹽哥們活兒重,一人一天得三斤多糧。壯漢,一人一天得五斤多糧。去領一回糧,灘主就罵一次:‘叫你們鹽驢子給啖窮了!’怎麼辦?苞米皮子不計數,我就多要皮子。粥飯不能加皮子,那就多加點水啦。大師傅就成了不是人的了。”

鄭德利說:“這餅子雖然皮子對半,但味正,於師傅手藝好!”

大家苦笑著點點頭。

飯後,大家鑽進了麻袋被,枕著磚頭,說著幾句閒話入睡了。

鄭人傑選擇了北炕的炕梢,盤坐合上雙眼。

窩棚外,鵝毛大雪直堆。

半夜後,北風怒吼,不斷掀動門上的草簾子,雪花鑽進窩棚裡。

鄭人傑睜開雙眼,看看一個個小窗,小窗都用草封死,門的草簾在呼噠。

他下了炕,穿好棉衣,掀開草簾子,走出窩棚,上了大壩。 ωwш_т tκa n_¢Ο

他站在大壩上四面一望,滿天風雪向自己壓來。他從壩頂上,揀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使勁順壩向東拋去,他馬上飛步,緊跟石頭飛去,三步就把石頭追上,把石頭抓在手中。

他反覆地扔石頭,追石頭……

他練了一個時辰,回到了窩棚裡。

老天氣溫急降,窩棚裡,炕涼的扎骨,上面的麻袋被冷氣壓透而扎骨,大家被凍醒了。

於德水問:“都凍醒了吧,我去抱草燒炕。”

他點亮了馬燈,大家一看,滿地是雪。

他把靰鞡穿上,把一條帶補丁的麻袋套在身上。這條破麻袋,底和兩邊各掏一個洞,穿在身上就是一個大馬夾子。

他又拿起一個一尺多長的四方形麻袋片,達一個三角形,把頭包起來,又用草繩子把腰捆起來,最後掀起東頭房門的草簾子,進去拿了一把木杴出來,再去掀門上的草簾子。

他說:“我說草簾子不動了,大雪把門封了。”

徐有林起來,下了地,像於德水一樣披掛整齊,拿起木杴和於德水一起挑那門口的雪。

不一會兒,封門的雪被挑開,一股冷風鑽進窩棚,使人打冷戰。

於、徐二人,頂著風雪,每個人抱著一抱苫草進來。他們把苫草放在地上,把苫草往炕洞裡楦,楦滿了之後點上火。

土炕燒熱了,腚下熱乎乎的,使人感到暖和多了。

於德水點火做飯。

徐有林打掃地上的雪,雖然地上的雪被打掃乾淨了,但有不少化在地上,地面粘乎起來了,顯得膩歪人。

大家都起來了。

這十人中,只有鄭人傑、滕玉振、宮立富三人初次下灘,沒穿過生豬皮靰鞡。

他們拿出自備的靰鞡草,就是用苞米窩撕成細絲樣的草,面對毛蕻蕻的生豬皮靰鞡,拿在手裡軟不拉塔,只能反覆地看著,不知怎麼辦。

穿生豬皮靰鞡,要用四大件,四道程序。

四大件:靰鞡,靰鞡草,靰鞡腰子,靰鞡繩子。

四道程序:一,先把靰鞡腰子壓在靰鞡的後跟裡;二,把靰鞡草裝進靰鞡裡,用手把草在靰鞡裡攤均,給腳做個窩,把後跟裡的腰子壓住;三,把腳伸進去,收起腰子,圍在小腿上;四,把繩子一道一道纏在小腿上,繫個活釦。

姜德新說:“有個迷語:皮箱子,草囤子,你掀著,我進去。就是告訴你怎麼穿靰鞡。”

他教這三個小兄弟,不一會兒,他們三人就穿上了豬皮靰鞡,並在地上走了幾個來回,臉上笑嘻嘻,嘴上樂哈哈。

徐有林給每人發一條破麻袋和一塊方形的麻袋片。

姜德新說:“麻袋片當頭盔,麻袋當盔甲,腳蹬豬毛靴,手拿大小耙,好一個鹽將軍,凍的鬼吡牙!”

大家苦笑。

鄭德利說:“三個小兄弟,你們要知道,要吃鹽灘飯,就得拿命換。”

莊有明說:“鹽灘是地獄,鬼子是閻王,灘主是吸血鬼,把頭是催命鬼。”

張國寶說:“大鹽霸高雲祥,西鹽霸巴三爺,東鹽霸牟品山,小鹽霸杜二蛋,還有那些包灘主:隋扒皮、郭抽筋、高蠍子、任發昏,聽了這些名子就嚇人。”

隋大強說:“你想把他們三個嚇死嗎?”

鄭德利哈哈一笑,說:“不要怕,咱鹽哥們有辦法。對付鬼子有幾句話要記住:不打勤快,不打懶,就打那個不長眼。你耍滑,你偷懶,鬼子來了要歡幹!對付灘主、把頭的辦法:灘主來了要出汗,面對把頭要瞪眼,剩下自己慢慢幹。小兄弟,這就是咱鹽哥們的鹽經。”

姜德新說:“面對鬼子、鹽霸、灘主、把頭,咱鹽哥們要仗義,大家握成一個拳頭,鬼妖都害怕!”

張國寶說:“小兄弟,把頭來了先看大哥們的臉色,有大哥們罩著,把頭算個二爺吧。”

鄭人傑他們三個小兄弟,感動的要流淚了。

於德水喊:“開飯了。”

大家開始吃早飯,時間在四點來鍾。

這時,門上的草簾子被掀開,呼一陣風捲進兩個人來。

他們頭戴著大狗皮帽子,身穿著羊皮襖,腳穿豬皮靰鞡,手拄著小鐵杴,站在地上。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高個的,黑紅的圓臉,粗眉小眼小鼻子。他是大把頭解少安。矮個的,黑紅的長臉,掃帚眉,三角眼,大板牙。他是二把頭丁福範。

解少安看了看大家,說:“快點吃,下灘除雪。”

沒有一個人回話。

姜德新使勁吸碗裡的苞米粥,聲音特別響。

二山二塔也跟著吸碗裡的苞米粥,五人合奏,好像要把窩棚蓋頂起來似的。

丁福範說:“你們鬧樣給誰看?”

姜德新說:“於師傅,粥太熱了,丁不犯哪。”

這是念外號,罵丁福範。

衆人哼哼冷笑。

徐有林說:“解把頭,有句話,催活不催飯。”

解把頭罵道:“扯你媽個蛋!人一、兩頓飯不吃,餓不死的。灘裡的雪晚除一天,就耽誤灌池子,那是什麼?那是錢!”說完,他拿起小鐵杴把去捅鄭德利。

鄭德利站起來,把一大塊餅子送到嘴上咬著,伸手好像抓小雞一樣,左手抓住解的脖領子,右手抓住丁的脖領子,腳步輕聲的走出窩棚門,面向北一拐彎,雙手一丟,把他們扔進排淡溝的冰雪裡。

他說:“這是輕的,把我火惹大了,我把你們兩個扔到海里去!”

兩個把頭坐在冰雪裡乾瞪眼。

大家吃完了飯,拿起大、小耙,大、小木杴等工具,下灘去除雪。

解、丁二個把頭,跑到東邊的瓦房裡換衣服去了。

天空已睛,東方剛放紅,北風怒吼。

大鹽場被大雪封蓋,細雪滿灘飛舞,打的人們睜不開眼。

大家走在寒風裡,渾身冰冷,寒氣直往肉裡扎,鼻子像被刀割了一樣,手和耳朵像被貓咬狗啃了似的。

日製鹽法,分兩大部分:蒸發部分,結晶部分。兩大部分的比例,日本人在這裡用的是3:1和4:1,就是蒸發池子爲3,結晶池子爲1。

這個窩棚新來的八個人,負責兩付大灘。一付灘四付鬥,兩付灘八付鬥;結晶池子爲八步,兩步滷臺。一個人平均一付鬥,面積爲十五市畝,二天半地。

灘裡的雪太深了,有一尺多厚。

後來,於、徐都參加了,才把一付灘的雪尖起來。

吃飯時,走進窩棚,每個人靰鞡上的雪帶進屋裡,把地變成了爛泥湯子,膩歪死人了。

大家解下包頭的麻袋片。

徐有林說:“不要動耳朵,如果耳朵凍硬了,一拔拉就掉啦。你們互相看一看,耳朵凍了沒有?”

大家互相一看,說:“宮立富、滕玉振耳朵凍硬了。”

鄭人傑從懷裡拿出來一個小罐罐,說:“這是治凍傷的藥膏,止痛止癢,我給你倆擦上。”說完,他給宮、滕的耳朵擦上藥膏。

吃完飯,大家剛想躺下休息一會兒,解、丁二把頭走進窩棚,把他們趕到灘裡。

兩個把頭穿著皮襖,戴著皮帽,在灘裡來回走動,在三個小的面前耍威風,張嘴就罵,擡手就打。

滕玉振被打哭了。

丁福範說:“打一下痛一陣嗎,哭什麼?我給你起個美名,叫痛一陣。”

姜德新說:“他痛一陣也丁不犯哪,我也給你起個臭名——丁不犯可好。”

丁福範扭頭向宮立富奔去,要抓宮立富出氣。

宮立富跑到鄭德利身邊,氣的丁福範轉身走上坨臺。

解把頭去打鄭人傑,不知怎麼打不著,氣的他直瞪眼。

日落之後,看不見人了,他們把一付灘的結晶池子和滷臺裡的雪擡到通天溝裡,拖著疲勞的身子鑽進了窩棚。

滕玉振說:“我的手凍腫了,像個餑餑。”

宮立富說:“你們看我的手,像個爛桃子。”

莊有明說:“我的耳朵怎麼又癢雙痛,可能是凍壞了。”

宮立富哭了起來。

鄭人傑又拿出凍傷膏,說:“大家擦一擦吧。”

有凍傷的人,擦完了凍傷膏,耳朵和手不痛不癢了,都謝謝鄭人傑。

晚間,天氣溫度快速下降,窩棚裡寒氣逼人。人們鑽進麻袋被裡,炕面焦熱,人像被烙餅一樣,上面像被冰炸的一樣。

姜德新說:“這覺沒法睡了,坐起來拉呱吧。”

隋大強說:“起先,小宮哭的時候,我沒放聲。咱們鹽哥們吃的不如人家的豬狗,乾的是累死驢的活。人家對咱,不是打就是罵。你哭,哭死也沒有人看,你愁愁死也沒有人可憐。”

宮立富問:“那怎麼辦?”

隋大強說:“花子打瓢——窮樂唄。這是鹽哥們自找樂趣的好辦法。”

姜德新說:“我曬了三年鹽,經常聽老哥們唱一首歌,名叫苦歌,我唱給你們聽聽。

張國寶說:“我曬了三年鹽,聽了這苦歌,就想揍把頭。”

鄭人傑說:“姜大哥,你快唱吧。”

姜德新亮開了嗓子唱了起來。

苦 歌

大海來作證,海燕親眼見。

滷波高聲唱,鹽花淚漣漣。

鬼子派勞工,死逼下鹽灘。

吃上鹽灘飯,就得拿命換。

× × ×

青磚當枕頭,小辮搟成氈。

身蓋麻袋片,晚上打羅圈。

稀溜溜的苞米粥,餅子皮子兌半。

鹽丁蘿子肉,齁的嗓冒煙。

× × ×

早春大風雪,手耳被凍爛。

夏日火燒灘,扁擔壓爛肩。

幹活沒有點,把頭棍棒趕。

灘主不給錢,鬼子追命鞭。

× × ×

鹽坨堆成山,血汗被榨乾。

不死脫成皮,死了野狗餐。

當那亡國奴,有臉無尊嚴。

心裡想親孃,淚眼望家園。

姜德新的嗓音好,一般歌手比不了,這首歌,他唱的悽慘、悲傷,催人淚下。

滕玉振大哭起來。

宮立富說:“天冷,活累,歌苦,心都是揪揪的。”

隋大強說:“我講個笑話吧。”

大家臉向著他,靜靜地等著。

他說:“哥兒兩個在罵仗。老大罵老二,我爽你媽來,老二罵老大,我爽你娘來。兩個人使勁罵,蹦高罵。他們的爹插進來罵道,你們兩個還是個人嗎?他媽是誰?他娘是誰?我依你奶奶來!”

大家哈哈一笑。

滕玉振、宮立富擦著眼淚笑。

我講一段火龍單的故事給你們聽。徐有林對大家說。

火龍單

夾心子有個灘主,外號叫高蠍子。他最不是人的地方,就是扣斗子結賬時不給鹽哥們工錢。

鹽哥們去要錢,他就躲了。

山東哥們火氣大,又能抱成團。一次,他們把高家的老婆孩子綁起來,吊在大街上的大樹上,嚇的高蠍子趕緊跑回家,給山東哥們工錢。同時,舊賬新賬一起清算了。

莊河哥們離家近,先回家,後要錢,而且還是單人來,結果就不一樣了。

有一個姓馬的小夥子,扣斗子後來要錢,一氣要到三九天。他和高蠍子吵起來了,被高家的護院打倒了。

高蠍子說:“你們把他的棉襖、棉褲全都扒下來,扔到磨房裡,凍他一宿,看他還敢不敢來搗亂了。”

小馬被扔進磨房裡,門又被鎖上,身上只穿一件貼身藍色小褂,快要凍死了。

小馬有兩下子,他把上片磨石搬下來,抗在肩上,圍著磨道跑圈圈。那片磨石,少說也有一百多斤。不一會兒,他就滿頭大汗了。身上熱了,他就放下石磨歇一歇,身上冷了,他就抗起石磨跑幾圈。

天亮了,高蠍子來開門。

小馬聽到開門聲,把磨石放到原處。

高蠍子打開門一看,小馬滿頭大汗站在自己面前,問:“你,你,你怎麼出汗了?”

小馬說:“你看咱穿的是什麼?”

高蠍子說:“破小褂。”

小馬說:“你眼瞎了還有個圈在,好好看看,這是火龍單,冬暖夏涼,是傳家之寶,到我這裡,已經是六輩了。”

高蠍子伸手要摸小褂,小馬伸手把他的手打到一旁,說:“這寶貝,水火不侵,是可遇不可求的。”

高蠍子的雙眼露出貪婪的火光,說:“我把工錢給你,你把小破褂給我。”

小馬說:“小破褂,你說的輕巧,沒有它,今晚我就會被凍死。他比人命值錢。”他狡詐的一笑,又說:“有人給我一萬大洋我都不賣!”

高蠍子反問:“爲什麼?”

小馬停下來說話,身上有點冷了,說:“把我棉衣拿來,我把火龍單脫下來再說。”

小馬把小破褂脫下來,放在磨盤上,穿上棉襖棉褲,一把把小破褂抓在手中,說:“火龍單能救命,一萬大洋花光了,也就沒了。飈子才賣呢!”

高蠍子說:“我身上有寒病,你賣給我吧。”

小馬說:“看你可憐,二萬大洋。”

高說:“五千大洋。”

小馬停頓了一會,在磨道里轉了兩圈,偷看了一會高蠍子的眼神,說:“五千大洋可以,但我要兩個條件。”

高說:“你說。”

小馬說:“你把工錢給我,這是抽菸拔豆棍兩碼事。”

高說:“行。”

小馬說;‘‘五千大洋一大堆,給我一匹馬。’’

高說;‘‘行。’’

小馬說:“看你挺痛快的,我告訴你一句話,這件衣服不能洗,洗了它就和你找彆扭。”

高說:“謝謝。”又喊:“賬房。”

賬房先生跑過來,高說:“給小馬五千零五十大洋。”

高又喊:“管家。”

管家跑來,高說:“給小馬一匹騾子。”

小馬用麻袋裝上五千零五十塊大洋,放在騾子背上,牽著騾子走出高蠍子大門,奔莊河而去。

高蠍子把小破褂拿在手中把玩,小破褂上那個味呀沖鼻子,薰的人們離他大老遠的,天天不離手,天天看,天天樂。

冬季裡,一天颳風,下大雪。高蠍子穿著單褲,穿著小破褂,跑到院裡,站在風雪中,驗證“火龍單”。

不一會兒,高蠍子凍的嗷嗷叫,跑進屋裡。

他雙眼淚下,喊:“我的五千大洋啊。”

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陣,心裡覺得痛快了一些,漸漸地入睡了。

鄭人傑小聲說:“萬萬兒,叫這兩個倒黴把頭天天睡到中午,給哥們一點清閒。”

第二天早晨,於德水也睡過了,嚇的他邊拉風匣邊唸叨:“壞了壞了,晚了晚了,把頭來了好摔臉子嘮。”

飯做好,兩個把頭沒來,他急忙叫大家開飯。

日頭一竿子高,大家下灘幹活。

滕玉振說:“今天好啊,沒有把頭煩人,吃頓舒心飯。”

隋大強說:“沒有把頭跟腚吵吵,覺得少點什麼?”

姜德新說:“這叫賤!”

隋大強說:“鹽驢子嗎。”

大家搖頭苦笑。

天快晌了,解、丁二把頭從瓦房裡跑出來,飯也沒顧得上吃,跑到狼灘,看到大家堆雪的堆雪,擡雪的擡雪,喘了一口粗氣。

把頭們有一個德性,打罵鹽工成癮。一時不罵嘴刺撓,一時不打手癢癢,而且欺軟怕硬。

滕玉振用木杴往通天溝裡扔雪,解把頭走到他的身邊找茬兒。

隋大強幾大步把大耙拉到通天溝邊,靠在解把頭的身旁,輕輕用腚一撅解把頭,解把頭一腚坐在雪堆中。

隋大強伸手把解拽起來,說:“你怎麼像孩子一樣愛湊羣,大人幹活擋害不拉的,上坨臺站著去。“

解把頭指著他:“你——”。

隋大強瞪起眼:“解把頭睡懶覺,喉兒咳。”

大家哈哈大笑。

解、丁二把頭睡懶覺的笑話,很快傳遍了大鹽場。但,他是包灘主郭抽筋的舅哥,只能是笑笑而已。

鄭人傑和他的鹽哥們,用了七、八天的時間,把兩付灘結晶池子中的雪,全部清除完。

貔子窩地區曬鹽,春天是驚蟄關池子,清明見海鹽。

陰曆正月十六下灘,所幹的一切,都是爲驚蟄關池子做準備。那活是一天緊似一天。今年被大雪耽誤了七天,就得把活兒趕上去,那就是羅鍋上山——步步緊了。

北斗轉,羣星移,山星剛偏西。

窩棚裡,鄭人傑他們睡的正甜,二山二塔鼾聲如雷。

解、丁二把頭提著燈籠,鑽進了窩棚。

解把頭用鐵杴把把炕沿敲的山響,當,當,當……

甜睡的鹽哥們嚇了一跳,唿的一聲爬起炕。

張國寶說:“這是幹什麼,養孩子 不叫養孩子 ——嚇(下)人。”

丁把頭拿起小鐵杴把,從北炕開始,先捅一下鄭德利,說:“大飯桶,快點!”

跟二,他轉身向南炕,去捅一下莊有明,說:“大飯盒,吃飽了就睡,像個豬!”

跟三,他去捅張國寶,說:“二飯盒,你看看你那個大懶腚,把飯吃到腚上去了。”

張國寶反擊說:“腚大養兒多,個個當把頭。”

丁把頭說:“你先該著,慢慢給你算。”說完,他的杴把捅向宮立富,說:“小秧子,這裡可不是養活少爺的地方。”

跟四,他捅一下滕玉振,說:“痛一振,你想著吧,我叫你滕一年!快點!”

他轉身又向北炕,在姜德新背後捅了一下,說:“大蝦米,幹活不著急,吃飯著急,有你丁爺在,就由不得你!快點!”

姜德新用手摸擦後背,痛的嘴在噓噓。

丁把頭在捅人的過程中,睡在北炕最東邊炕梢的鄭人傑,麻利的把靰鞡穿好,依在炕沿上。他看了看鄭人傑,說:“花拉子,你還懂點事,丁爺今天給你面子。”

正在穿靰鞡的姜德新說:“閉眼睡,睜眼昏,都是把頭不是人。”

丁把頭說:“大蝦米,累死你,三天三宿不合眼,我看你還能放臭蛋屁。”

隋大強穿好靰鞡,站起來一把奪過丁把頭手中的小鐵杴,雙手握杴把,用膝蓋一頂,咔的一聲,杴把被折斷了。

他把杴把往地上一扔,說:“大板牙,丁不犯,你嘴巧啊?!我一隻手,能把你腚黃捏出來!”

姜德新說:“驢和小燕比賽,看誰能先把冰打個洞,小燕用嘴去啄冰,驢嘩的一潑尿把冰打個洞。驢對小燕兒說,你那個嘴怎麼巧,也不如咱家這個寶。”

大家暢懷大笑。

解把頭火了,說:“你們想反哪?!”

徐有林說:‘‘解把頭,你老大不小了,也不是一年的把頭了。剛開始曬鹽那幾年,苦力有的是,打跑了又來。現在,都知道要吃鹽灘飯就得拿命換,都不來送給你們打了,你打跑了一個、二個,叫這幾個人多幹點。如果都跑了,你上哪去招人,你們倆來幹哪。你們倆要記住,日本人要的是鹽,拿不出來鹽來,包灘主傾家蕩產有多少。你不怕你東家傾家蕩產嗎?鹽哥們是得罪不起的!’’

丁把頭說:“老棺材秧子,向著鹽驢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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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大強說:“鹽驢子開始值錢了,就說我吧,頂勞工貴的年頭拿二百元,今年就拿了一百五十元,下灘掙五十元。現在把小杴一扔,我有一百五十元在手,可以不要你們這五十元。你們有脾氣嗎?”

解把頭瞪大了眼睛,無話可說。

徐有林又說:“丁把頭,你這個熊嘴,早晚得叫人給你撕碎了。你看看你自己那個鳥樣,大板牙,丁不犯。”

丁把頭有點掛不住了,說:“你這個棺材秧子敢說我?!”

解把頭看大家火氣大了,說:“都穿好了就下灘幹活。”說完,他拉著丁把頭走出窩棚。

他們八人,每二人一組,一個馬燈。一出窩棚門,向北過了木橋,上了坨臺,半付灘一個大石磙放在坨臺上。這個石磙子有二百多斤重。

鄭人傑和姜德新拉一個大石磙子。

姜德新一手提著馬燈,抓起磙子套上的一根拉繩,鄭人傑抓住磙子套上的另一根拉繩,二人同時邁步,拉起磙子,過了腳底溝的橋板,進了結晶池子。

開始,姜德新教鄭人傑怎麼帶哨,怎麼回磙子。兩個來回過後,鄭人傑就熟練的和姜德新同步而行了。

鄭人傑擡頭一望,驚奇地叫了起來:“媽呀,這是滿灘的螢火蟲吧?”

夜,天上的星星在閃躍,灘裡的燈光在遊動,有的東西行,有的南北走,遠遠望去,天上的星光,滿灘的燈光連成一體,深遠廣大。

姜德新邊走邊唱起了小調:

半夜三更鬼興隆,無常追命在三更。

人家熱炕睡的香,鬼卻逼咱半夜行。

遠看逍遙一點紅,近看滿腔怒火騰。

燒乾五湖 四海水,魚鱉蝦蟹全乾淨!

姜德新嗓子好,加上半夜安靜,這小調傳的很遠。有很多人跟著唱,成了大合唱了。

站在坨臺上的丁把頭咬牙說:“他們沒累著!”

雪後的餘寒能凍死人,半夜的寒風扎骨,解把頭打了個冷戰,說:“生那個閒氣,該咱去睡覺了。”

他們跑回瓦房,覺覺去了。

姜德新唱完了,說:“今年正月十六下灘,除雪幹了八天,今天是二十五啦,二十八是雨水,臨驚蟄還有十八天。

這十八天,兩付灘一百二十八個鹽池子,做四遍,壓四十八遍,兩步滷臺,三十二個池子,壓兩遍;一百二十八個大蒸發池子,壓兩遍。

‘‘這個大磙子二、三百斤重,我們一天到黑拉著它走一百四十里,頭一回下灘的人,那腿得抽筋。像我這個中等體格,要想過去,得咬一咬牙。像鄭德利他們那壯體格,就當是玩一樣。

‘‘這個活,開始不能快了,快了就累趴下了。要幹四、六活,再是取點巧,磙子夾餡壓,老弱都能過去。’’

姜德新領著鄭人傑,鹽池子四邊一磙子挨一磙子壓,中間部分,頭一遍是每隔三磙子壓一遍,壓第四遍時,也就是最後一遍,一磙子挨一磙子把池子壓滿。

他說:“像這樣四付斗的大灘,小鬼子往下包是十個人,高雲祥拿到手再往下包是六個人,小包灘主僱四個人。咱們是四個人幹十個人的活,使勁得累死,得耍心眼掙錢,自己找活路。’’

黑幕慢慢拉開,東方漸漸放白,太陽徐徐升起。

太陽有一桿高的時候 ,於德水在窩棚西的旗桿上,升起了紅色小三角旗,這是開飯的信號。

大家放下了磙子套,向窩棚走去。

鄭人傑和姜德新鑽進窩棚,還沒有直起腰來,就聽丁把頭沒有好氣地說:“大蝦米、花拉子,你們倆沒幹活?”

姜德新反問:“你是爛眼他二舅母嗎?”

丁把頭又問:“你們眼眉怎麼沒出汗?”

姜德新說:“我的鼻尖出汗了。”

丁把頭說:“鼻尖出汗不算!”

鄭人傑知道丁把頭在找事兒,就在他身邊走過時,點了他的身上一下,他好像被凍的全身打冷戰。

姜德新說:“人心向善神來助,傷天害理必惡報。”

解、丁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滿腹狐疑。

丁把頭一個人在那兒戰戰。

吃完早飯,他們蹬水上滷臺。

現在,狼灘的跑水工是徐有林。他昨天把滷水泄在水溝裡,鹽池子池面的磙子壓完了,要把溝裡的水反上滷臺,再放到鹽池裡長度,調整池子裡泥土的鹹度。

這個工具是水車子,大型的有四、五米直徑的大圓,中型的二、三米直徑大圓,兩個人或者三個人,前後一字排開,站在水車上,踩著水車的木板沿,把水帶起,送上水道。

上了水車,姜德新在後,坐在水車的吊板上。鄭人傑在前,雙手抓住水車上的橫樑,用腳踩著水車的木板沿,二個同步,蹬著水車轉動,把滷水送上滷臺。

滷水比水重的多,腿用勁很大。鹽哥們的兩條腿,拉著磙子走了半宿,蹬水再蹬上半天,下午再接著拉磙子,真是“丁不犯”了。

突然,姜德新說:“鄭人傑,停,咱下來。”

鄭人傑剛剛蹬水車的步子熟練了,立即從水車跳下來。

姜德新說:“往東看。”

鄭人傑往東一望,看到一個人在前,兩個人在後,三個人手裡都拿著棒子,把蹬水的人打的掉落下來。他們一個一個水車子打,快打到狼灘來了。

姜德新說:“這個人名叫姚明貴,是東老灘所的副所長,二掌櫃。他十六歲給老灘所的所長家打雜,用點小戲法哄孩子,哄的所長老婆孩子開心,並跟所長老婆學會了日本話,二十多歲就給他提爲副所長。

他是個窮人出身,當了狗之後就咬窮人。他家裡沒有什麼就給灘主要,但不直接要,拐個彎要,下灘打鹽哥們。他下灘打一圈,罵一圈,晚上灘主就往他家送大米、白麪、豬肉、雞蛋等,他把這些東西分一半給所長。

鹽哥們叫他要命鬼,打粳米,罵白麪。

鄭人傑說:“還有這種人,長見識了。“

姜德新說:“鹽哥們年年都有被他打殘的,打傷的,自認倒黴了。所以,我們不能低頭幹活,要擡頭看狗望鬼,看見狗來了,鬼來了,要做好應付的準備。”

鄭人傑望那姚明貴,三十多歲,中等個,有點胖,臉肉嘟嘟著,喪喪著臉,像個小妖怪。他爬上了兩付灘之間的通天溝,踩著橋板,來到狼灘東灘,走到隋大強、滕玉振蹬水的水車旁。他話也不說,掄起棒子就向隋大強的腿打去。

隋大強一哈腰,右手抓住了棒子,往上一提,把要命鬼提了一尺來高,要命鬼身子重,手中棒子擼了,掉進夾溝的滷水裡。

那兩個跟腚蟲,看隋大強像山一樣,急忙把棒子放在地上,把要命鬼從夾溝里拉上來,要命鬼棉襖溼透了,凍的直打牙膀。

隋大強和滕玉振下了水車。

隋大強說:“要命鬼,你不長記性,次次遇到我,你就得洗個滷水澡。你給東家要東西,打我們鹽哥們,你這是要錢不找財神找窮神,惹窮神發火麼!”

姚明貴看了隋大強一眼,一句話也不說,邁步上了坨臺,奔把頭大瓦房去了。

大家在看姚明貴的洋相,突然聽到一聲:“叭嘎!”

鄭人傑一看,莊有明和宮立富蹬水車的右邊,站著一個日本人,那張臉長的好像貓頭鷹,正在用手中的條子抽宮立富。

這水不能蹬了,兩個人跳下了水車。他們倆個的腳剛落地,這個鬼子手中的條子,向他們兩個沒頭沒腦的抽打,邊打邊罵:“叭嘎,幹活慢慢的,大大的懶蟲!”

莊、宮二個,由於看姚明貴的洋相,蹬水的腳步慢了點,被鬼子抓著了。

不打勤快不打懶,就打沒長眼。

宮立富哭了。

莊有明眼睛在噴火。

鄭人傑說:“咱這不成了他們的手墊了嗎?”

姜德新說:“別看,別看,看了引鬼上身。你在這兒把坐板上的繩子接下來,再套上去,反覆的幹,別停下來,我去逗逗貓頭鷹。”

姜德新跑過去,對那鬼子哈腰點頭,說:“掌櫃,掌櫃別發火,氣壞了身子了不得。他的小孩不懂事,我的向你賠不是。”

這鬼子笑了,說:“你的大大的會說話。”

姜德新說:“曬鹽的嘴是棉褲腰,哪有掌櫃的嘴兒巧。”

這鬼子搖頭,擺擺手。

姜德新唱道:“西門大鳥二啦尺呀八,偉大偉大。”

這鬼子點頭說:“要西,要西。”

姜德新繼續唱:“瓦缸粗下還是二號的呀,偉大偉大。”

這鬼子哈哈大笑著走了 。

莊有明指著姜德新,偷著笑,跳上了水車。

宮立富破涕不笑,也跳上了水車。

姜德新回來,和鄭人傑先後上了水車,邊蹬水邊說貓頭鷹。

鄭人傑說:“姜大哥,你罵的巧啊。”

姜德新說:“我點頭哈腰是要本錢的。”他又說:“那個鬼子是監灘的,名叫西門大鳥,外號叫貓頭鷹,當過兵,右胳膊有點殘,兇的狠,舉手就打,張嘴就罵;嘴饞、好吃,遇到好吃的什麼脾氣也沒有了。他來鹽場一年多,咱這裡的罵人話,他不明白。往往你對他說好話,他罵你叭嘎;你罵他,他對你說要西。所以,我要罵他!”

鄭人傑哈哈大笑,笑完了說:“小鬼子就是找揍、找罵!”

第四天,鄭人傑他們,眼皮重似千斤,腿重似千斤,頭昏昏走路起跟頭,拉屎蹲不下。

中午,大家正在吃飯,解、丁二位把頭,掀起草簾子,鑽了進來。

忽聽,啪、啪兩聲響,接著撲嗵、撲嗵兩聲大響,大家一看,滕、宮二人摔倒在地上,地上粘乎乎的爛泥,沾了一身;飯碗掉在炕沿下,稀粥灑在地上。

丁把頭說:“挑食嗎?”

隋大強說:“挑食還能躺在地上?”

解把頭說:“那叫橫挑!”

隋大強說:“臭蘿蔔瓜子……”

解把頭說:“吃魚上火,啖肉生痰,嗆蘿蔔瓜子百病不犯。”

丁把頭說:“苞米粥膠粘,大餅透暄,蘿蔔瓜子酥脆,撮一頓好似過年。”

姜德新說:“來,來,來,你們也來過過年。”

解、丁二把頭對不上話。

莊、鄭二人,把滕、宮拉了起來,坐在炕沿上。

他們二人還沒醒,坐在炕沿上搖晃一下躺在炕上。

解把頭把宮一把抓起來,擡手一個大耳光,說:“打碎了碗,扣你們工錢!”

宮被打的一愣,馬上捂著臉哭了。

丁把頭說:“這朝還睡嗎?”

隋大強說:“你們知道嗎?一連四、五天才睡大點覺,他倆端著碗睡了。”

解把頭對隋大強說:“你曬了一天鹽了嗎?閉著眼也得跟著走,眼眉不出汗不算幹活!”

鄭人傑說:“萬萬兒,你看看鹽哥們,發發慈悲吧。”

萬萬兒問:“主人,聽你的,只要有樂就行。”

鄭人傑說:“從現在開始,叫他們兩個殭屍跳,就在坨臺上跳,跳他五天五宿,叫他倆眼眉出汗。妖來阻攔打妖,鬼來阻擋打鬼!”

鄭人傑說完,解、丁二把頭,忽一下跳出門外,弄的大家一愣。

解、丁飛到坨臺上,伸著雙臂,在坨臺上跳來跳去。

大家看了一會,笑了一會兒,幹活去了。

第二天上午,徐有林到郭抽筋家去拿糧,把解、丁的殭屍跳告訴了郭抽筋,郭抽筋慌神了。

郭抽筋,名叫郭壽金,因爲對鹽哥們狠的無法形容,鹽哥們給他起了個外號——郭抽筋。他還有一個外號——乾柴棒子。那是一個桃色故事,後述。

郭抽筋領人跑進狼灘,站在坨臺上看著解、丁。

解、丁擡著兩隻胳膊,在坨臺上一跳一跳,兩隻眼瞪的有牛眼大,像個死羊眼,臉色灰白,眉毛往下流汗。

郭抽筋罵道:“媽拉個蛋,你們倆抽什麼風,快給我停下!”

解、丁照樣跳,一般大小點,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面無表情。

郭上前,伸手抓解,解一轉身,給郭一個耳光,把他打倒在地。這個耳光打的響啊。大老遠都能聽到。

郭被兩個下人拉起來,驚噓噓地看著解、丁二人,再也不敢靠前了。

解、丁二人的殭屍跳,徐有林把它傳遍了東老灘,各個灘的把頭來看,日本的監灘人來了,派出所的警察、巡捕來了,沿上的老百姓也來了,狼灘的坨臺上,池埂上、迎海的大壩上,站滿了人。人山人海,像趕廟會看大戲一樣。

狼灘、窩棚頂上也站上了人,人越站越多,破窩棚被壓塌了。

鄭人傑他們被擠出灘外,活是不能幹了。

日本監灘西門大鳥——貓頭鷹,想顯大鳥的威風,上前指著解、丁罵道:“叭嘎!不幹活的,三鞭的給!”

解、丁照樣跳。

大鳥伸手向丁打去。

丁一轉身“吧”的一聲,一個大臉蛋子,把貓頭鷹打進坨臺旁的滷井裡。滷井是空的,沒有水,但爛泥有腰深。

大鳥在滷井裡喊:“警察,把他的抓起來,叫他倆知道,大鳥的厲害!”

全場看熱鬧的人鼓掌,喊:“大鳥長,大鳥大,大鳥二呀尺來八,嚇唬路邊雞鵝鴨。”

警察和巡捕上來三個人,他們伸手去抓解、丁,被解、丁打的滿地找牙。

看熱鬧的人笑翻了天。

有人喊:“他倆中邪啦,快跑吧,叫他倆抓著就死啦。”

有人跑了,跑不遠又回來了。

西門大鳥被幾個把頭用繩子給撈上來,差一點沒把他凍死,又把他擡進把頭瓦房。

看熱鬧的人嚷嚷到天黑才散去。

鹽窩蓬被踩塌了,鹽哥們搬進了把頭居的大瓦房。

他倆中邪這句話,郭抽筋記住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大神五姑娘。

郭抽筋來到五姑娘家,坐在地櫃上,說明來意。

五姑娘穿上法衣,腰上繫上串鈴帶,給神堂上香。

那神堂裡貼了一張大紅紙,紙上寫滿了胡黃白柳的名字。

上完香,五姑娘跪地磕了三個頭,轉身上炕坐下。

一個男的叫幫君,唱著小調打鼓請神。

五姑娘扭動身子,串鈴叮噹響,左手抓著二尺直徑的大圓鼓,右手打著鼓點,高聲唱起來。

她唱了幾句,喊:“不敢說,不敢說,小玩童笑嘻嘻地來彈我的腦袋,痛啊——”

她雙手捂著頭,在炕上滾。

突然她坐起來,唱道:“這個幫君不是人哪,伸手來摳俺水門哪。”

看熱鬧的幸災樂禍的大笑。

五姑娘的兩個哥哥跳上炕,把那個幫君打個半死,扔到大街上。

解、丁二人跳了五天五宿,口吐白沫,倒在坨臺上,被人擡回家。

鄭人傑他們有了喘息的時間。

徐有林領著他們幹活,把做四遍池子改成做兩遍,把壓四十八遍磙子改成二十四遍,不慌不忙在驚蟄前關上了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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