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停靈二十七天,姜貴妃就如此了二十七天。
白日裡,她與諸皇子、公主、嬪妃等一起在靈堂哭靈、跪拜。
夜裡,她則悄然去照看長寧,孤身一人爲皇后守靈。
在靈柩前,她不會哭天搶地,也不會悲慟得難以自已,她就那麼安靜的坐著。
或是輕聲與李皇后說些過去的事兒,或是抄寫經(jīng)文。
近一個月的時間熬下來,正常的哭靈,都讓衆(zhòng)權(quán)貴們被折騰得夠嗆。
姜貴妃則是雙重的。
她的嗓子啞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雖不至於形銷骨立,卻任誰都能看出,她有著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悲慟。
聖人默默觀察了幾日,見姜貴妃始終如一,全無做戲的痕跡,心底無聲的喟嘆著:
阿姜待阿姊,果然赤誠。
有著如此赤子之心的姜貴妃,愈發(fā)映襯得坊間的流言可笑又可惡。
聖人本就因著愛妻的離世而傷心、憤懣,躲在暗處的宵小之徒,竟利用愛妻、算計愛妾,他2如何能忍?
“查!給朕查清楚,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這般狂悖,連皇家之事都敢玩弄。”
聖人叫來周既明,冷聲吩咐著。
“還有,這些不堪入耳的混賬話,本就不該流傳。自今日起,朕不想再聽到有關(guān)皇后、貴妃的隻言片語!”
聖人啞著嗓子,一條條的說著。
“是!臣謹遵命!”
周既明躬身,聽聖人吩咐完,這才恭敬的應(yīng)聲。
離開皇宮,他便親自督查此事。
查清流言的來源,斷絕流言的傳播……周既明做慣了這些事,不到兩日,外頭就再無一字一句的流言蜚語。
還有散播流言之人,也已經(jīng)查清楚。
“啓稟陛下,是鄭才人的兄長,找了酒肆的胡姬,言明‘皇后薨逝,貴妃繼位’。”
周既明拿著一打資料,來到御前回稟。
聖人挑眉,“鄭才人?莫非此事的幕後主使是鄭賢妃?”
聖人從不會被表面的假象所矇蔽。
鄭才人,不過是近兩年剛?cè)雽m的新人,鄭賢妃的族妹。
雖也出身世家鄭氏,但,鄭才人只是旁支庶出。
她被鄭家送進宮,就是爲了幫年老色衰的鄭賢妃固寵。
鄭才人本身,品級低,沒有子嗣,至親在族中亦不夠顯赫。
聖人才不會愚蠢的認爲,她有動機、有需求的去陷害姜貴妃。
反倒是鄭才人背後的鄭賢妃——
唔,賢妃也是潛邸的老人兒。
四妃之一,且育有兩子一女。
鄭賢妃的長子,便是二皇子。
若沒有佔據(jù)了嫡、長、賢的太子,二皇子倒也算優(yōu)秀。
文武兼?zhèn)洌沸约兞肌?
聖人當年征戰(zhàn)四方的時候,二皇子便跟在聖人身邊。
二皇子亦有戰(zhàn)功。
是以,聖人登基後,封賞功臣、諸皇子時,冊封二皇子爲趙王。
這些年,趙王在六部歷練,朝中頗有些賢名。
在諸多庶出皇子中,趙王算是第一人。
可惜,還是比不上太子。
沒辦法,太子太卓越,儼然就是天中皎月,諸皇子與他根本無法相比。
趙王遠不及太子!
這是聖人、朝堂諸公的想法,但,對於鄭賢妃以及她所在的鄭家來說,就未必肯“認命”了。
或許,他們還想爭一爭。
而最想要解決的就是趙王嫡出的身份。
皇后如果還在,鄭賢妃等還不會生出妄念。
偏偏皇后薨了,鄭賢妃若是能登上後位,趙王也便成了嫡子。
接下來的奪嫡之爭,也就名正言順。
只是,在鄭賢妃前頭還有個姜貴妃,姜貴妃亦有皇子。
鄭賢妃完全可以來個一石二鳥。
放出流言,扳倒姜貴妃,自己趁機上位……
聖人果然睿智,只是聽聞了散佈謠言的主使者是鄭才人,便猜到了後續(xù)的種種真相。
周既明卻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回稟陛下,表面上看,此事‘理應(yīng)’與賢妃娘娘有關(guān),但,臣查到,鄭才人一家在族中曾經(jīng)受過欺凌。”
鄭才人是鄭家的旁支庶出。
諸多世家大族裡,有的嫡支主脈會善待族人,甚至幫扶落魄的族中子弟。
可亦有仗著是嫡支的身份,欺凌、盤剝族人的蠢貨。
很不巧,鄭賢妃的父親,鄭家這一支的家主,就是後者。
他自詡族長,身份貴重,對族人動輒利用、打罵。
比如鄭才人,進宮的時候才十五歲,她原本有未婚夫,卻被鄭家強行拆散,還以父兄的前程爲要挾,逼她進宮,爲鄭賢妃當牛做馬!
周既明掌管大理寺、手握百騎司,明裡暗裡的勢力很多,調(diào)查來的信息,也就格外詳細、深入。
某些不爲外人所知的隱秘,周既明都查了出來。
聖人緩緩聽著,好半晌,才幽幽的說了句:“鄭才人與鄭家有仇?她非但不會幫著賢妃,反而有可能故意利用這層身份,陷害賢妃?”
周既明低著頭,沒有吭聲。
片刻後,他才沉聲說道:“臣查到,鄭才人的弟弟,在驪山書院讀書,與他交好的同窗中,有德妃娘娘的遠房侄子。”
聖人微微蹙眉。
怎的還牽扯上了德妃?
德妃與賢妃一樣,都是他早年的侍妾。
德妃育有三子兩女,夭折了兩子一女,未入續(xù)齒,如今僅存一子一女。
兒子在皇子中排行第六,出生的時候,聖人已經(jīng)做了齊王。
年紀小,沒有戰(zhàn)功,亦沒有太過突出的才能。
直到現(xiàn)在,六皇子甚至都還沒有封王。
他這般情況,別說跟太子相比了,就是趙王、燕王、魏王等,也都穩(wěn)穩(wěn)的壓他一頭。
聖人對六皇子並不十分看重,更沒有想過將他列爲繼承人的候選。
一來,聖人有最優(yōu)秀的太子,同樣嫡出的燕王、魏王,都無法跟太子相比,也就不用說庶出皇子了。
二來,庶出的皇子中,有還算卓越的趙王,還有聖人偏愛的九皇子。
六皇子可謂是不上不下,怎麼輪,都不可能輪到他。
聖人真的從未考慮過六皇子。
但,聖人不想,並不意味著旁人沒有野心。
再者,崔德妃此次,也不是親自動手。
她利用了鄭才人,就算事發(fā),大家也會按照常理的去懷疑鄭賢妃。
流言事件,不能扳倒姜貴妃,卻能幹掉同樣有年長皇子的鄭賢妃,於崔德妃而言,亦算是一種成功!
聖人腦子飛快轉(zhuǎn)動。
作爲男人,作爲皇帝,他素來不屑關(guān)注後宮女子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
但,不屑不等於不懂。
有了百騎司調(diào)查來的線索,再從利益、人心等出發(fā),聖人很快就理清了事件,得到了接近真相的猜測。
崔德妃借刀殺人,妄想來個一石三鳥。鄭賢妃看似冤枉,也並不無辜。
鄭家的內(nèi)鬥,鄭賢妃是既得利益者,她的父親刻薄族人,引發(fā)了禍事,她便應(yīng)當承受後果。
作爲位分高的皇妃,她卻沒有察覺鄭才人的異常,這才讓自己落入被陷害的境地。
整件事中,唯一清白且無辜的人,便是姜貴妃。
她本無意後位,卻被肆意污衊——
等等,阿姜真的不想當皇后?
那可是天下女子最尊貴的位份,是無數(shù)女子心心念唸的追求。
聖人不動聲色,卻暗暗將這個疑問記在了心裡。
……
皇后停靈二十七天,於欽天監(jiān)選定了下葬的吉日被送去皇陵安葬。
出殯這一日,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外命婦,諸皇子、公主、王爺、宗室,還有衆(zhòng)嬪妃等,全都一身縞素,悲慟痛哭的送葬。
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折騰,哪怕年輕如王姮、王棉,也都被折騰得嗓子乾啞、臉色慘白。
瘦了一圈的身形,走路的時候,都有些微的搖晃。
尤其是一雙腿,膝蓋早已青紫、紅腫。
沒辦法,每天都要進宮跪拜、哭靈,還不能作弊,只能“硬”跪。
膝蓋青青紫紫都是輕的,最要命的還是走路發(fā)抖。
王姮和王棉、鄭十三等閨蜜相互攙扶,慢慢的跟在送葬的隊伍中。
出了宮,出了京城,這才能上車。
坐上自家的馬車,王姮只覺得自己的兩條腿都要廢了。
她與皇后也算親近,皇后薨了,她確實傷心。
但,折騰了二十多天,身心俱疲,傷心也就變成了麻木。
王姮已經(jīng)哭不出來,整個人也是呆呆的。
樓彧的情況,不比王姮好太多。
他身爲臣子,不只是要哭靈,還要兼顧官署的差事,並看顧小大郎。
小大郎作爲皇后的嫡長孫,要服齊衰。
他還年幼,服喪於他而言,絕對不算輕鬆。
樓彧不但要關(guān)注他的身心健康,還要提醒他服喪的諸多細節(jié)。
這,不只是簡單的孝道,更是關(guān)乎小大郎的名聲、未來。
樓彧和王姮最是周到謹慎,兩口子從不會在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上翻車。
王姮守孝,就能夠做到穿粗麻,吃素食。
二十七個月,從未間斷,也從不弄虛作假。
她嚴格按照古禮,一絲不茍,任誰都挑不出半點錯處。
小大郎也要如此操作。
一言一行,決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錯。
他,不只是東宮的小大郎,更是被聖人欽封的皇太孫。
有了正經(jīng)的名分,他就是皇朝板上釘釘?shù)牡谌^承人。
他的言行,他的規(guī)矩,會被無數(shù)人盯著,容不得任何差池。
樓彧要做的,就是保護他、教導他、提點他。
就一個月,哪怕是做戲,也要做全套。
再者,皇后是小大郎的至親,臨終前唯一的牽掛就是他。
小大郎能夠成爲皇太孫,是皇后一手促成的。
還有小大郎的婚事,皇后也都幫他安排妥當。
皇后爲小大郎定了一正妃、二側(cè)室。
三位小貴女,都是出身世家、勳貴,都能幫助小大郎擴張勢力、穩(wěn)固身份。
可以說,皇后作爲祖母,已經(jīng)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爲小大郎做了。
只這份恩情,就足以讓小大郎認認真真的爲她服喪、守孝!
樓彧時刻關(guān)注著小大郎,簡直比自己守孝還要辛苦。
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樓彧也被累得夠嗆。
所幸,都過去了!
皇后的靈柩被送進了皇陵,埋入了地宮。
地宮沒有關(guān)閉,這是帝陵,還要等聖人百年後,才能徹底關(guān)閉。
整個七月,太極宮乃至整個京城都是一片素白。
八月,喪事結(jié)束,二十七天的孝期,也結(jié)束了。
八月節(jié),是孝期結(jié)束後的第一個節(jié)日,宮裡雖不至於大操大辦,卻也多了幾分喜氣。
皇后薨了,六宮無主。
平日裡也就罷了,如今有了重大節(jié)日,自是需要一個主事人。
聖人便來到了百福宮。
“貴妃,由你來操持今年的中秋宴,如何?”
聖人閒適的坐在主位上,手肘撐著憑幾,彷彿聊家常一般,隨口對姜貴妃說道。
姜貴妃愣了一下,旋即說道:“陛下,您是知道臣妾的,臣妾素來憊懶,打理百福宮都已是極限,實在擔不起這般重擔。”
“臣妾記得,這兩年,都是太子妃跟在皇后娘娘身邊,幫著娘娘打理後宮。”
“去年的中秋宴,便是太子妃操持的。一事不勞二主,今年何不也讓太子妃負責?”
姜貴妃這番話,倒也不算是無理推諉。
太子妃本就是未來的主母,如今後位空缺,由太子妃操持宮務(wù),也不算逾距。
姜貴妃就一個意思,她雖貴爲四妃之首,衆(zhòng)嬪妃之貴,卻不會貿(mào)然接手宮務(wù)。
她就是個寵妃,而非賢內(nèi)助。
吃喝享受,她樂意。
辛苦管家,她拒絕。
“……貴妃所言,倒也有幾分道理!”
“太子妃雖年輕,卻是未來國母,由她操持宮務(wù),亦是名正言順!”
聖人彷彿很能理解姜貴妃。
他緩緩說著,忽的,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名分——”
聖人擡起頭,灼灼的目光中,帶著寵溺:“貴妃,你可願名正言順的主持後宮?”
聖人的意思很明白:姜貴妃,你想做皇后嗎?
姜貴妃臉色微變,她直直的看著聖人。
波光瀲灩的杏眼中,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絲大逆不道的控訴——
“陛下,妾不願!”
“皇后之位,只屬於娘子!”
她就像是李皇后的堅定捍衛(wèi)者。
在她看來,今朝的皇后,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李皇后。
沒有任何人,有資格佔據(jù)屬於李皇后的位子。
哪怕是她姜貴妃!
“哦?貴妃,你不想做皇后!”
“……陛下,在妾心裡,皇后只有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