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風帶著令人煩躁的炎熱拂過花園的每個角落,不遠處一個小身子籠罩在大榕樹的陰影下,偏大的白色連衣裙隨著微風輕輕擺動著。
“小晚!院長找你!”
小路上,一箇中年婦女招呼著低頭擺弄著泥土的小姑娘,見她裙角沾了污漬,不由皺起眉頭:“我說於晚你又把衣服弄髒了,小心回去方芳媽媽罵你!”說著,牽起小姑娘的手將她帶出了花圃。
於晚一隻手絞著裙襬,忐忑地擡起頭問:“彤彤媽媽,院長找我?guī)质颤N?”
女人低眉見小姑娘額角沁出的一滴滴豆大的汗珠,軟嫩的小臉頰在夕陽下襯得紅撲撲的煞是可愛,恨不得給多捏兩下,可是轉眸看到從前那雙充溢著快樂的眼睛此刻卻滿是小心翼翼,她不免暗歎一聲,大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別怕,是好事咧。”
於晚嗯了聲,緊了緊女人的手,低頭跟了上去。
院長見於晚站在門口,忙揮手將人喚了進來,話卻是對身邊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說的:“劉先生,這是於晚,小姑娘性格比較內向。”
劉培點了點頭,上前蹲下身子問道:“小晚可以擡起頭看一看叔叔嗎?”
於晚牽著彤彤媽媽的手更緊了,卻還是聽話地擡頭看向面前這位陌生的叔叔,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只一眼,便又躲到彤彤媽媽身後去了,也因此忽略了男人輕輕蹙起的眉。
劉培直起身子,對另一個人點了點頭。
院長見狀,便道:“小晚剛纔是去花園玩了嗎?累不累啊?外面可熱啦!”
於晚對著院長膽子倒是大了一些,笑著露出了一排掉了右上小門牙的潔白牙齒,很是可愛:“我把願望瓶埋到榕樹下了,小雪姐姐說等到十年後我的願望就會實現了!”
院長哈哈笑起來:“那小晚可以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麼嗎?”
於晚忙忙搖了搖頭,一本認真地解釋:“不可以哦,小雪姐姐說對別人講出來就不能實現願望了呢!院長也不能說噢!”
這會兒大人幾個也都笑了,彤彤媽媽瞧著幾位似乎有話講,很有眼力見兒地道:“小晚衣服髒了,我?guī)厝Q洗,也快到了吃飯時間了,不要讓小夥伴們等。”
院長看了眼劉培,點頭同意了。
劉培身邊的那個男人道:“這小姑娘今年幾歲?”
“我是六年前的春天在門口撿到的,那會兒約摸有兩三個月大。”院長沉吟片刻,又轉首對劉培說道:“她半年前被上一個家庭送回來,養(yǎng)了不到一年而已,說是他們自己有了孩子,養(yǎng)母不願意留她。”
劉培道:“性格不好?”
“不是。”院長連忙解釋:“小姑娘回來後一直不肯說在養(yǎng)父母家裡的事,後來是一個同伴無意間在洗澡的時候看到她身上的淤青……我們這才知道她在那裡過的日子非常不好而她的養(yǎng)母也遭受過鞭打,估計是因爲良心不安,把孩子送回來了。”
“嗯……”劉培聞言頓了頓,道:“先讓她跟去F市,等周先生看了再做決定。”
“這不大好吧?”院長爲難了:“規(guī)定……”
“沒什麼不大好的。”劉培身邊那個男人截口說道:“周先生的身份擺著,足以打包票。”
劉培頷首,放輕了語氣:“周家還不至於養(yǎng)不起一個孩子,我看她的確有幾分小姐的模樣,年紀也相符,只是性子太弱,和小姐天差地別,能否入夫人的眼還很難說。不過先生也放話了,留不留得看夫人的意思,待夫人精神好點,若喜歡了便留,若不喜,那麼周家也不會虧待她去,養(yǎng)到18歲,便給她自己挑房子和車子,會讓她一輩子衣食無憂,這是天大的運氣,小姑娘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翌日一早,於晚便一一告別了福利院的朋友們,在最後面對院長時,她忽而想起昨夜兩人的談話,弱弱地問了聲:“我還會被送回來嗎?”
院長身形一怔,看著她水汪汪的眼睛,摸了摸她柔順的頭髮,輕聲道:“你入住周家一天就是周家大小姐一天,做好周公子的妹妹,做好周先生和夫人的乖女兒,他們不一定就會真的收留你了,要好好表現啊,小晚。”
小小的於晚雖然不大能理解其中曲折,但她還是大致聽懂了她要的答案,不禁失望了起來:“我還是沒有人要啊……”
院長道:“小晚是個好孩子,你只要乖乖的聽周先生的話,那麼周家也會對你好的。”
於晚眼睛一亮,堅定地點點頭:“我知道了院長!”
她牽著劉培的手三步一回頭,終於還是踏上了那輛黑色的車,兩邊街景倒退,直至福利院在視線中徹底消失不見。
周家位落於F市中心的大旗山上的金海苑,車子在門衛(wèi)的注目禮下緩緩駛向了湖畔風光最盛的一座大別墅,通過三層大門,停在了目的地。
許是早已提前知會過,車子方停穩(wěn),便有人迎了上來。
“先生,夫人在暖房看著花流淚呢。”
周慶霖剛下車,王管家一邊伸手拿過遞來的西裝外套,一邊彙報著。
“我知道了。”周慶霖面色無異,但語氣中頗有一些無奈,他俯身向車內的人伸出了手,溫聲道:“下來吧。”
一隻小手顫巍巍地放在了周慶霖掌中,邁著小步下了車子。
王管家乍看之下不由問道:“劉助理找到的?”
周慶霖點頭,卻有些不安地問:“如何?”
王管家仔細地打量了於晚一番:“眉眼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這氣質……”
周慶霖嘆了嘆:“死馬當活馬醫(yī)。”轉而看向於晚道:“我之前教你的都記住了嗎?”
於晚怯生生地應了聲:“記住了。”
“那便跟王伯進去吧。”周慶霖又多囑咐了幾句方讓於晚離開。
王管家沒有牽於晚的手,只是走在前邊帶路,不時回頭看兩眼,見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實在忍不住便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於晚。”於晚看向這位上了年紀的管家,瞧他對著自己笑,長長地呼了口氣,當下又鄭重地介紹起來:“我跟院長姓於,於是的於,單名一個晚,傍晚的晚,因爲院長說我是傍晚撿到的。”
王管家聽著她軟糯的聲音說著自己名字的由來,不禁心生憐憫:“小於晚不要緊張,等會兒見了夫人要多笑,多和夫人親近,把夫人當做自己的母親看待就可以了。”
“母親?”於晚似懂非懂:“就像方芳媽媽和彤彤媽媽一樣嗎?”
王管家愣了愣:“是啊,像家人一樣。”
“好,我知道了。”
於晚和王管家說話後終於稍稍放鬆了緊繃的神經,這才驚覺周家的房子花園真的很大很漂亮,她的認知裡,這無異於童話故事中的城堡。
還未從驚喜中出來,於晚便被領到了一個暖房前。
裡面有哄亂的聲音傳來。
“夫人小心啊!”
於晚只見王管家大步跑了進去,便忙跟上前去,卻是被眼前的場景驚住了。
滿地的鮮花亂糟糟地躺在那裡,而花叢中一個婦人使勁地掐住嬌嫩欲滴的玫瑰,鮮紅的血從她的手裡流出,而她不知疼痛一般,無論女傭怎麼阻止,絲毫沒有鬆懈。
王管家焦急地跺腳,對一旁乾著急的另一人道:“快叫林醫(yī)生來!”
“別攔我!不許攔我!我要送給小晴!晴晴最喜歡紅玫瑰了!”婦人發(fā)了瘋似的推開女傭,徑自往玫瑰花叢中栽去。
王管家立馬從身後圈住婦人,不住喚道:“夫人當心啊!”
“別攔我!”婦人用勁推,沒推開,氣得要哭了,破口大罵:“你們一個個都是壞人,不讓我和我女兒相見,太壞了!”
於晚看著衆(zhòng)人打在一處,害怕地不知所措,只能不斷喊著:“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婦人一個眼神掃來,驀地停下了動作,竟瞬間笑了起來:“晴晴回來啦!快來媽媽這裡快來媽媽這裡,媽媽給你摘了玫瑰花,是你最喜歡的!”
於晚嚇得渾身哆嗦,可是王管家等人卻是喜出望外,一個個像見到了救星一般,用懇求的目光看向自己。於晚內心一頓掙扎,終於嚥了咽口水,小手放在身後暗暗扯著裙子,迫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走向婦人。
婦人一把拉住於晚的手,柔聲道:“晴晴快來看,你喜歡哪一朵?媽媽給你摘下來。”
於晚見她掌心滿是傷痕,不由紅了眼:“不用了不用了,花摘下來沒多久就活不成了,我要它們都漂漂亮亮地長在地上。”
婦人眼睛一亮,莞爾道:“我的晴晴最善良了。”
於晚真想象不到她變得如此之快,仿若無事人般,便明白了周家將自己找來的原因,雖然還是害怕,但多少對這位婦人生了惻隱之心,在王管家不斷的眼神示意下大著膽子道:“我、我們回去好不好?”
婦人點點頭,替她擦拭額上的汗珠:“瞧這天氣悶的,都把晴晴熱壞了,走,我們回去吃西瓜。”
說著,她蹲下身子欲抱起於晚,可雙手剛環(huán)過小姑娘的身子,便“砰”地一聲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兵荒馬亂之後是一片虛無的寂靜。
於晚在房間裡已經待了一整個下午了。
小姑娘剛看到這個大房間時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的不可思議,她六年的時光中從未想過能有一天可以擁有公主般的房間,可是她不敢到處走動,她牢牢記得院長的話,要乖乖的,要聽話。
可是王管家派一個女傭帶自己到了這個地方後她就再也沒見到一個人。
像是這世界又回到了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不害怕,只是肚子有點餓。
許是於晚念得多了便真的有人來叫她。
“小姐,晚飯時間到了,隨孫姨一起下去用餐吧。”門後進來一箇中年女人,她看向於晚的眼神滿是笑意,比王管家還要親切。
於晚頓時就喜歡上了她,小腿很快地跑了過去,卻硬生生停在孫姨一米遠處,偷偷擡眸看她,嘴巴一張一合,終是沒有說話。
女人拉起她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很是和藹地說道:“小姐日後叫我孫姨,孫姨平日裡喜歡打理花園,小姐要是無聊了可以找我玩啊。”
“可以嗎?”於晚將手虛虛地握住她,眼中卻滿是希冀。
孫姨點頭道:“當然啦!不過這會兒,小姐要去餐廳用飯了,先生已經在等著了。”
“好。”於晚脆生生地答應著,餘光裡閃過了一道身影。
周庭修緊抿著脣,清冷的眸子淬著融融的暖色燈光看向自己,不過是個六七歲孩童,卻似乎早已退卻了稚嫩,審度的目光落下來,於晚無影遁形,慌慌低下了頭,而後卻聽他嗤笑一聲,待再度擡首,只見他的背影已往樓下而去。
於晚第一次見到周庭修便怕極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