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活(3k)
老人的聲音帶著氣若游絲的沙啞,卻字字如鑿: “說到底,我終究是那個舉旗造反的人??v有千般不得已,起兵謀逆這四個字都是洗不脫的罪過?!?
他反對朝廷是因爲朝廷無能,坐視西南餓殍遍地。
可如今既知朝廷已盡全力,他便再無半分反意了。
“不管如今的局勢究竟如何,只要我還活著一日,朝廷便得硬著頭皮剿下去,他們也斷無投降的道理——總不能把我這個帶頭的賣了去?!?
這幾日在生死邊緣反覆拉扯,弄得他始終命懸一線,氣若游絲,可又偏是這般瀕死的清明,讓他看清了這盤死局的全貌。
自己這個義軍的頭面人物,光是活著本身就是塊靶子。
朝廷要平叛,得拿他的人頭當憑據;地方上的勢力要投機,也得盯著他這桿旗;就連義軍內部,有的想借著保他繼續爭權,有的又怕他活著礙了他們的路,誰都鬆不了手。
老人恍惚著看向了杜鳶,無可奈何的說道: “如今我這條命多懸一日,西南的刀兵就多一日不停,那些早就熬幹了骨頭的百姓,就得在火坑裡多燒一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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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清楚了,自己活著,就是把所有人的生路,都系在了一根隨時會繃斷的弦上。
要解這死局,唯有他死。
他死了,朝廷有了交代,義軍沒了憑依,刀兵自會平息。
想到這兒,老人咳嗽了兩下後,便是滿足的笑了起來。
“死一個人,就能換來這麼多好處,”他聲音依舊沙啞,卻透著輕快,“再劃算不過了?!?
這話若說的是旁人,那便是誰人來了都得啐上一口的‘混賬’。
可此刻,說的卻是他自己. 很多話,很多事情,換了主從,便是天地之別。
“我其實早就想嚥下這口氣了,只是沒等到您來,我不敢??!因爲我笨,我蠢,我眼睛瞎的不行,以至於我根本不敢賭我猜對了?!?
朝廷許是沒錯的,只要停下這刀兵,西南的亂局或許真能慢慢撥亂反正。這念頭在他心裡盤桓了許久,卻總像揣著顆燙山芋,不敢攥緊,更不敢賭。
因爲起義以來的見聞讓他知道了,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不是歷史上那些宛如天人的王侯將相。
困在這深山裡,他看得見的,從來只是巴掌大的一片天。
好在仙人真的來了。
他也就徹底放心了。
“朝廷那邊,我可以去說。妖魔那邊,我可以去平。不至於真要如此?!?
杜鳶斟酌開口。
老人眼中閃過了一絲意動,沒人想死,他也是。
可那絲意動只在眼底停留了片刻,便被他輕輕搖散了: “我這是給活人一個交代,也是給死人一個交代。您雖然說,如果沒有我去遂了它們的意,怕是會死更多人?!?
“可到頭來,終究是我親手葬送了那麼多條性命”
說道此處,他又是萬分落寞的看著牀榻前的一張地圖。
“我也總是忍不住想,若不是我,興許反而能活更多人呢?我啊,便是不說謀反的事情,我也做錯了太多了!”
那地圖上面畫滿了各式各樣的紅叉,不懂的人可能以爲那是代表什麼要地,甚至義軍內部也有不少人看不明白這張圖。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那上面每一個畫上紅叉的地方,都是表明這個地方因爲他的天方夜譚而死了人。
他本就沒什麼能耐,不過是運氣好些,又恰巧熟讀過幾卷道經,才懵懵懂懂坐上了這西南道家魁首的位置,才勉強攢下些糧食,能救濟幾分災民。
西南這片地,道家一脈只有兩座山,一座是寒松山,一座是觀真山。
他便是那觀真山的觀主,當之無愧的西南道家魁首。
朝廷罵他是不知哪裡來的野道士,不過是顧忌著,不好讓尋常百姓知道——帶頭起事的,竟是這般人物。
杜鳶不在多言,他知道,老人的想法,是對於朝廷,義軍,還有他自己而言,最好的辦法了. 所以杜鳶轉而說道: “您還有別的什麼想要說的,或者想要做的嗎?”
老人掙扎著擡起頭道:
“老道士我想要好好看看,如今的義軍究竟怎麼樣了?!?
杜鳶點了點頭,繼而扶著他從牀榻上起身。
本來虛弱不堪到連離開牀榻都做不到的老人,此刻卻是突然感覺身子有了力氣。
他知道,這是仙人垂憐。
既是感動又是惶恐的說道: “您不必扶著我的!”
“不礙事,不礙事的?!?
杜鳶就這麼扶著老人走出了中軍大帳。
看見應天大將軍居然站起來了,外面的兵卒們都是不敢置信的看了過來。
大將軍在他們記憶裡,可是隨時都會駕鶴西去。
如今卻是能夠出來了! “大將軍!”
“大將軍您沒事了?”
兵卒們齊刷刷的圍攏了過來,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的興高采烈,激動無比。
看著眼前這一張張熟悉的臉,老人慈愛無比的抓著他們的手一個一個的認真看了過去。生怕看漏了誰。
“大將軍放心,俺們都好著呢!”
那個最小的娃娃哭著說道:
“自打您病倒,我們就一直守在大營外面。一刻也不敢離開,如今,總算是看到您好起來了!”
老人聽了這話笑的很開心,可馬上,他又急忙抓住了一個人空蕩蕩的袖子追問道: “丁老三,你,你的手呢?”
哪怕只剩下一隻手也要拿著刀守在這外面的漢子馬上就是紅了眼道:“大將軍放心,早好利索了。倒是上次哪怕丟了這隻手,也沒能護下小張子.”
話音未落,人羣裡擠出個面色蒼老的漢子,粗聲道:
“大將軍您別聽他們咋呼,兄弟們都好著呢,這不,我們昨天才抄了一個大族,弄來了好幾車鹽巴!跟雪似的,您放心,今晚保準給您熬一鍋像樣的鮮湯來!”
杜鳶站在老人身後,看著兵卒們七嘴八舌地彙報他們絞盡腦汁想到的好事。雖然無非是又湊了幾石糧食,又補了幾件衣服之類的事情。
可卻足見其心??! 看來,他們也大概猜到了,老人這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好,好啊.都精神著呢!”
老人喃喃著,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杜鳶連忙伸手托住他的腰,卻被老人反手按住手背。那雙枯槁的手此刻竟有了力氣。
“讓我再看看,再看看!”
老人喘著氣,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望向了遠處的帥旗,旗角在風雨裡獵獵作響。吸引著老人朝著哪兒走去。
“大將軍,我們擡著您過去!”
兵卒們早已會意,當即七手八腳地架起老人。黑壓壓的人潮裡,他單薄的身影像葉破舟,卻被無數隻手爭著託舉,穩穩往帥旗挪去。
兵卒們是那麼多,老人卻只有一個。
哪怕他盡力的想要握住每一個人的手,記住每一個人的臉。
可結果卻是,他只顧得了近前。
就和以前一樣. 待到老人被兵卒們小心放下。
杜鳶已經早早等候在了這裡。
也就在這面旗下,老人彷彿被什麼東西點燃了,忽然直起些腰板,指著大旗對杜鳶說話,聲音裡帶著難掩的驕傲: “這旗子,是百姓們拼出來的。過冬的棉襖、孩子的襁褓,能拆的都拆了,一針一線連夜趕出來的,他們沒讀過書,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就給咱們繡了個最實在的盼頭”
老人的視線緩緩上移,那個字在風雨中好似一團火一般掙動不息——那是個斗大的“活”字。
“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去圖什麼天下,我們啊,就是隻想要活下去!”
“他們是,我們是,都一樣!”
說出了這段話的老人,身子突然晃了起來。
杜鳶和周邊的兵卒們都想要去扶住他,可卻被他擡手攔住。
繼而扶著那桿大旗的看著杜鳶求道:
“我我求您.讓.他們活!”
最後一句話,彷佛是老人硬生生從喉嚨裡逼出來的一樣。
也是在說完了這句話的瞬間,天地之間驟然炸響了一聲轟鳴。
被天公強留至此的大雨,也終是停下了。
老人在杜鳶面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眼睛卻還圓睜著,像是不放心,要親眼看著什麼。
杜鳶肅然,繼而正侍衣冠,朝著老人拱手一禮: “您放心,我就是爲此來的!”
這一聲落地,老人強撐的身子驟然一軟,順著旗桿慢慢滑下去,靠在那面繡著“活”字的旗下,安然合上了眼。
“大將軍?。。。 ?
兵卒們的喧譁陡然變作一聲哭訴。
不知是誰先“咚”地跪了下去,緊接著,膝蓋砸進淤泥裡的悶響連成一片,黑壓壓的人潮霎時矮了半截。只有風捲著旗角,在衆人頭頂反覆抽打。
杜鳶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然後蹲下身子,握住了老人那雙枯瘦的手。
片刻之後,杜鳶對著周圍的兵卒們說道:
“老將軍彌留之際曾對貧道說,說他想要爲西南遇難而死的百姓和兵卒們起一座廟,既爲紀念亡魂,也爲祈福生民?!?
末了,杜鳶指向自己來時的方向道: “方纔貧道來時,曾在那個方向見著一口鎖龍井。那處風水極好,寓意也深,我便想要將這廟建在那裡,諸位看可好?”
兵卒們沒有回答,只是向著二人伏地而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