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卿卿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雙手扶腮。
身旁有一高一矮兩個書生走過,他們都揹著藤篋,奇異的是,他們一點都沒有注意到身旁的顧卿卿,明明他們間距不過幾步。
她嘆了口氣。
顧卿卿長相併不差,相反還十分嬌美,但大概這會子就算見了也大多會喊聲,“女鬼吧?!?
是的,顧卿卿死了。
死於天寶四十二年,距今已經死了十一個年頭。
那會她爹還是閩縣的知縣,雖然不算個大官,但城中百姓加之大大小小的村戶少說也有幾千戶,又因著閩縣行商之人較多,所以也算是個富縣,顧卿卿生前的小日子算過的不錯。
但天寶四十二年她爹被查出貪污受賄罪,直接砍了頭。顧家也被朝廷查抄,她由一個知縣小姐直接淪落爲罪臣之女,還要被充軍爲妓。
但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充軍爲妓的頭一天晚上顧卿卿就死了。
她是被穆婉蓉幾句話說的心疾發作而死的。
穆婉蓉說她生來克母,而今克父,以後還克己,當真是個掃把星。
她一貫脾氣不好,顧家被抄家後也受了許多冷嘲熱諷,污言穢語,當時穆婉蓉這些話就像是一把把刀刺在了她心頭上。
這些話氣得她當時就有些血氣上涌。
顧卿卿生氣的原因不是因爲穆婉蓉說話刻薄,而是當時她就應該罵回去的,但她自個身子不爭氣,竟然被她一說給氣得心疾發做,直接就給氣死了,倒真應了她說那句克己的話。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口氣一直咽不下去,導致顧卿卿現今變成了一個“阿飄”。
其實再此之前她一直身子挺好的,只是後來顧府被抄,許是受了打擊,身子一下子就不行了,請了大夫也只含糊不定說幾句久積成疾。
顧卿卿再次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個躺在自個的屍體邊上,而她的屍體被簡單的裹了張草蓆,就被那樣草草的被扔在了距離縣不遠的一座山溝溝裡,對此她簡直氣得要發瘋,剛死的那幾年直罵穆婉蓉,當真是惡鬼纏了黑心腸,竟然連副薄棺都不給她準備。
虧得她爹還將她當成知縣小姐養,現下可怎麼樣,還不是養成了一個白眼狼!
穆婉蓉是杜姨娘之女,但並非是她爹的親女,因爲在做她爹妾室之前,杜姨娘是嫁過人的。
在她爹任職閩縣的第三年,縣周圍村莊遇上旱災。
顧知縣那會去處理災民事務,卻不想在帶領災民過吊橋時遇上吊橋斷裂,一橋的人都掉進了大河裡,那時情況危急,但恰好碰上一同掉下水會水性的杜氏,就這樣將顧知縣給救了上來,倒是杜氏的女兒,雖然因著河水不是很湍急被人救了上來,但也落下了些病根。
據說那杜氏當場哭得都快昏過去了,直言自己沒有照顧好亡夫的女兒,死後也無臉下九泉了。她爹那會因著救民之恩和愧疚,帶著她們回了縣裡找大夫,這才讓穆婉蓉活了下來,再之後的事就是杜氏成爲了杜姨娘。
當然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她也不是很想回憶,只不過她這死了十一年,屍身皮肉都爛完了還是不能走出這山溝溝,也只能回憶著生前這些事了。
顧卿卿無事的時候就喜歡在這座山溝溝上瞎逛。
她發現這座山頭下就是往來縣的官道,所以時常有趕腳的商客。
有時候一個人待厭煩了就會坐在官道旁的一塊大石上,望著官道,就像今日一般。
只不過今日發生了些和往常不一樣的事。
本來不寬的官道上來了一批幾百人的官兵,一時將寬闊的官道擠滿。
隊伍最開頭是十幾匹健壯的馬匹,馬匹頭足都鑲著精悍的鐵皮,十分有氣勢,那馬座上的士兵個個神情肅穆,像極了畫上那些面色猙獰的殺神。
隱有雷霆萬鈞之氣。
身上的氣息,以及腰間別的大刀,充斥著一股血腥味,讓顧卿卿蹙了蹙眉,怕都是些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兵馬。
而這些士兵馬後,拉著兩個囚徒。
這兩個囚徒渾身上下十分污穢,也不知多久沒洗了,頭上的亂髮就像是團稻草似的頂在頭上,身上本白色的囚服也沾滿灰塵泥濘。
他們的雙手被捆綁,然後分別用一根麻繩牽在兩匹馬上。
那兩個囚徒腳上已磨出了血漬,染得周邊的骯髒污穢的褲腳十分可怖,每走一步都是東倒西歪,似乎下一瞬就要倒下去。
包裹在這些士兵最中間的是一輛馬車,馬車用四匹同樣健碩的大馬拉著,坐在前頭駕車的小廝動作嫺熟,青銅鎏金楠香木的馬車行駛的極爲穩妥,可見駕馬技術之高。
這裡頭坐的想必是爲不得了的人物。
顧卿卿仰長了脖子想往裡頭瞧。
那兩個書生在馬車行來的時候就跪下去了,他們似乎也十分好奇裡頭是哪位大人,不過失望的是,那華麗又厚實的錦繡帷幔遮住了窗,絲毫也不能窺見車廂內分毫。
閩縣位於明州,雖然範圍不大,但百姓大多從商,以商戶居多,所以比一般的縣城富庶。不過往日裡過縣官道的都是些商販、趕考書生,再多也不過是些小打小鬧的小官。
很少有如今瞧見的這樣大場面。
別說顧卿卿沒見過世面,她是真的沒見過。
她生前雖然也是個知縣小姐,吃穿不愁,但她爹撐死也就是個閩縣知縣,再大還能有這京裡的官大嘛,再者她死後天天待在這山溝溝,看見的野豬都比人多,所以別怪她見識短,她是真不長。
也不知是不是走了運,下一刻,其中一個囚徒直接一頭栽在了官道上,暈了過去,隊伍停了下來。
馬車稍定,前頭的小廝極爲迅速的整了整衣袖,跳下馬車後不知從哪拿了張小凳子,然後擺在了馬車下,之後就弓著身子低著頭,靜默在一旁。
小廝整套動作下來,絲毫不拖泥帶水。
大概過了有一會吧,錦繡帷幔被一隻薄骨勻稱的手挑開,從中走出一人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在此之前,顧卿卿一直覺得這是形容女子的,但在這人身上,顧卿卿卻絲毫不覺得有所違背。
仿似這人生來便是要打破所有虛妄,徒留令人癡迷的驚豔。
而那人似是有意要衝淡自己過於陰柔的容貌,所以著了一身深青色的袍服,前襟扣著一對葛青色的鈕釦。
神色肅穆,毫無笑意。
讓人多了幾分不可親近的威嚴。
腰際鎖著一塊水質清透的玉佩,這玉佩似是不一般,至少那兩個書生瞧了登時便變了臉色,跪在地上的身子隱隱發顫。
但顧卿卿卻不害怕,因爲她已經死了呀,所以她好好觀賞了一番男子,越看越咋舌。
這皮相骨生的不是一般的好,那是相當的好呀。
世間男子有些美則美矣,卻大多隻美在皮相,而很少有美其骨相的。至少在顧卿卿生前與死後這麼二十幾年裡,從來沒見過這麼出色的皮相骨。
行雲流水間,又添了幾分世家公子纔有的矜貴氣。
只他那雙眼陰鷙狹長,多了幾分陰沉之氣。
李今晏食指輕輕撥了撥腰間的玉,淡淡撇了眼那倒在地上的囚犯,面無表情道:“現今在哪了?”
下首將領趕忙弓了身子,恭敬回道:“回大人,現今我們所處縣官道,大約三百里後便是豫城。”
只見那人點了點頭後,那將領就擡頭瞧了瞧,見他面色冷淡,於是更加小心的指了指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囚犯,低聲問道:“大人,您瞧這怎麼處理?”
囚犯暈了,這倒是不好趕路。
李今晏脣微扯,輕哼一聲:“袁將軍,你連這點小事都要問本官了嗎?”
袁成也縮了縮脖子,只聽那人輕嗤了聲:“既然是屍體,那自然只能棄屍荒野咯?!?
他的錯愕表情初現,下邊士兵趕忙包了個麻布袋,手起刀落後,昏倒的囚犯很快便屍首分離,被棄在了官道旁的草叢裡。
血漬染紅了麻布袋,偶有些不安分的濺灑在馬車上,他一蹙眉,方纔站著的小廝就用衣袖將那些紅點擦乾淨。
宛若方纔一切沒有發生。
而對於須臾間奪取一個人性命這件事,那人的表情始終冷淡,辨不出情緒。
當真是美人如蛇蠍。
旁邊是另一囚徒的咒罵聲。
那囚徒更爲年輕些,披散的頭髮下是一張被破了相的臉,從眉骨到嘴角,若不是這可怖的傷痕,原本也是一個清秀俊逸的男子。
此刻這人見著方纔那人的死況破口大罵:“……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別高興的太早,我會在地下等著你的,你必不得好死!”
囚犯的最很快被士兵捂住,只那雙眼睛精亮到像是臨死之人最後一抹精氣。
而被他罵的那人這時卻微微笑了起來。
他脣色薄淡,這一笑使得眼中的邪氣更甚,“咱們可不走一道吧,本官可有人養老送終?!?
他說完,那囚犯只死死的盯著他,眼中的恨意使得他面色漲紅。
旁邊的袁成也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畢竟其他人不知道便罷了,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這兩位曾經也是呼風喚雨的主,而這次,他正是奉命與這位主一道將兩人帶去京城問罪,結果誰能想到,半道上便被這位殺神輕描淡寫就給殺了。
不過以往再是風光又如何,如今生死還不是隨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這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楚一二。
馬車上站著的那人寬大的衣袖輕飄,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哪位仙神,不過看見方纔事情的人都知道,這哪是什麼仙人,明明就是個殺神。
李今宴做完這一切,旋身想回車廂時,頓住了身子。
他感受到一道視線,那道目光說不清道不明,讓他心頭一跳。
順著這道視線望去,卻只見那處樹蔭婆娑,隱有微光透過樹隙,落在官道不遠處那塊大石上,形成點點光斑,卻半個人影也無。
蹙了蹙眉,好看的脣線抿成一條線。
下頭人不知道這位在看什麼,但他沒吩咐於是都不敢動。
盯了一會後,但確實什麼人都沒瞧見。
過了片刻,冷聲吩咐:“啓程吧?!?
有些人早該忘了。
那人轉過身來時,嚇了顧卿卿一跳,若不是早知道自己死了差點還真以爲他瞧見她了呢。
那人雖然氣質容貌驚人,但眼神過於陰沉,加之身上一股子殺伐血氣,手上必定沾了不少人命。
是個不好招惹的人物。
別說,比她這真鬼倒更讓人心驚膽戰,直到現在那眼神還瞅得她心有餘悸,嗓子眼發緊呢。
遠處氣派的儀仗已經遠去,只留下一路煙塵滾滾,當然還有從方纔開始就一直髮抖的兩個書生。
那兩個書生顫巍巍的站起來,其中一個望著遠去的車馬,眼中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我們……我們竟然沒死!”
另一個同樣很激動,激動到上下左右摸了一遍自己的身體:“還好!還好!我的身體也還在!都沒少!都沒少!”
倆人對視,就差相擁流淚了。
顧卿卿滿是嫌棄的撇了一眼這兩個誇張的人,她死了這纔不過幾年,這世道的人就變這麼做作了。
她掏了掏耳,滿臉鄙夷,這不廢話嘛,要死了還能這麼淡定的和她站一處嘛,早就被嚇得鬼哭狼嚎了吧。
倆書生這會子似乎是激動得累了,然後不約而同的坐了下來休憩,同時聊了起來。
“這李今……”話說到一半卻頓了頓,趕忙改口,“這首輔大人怎麼會來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
首輔這兩個字讓顧卿卿一陣心驚肉跳,實在是關於這個名字的故事她聽的不少,但大多不是什麼好話。
天寶五十三年新正,扶持年僅十歲的新皇登基,同時上任內閣首輔一職,年僅三十有餘。
由於新皇年幼,朝政由當今內閣首輔把持。
據聞這位大梁史上最年輕的首輔手段凌厲,性格陰沉,擅於心機權謀,將朝政牢牢把持在手中,與他朝政相左者,不是丟了烏紗帽便是掉了腦袋。
於是朝中多有言官不滿,但卻無濟於事,此人依舊我行我素,似是半點都未放在心上,權當是些小打小鬧。
於此坊間常有言,新皇手中一把劍,不若首輔座下一條狗。
顧卿卿無聊,就愛聽些趕腳商人說閒話,這幾年聽得最多的就是關於這位手段如何狠辣。沒想到竟還能有機會見著一面,倒確實是位不好招惹的人物。
心裡瑟瑟。
那邊瘦高些的書生,故作高深的對著矮個子書生道:“這你就不知曉了吧,這首輔大人以前可是我們閩縣的?!?
“什麼?!”矮個子書生聽得吃驚,不光他喊出了聲,在他們一旁聽耳料的顧卿卿也瞪大了眼。
這般人物竟然出自縣?
她怎麼不知。
那瘦高書生頗有些得意道:“不過那會首輔大人還只是閩縣一戶落魄戶,如今你瞧,嘖嘖,當真是世事無常?!?
矮個子書生聽完後感慨:“他這般身世能有此造化也算是激勵咱們這些讀書人了,可怎麼性子這麼……”
話沒說完,但鐵定不是什麼好詞,那高瘦書生卻搖了搖頭,道:“此話你便是說錯了,他與我們可不一樣。”
說著這人望四周瞧了瞧,待真沒見著什麼人後,才貼在矮個子書生耳邊道:“據聞他乃李國公之孫,李霆修之子……”
顧卿卿倒吸一口涼氣,這李國公府不管別人知不知道,她可是十分清楚的。
李國公府在京裡那是響噹噹的世勳貴戚,大梁開國六百年裡,出了兩位皇后,三朝內閣元老,數位朝中要員。
而內閣官位最高的那位甚至曾官至內閣首輔,雖然現今這國公府已不如往朝,在內閣中已經少有高官,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氏族中子弟在朝爲官者仍舊不在少數。
也就是這樣,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國公府會倒得如此之快。
天寶五十三年,四皇子被人揭發謀害早年間的大皇子一事,之後又被找出與朝中官員結黨營私,籠絡功勳世家的證據。
這可好,樹倒猢猻散。
在各方勢力下,四皇子一倒,與此有關的世家都受到了盤查。
其中包括國公府與顧家,都受到了牽連。
本來說起來她爹只是個小小的知縣,和四皇子這事那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距離,可你說好巧不巧,她爹正好是顧家旁支一脈。
雖然這血脈已經淡到族譜都要翻好幾頁了,但畢竟也是一族的,盤查也是要的。
結果這一查就出事了,真給找出她爹貪污的罪證,也算是背到家了。
如此之後的事也就變成了今日這樣。
“李今晏?!?
聽到這名字後,顧卿卿先是困惑了一會,待那人說後半句後,瞬時站了起來。
內心波濤洶涌,頗不平靜。
若說方纔她還在驚奇是縣哪位人物,這會子是完全清明瞭。
李今晏這個名字在十年前也算是響遍縣了,但不是因爲才學,而是美貌。
據說那會爲了讓他側目,縣裡首富曾作出過拋妻棄子的事,一時廣爲流傳。
一個女人美到讓人如此,那是禍水,而一個男人美到這般,那就是禍害了。
顧卿卿一直對於貌美之人有幾分好感,所以生前聽聞這麼一號人也是好奇,但還沒等見著呢,就又聽聞那人直言知縣之女性格潑辣,定然心如歹婦,一時讓縣求娶她的人寥寥無幾,於是顧卿卿生前雖然還未曾見過這人,但已是恨上了他,暗自給他使了不少的絆子。
而今看來自己那會子真是在作死。
雖然不知道那會子李今晏爲什麼對她有偏見,但是若是自己那會子不計前嫌,與之交好,也不知現如今還會不會落入如今的地步。
若是再給她一次機會……
當然顧卿卿知道這只是自己的臆想,她那屍身都快爛成泥了,還哪裡說這些糊塗話。
她再次嘆了口怨氣。
突然眼前有陣狂風吹來,那陣風旋轉得十分速度,不一會兒就到了她面前。
那兩個書生卻像是並未瞧見,仍舊坐在大石上竊竊私語。
而顧卿卿呢,就算是瞧見了卻發現自己的身子怎麼也動不了,而後在驚慌中她就被捲入其中,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