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浴凰城內(nèi),一騎浩蕩的禁軍向城外進(jìn)發(fā)。領(lǐng)頭一人身騎白馬,一襲玄墨錦衣,紫金玉冠將墨髮束地一絲不落,冠上的淡綠色流蘇隨著駕馬的步子,幽然晃動。男子驚絕的面龐緩緩浮現(xiàn),棱角分明英姿勃發(fā)。
都城門大開,自城外有鸞車緩緩駛來。車上的鑾鈴叮噹作響,穿越紅綢滾滾,隱約能看見車內(nèi)女子鳳冠霞帔,綾羅衣衫下身影窈窕,雖是方巾遮面,想必自是絕色。
玄墨錦衣的男子微微擡手,禁軍隊(duì)伍迅速嚴(yán)整停頓。
只見那名男子手持繮繩,面色無波,但清絕的眸子裡似有怒意翻涌。頓了片刻,凜聲道:“北國三皇子蕭承軒,恭迎寧國端瀾長公主!”
語意恭敬,但面上卻看不出一絲敬畏的痕跡。
鸞車中的女子垂眸不語,只是埋首撥弄著腕間的琉璃鐲,似是沉默應(yīng)答。
倏然間,男子猛地?fù)]揚(yáng)起馬鞭,鐵蹄翻飛,掠起一方塵埃。任駿馬一聲嘶吼,領(lǐng)著一騎禁軍與十里紅妝的鸞車,一同緩緩向國邸駛?cè)ァ?
抵達(dá)國邸,蕭承軒翻身下馬,負(fù)手而立。而那女子依舊端坐在鸞車上靜默不語。
“公主還不下來,莫不是今夜,便想讓本王將你帶去太子府上!”蕭承軒語帶諷刺,嘴角揚(yáng)起的弧度冷的驚心。
鸞車上的女子躊躇片刻,而後提步起身。
興許是坐得久了,足尖在觸及地面的一瞬間頹然發(fā)軟,而後直直地倒下。
冷然旁觀的蕭承軒陡然抄手摟住女子腰間,女子兜頭的紅綢方巾頹然飄落,一張落雁沉魚的臉呈現(xiàn)在衆(zhòng)人面前。
膚若凝脂,一雙杏眸水靈,嫣然的面頰宛若朝霞,雙脣飽滿胭紅欲滴。額角綴著一枚紅玉蝶佩,瓔鈿累累的步搖將女子原本玉白的臉,更顯出一絲華貴。
兩人相擁,倘似一副畫簾靜美。
女子直起身子,離開蕭承軒的懷抱。退步一丈遠(yuǎn),發(fā)頂步搖輕撞,譜出清脆玲瓏,福了福身,幽幽道:“謝三殿下。”
蕭承軒猛一拂袖,冷哼道:“南碧笙,欠我的何止一句感謝。”
南碧笙彎腰執(zhí)起那一方及地的巾帕,豔紅的顏色,卻將她的臉色映襯地愈白。
她面上未泛起任何波瀾,只是一人清寂地徑直朝國邸內(nèi)走去。
一陣狠力緊握她的手腕,她幾乎能感到骨節(jié)碎裂的疼痛。
因著腕間劇痛,她徐徐回首,蕭承軒暴怒的臉,倏然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
他眼中怒火熊熊,狠戾道:“南碧笙,你真要嫁給他?!”
她沉眸,一汪澄澈的眸子不雜塵漬,卻不敢看向他。嗓音細(xì)小到幾近未覺,道:“軒哥哥,對不住?!?
“對不???!”蕭承軒眸間怒火未有褪卻的趨勢,反而燃地愈加火燙。停頓片刻,眸底劃過一絲苦澀,道:“我沒想到,當(dāng)真是沒想到,最終是在別人口中得知,我心心念唸的她,是寧國的公主,是我未來的皇嫂。你說……可不可笑?!”
南碧笙強(qiáng)忍住的淚珠,終究因爲(wèi)他如此決絕地話,斷線成行,口中喃喃道:“對不住……”
“南碧笙,你爲(wèi)何不等我,爲(wèi)何要騙我?”蕭承軒將她的腕間握地愈發(fā)緊,她幾乎痛到窒息。
不是身痛,而是心傷。
“軒哥哥……我無意騙你。傷你,亦非我本意?!?
南碧笙壓抑不住的嗚咽顫抖,即便是堅強(qiáng)如她,隱忍如她,亦不能抵擋情字傷人?!叭羰强梢?,望你……他日能覓得佳人,這便是我所希冀的?!?
將心繫男子望旁人身上推,她不想,但她只能如此。她有太多的迫不得已,太多的心酸不捨。
蕭承軒頹然的鬆開了手,語中盡是苦澀:“你如今,爲(wèi)了太子妃之位,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要將我往外推了,是嗎?”
語畢,他拂袖轉(zhuǎn)身。
南碧笙不知自己是出於如何心緒。驀然間,不顧一切的拉扯住他衣下一角,金簪步搖隨著她的動作,撞擊清越。
淚眼朦朧,她呢喃出聲:“軒哥哥……我沒有,我沒有……”
彼時,便是任何心如鐵石的人,也禁不起女子這般哀求苦楚。但蕭承軒,並非其中任何一人。
他拂去南碧笙緊握他衣角的柔夷:“南碧笙,你這樣的把戲,耍過一次。第二次——於我無用?!?
是啊,他們初識。她也是這般央求著他,救她。
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已不在是少年凜凜,她亦不是那時苦苦求救的紅衣少女。
蕭承軒的身影去意堅決,他不敢再去看她。他怕,只消一眼,他便忍不住原諒她,原諒她的欺瞞,原諒她的自私。
她即將嫁作人婦,他日,她會成爲(wèi)這世間最顯赫的女子。但伴在他身旁的,不是他。而是他那個,視作仇敵的大哥。
南碧笙含著淚,目送他一步步跨出國邸,毫不留情的決絕身影刺痛了她的心。
她很想告訴他,她無心欺瞞他,她本是想要拋下一切與他一道,一生只做他的碧笙。但是如今,兄長受挾,她不能不顧。
她惟願來生無緣帝王家,一生只長伴於他。
侍女青嵐走近南碧笙,以繡帕爲(wèi)她輕拭淚花,攏起安慰的笑意,朝她鼓勵道:“公主,您是新嫁娘,快別哭了?!?
青嵐稍長南碧笙幾歲,自幼便跟隨在她身畔,情同姐妹。
只是南碧笙顛沛流離,遇上蕭承軒的那幾年,不在她身邊。
南碧笙回宮時,也曾與她講起她與蕭承軒的一段姻緣。青嵐永遠(yuǎn)會記得,那時她的公主,講起她的軒哥哥,滿眼柔情掩藏不住。
她的公主曾告訴她,待到太子的身體痊癒,她便會離開寧國皇宮,再也不會回來。
她說,她的軒哥哥在北國荀陽城等她,等她回去,他們便會成親,到時不再會有寧國的端瀾長公主,只會有一個幸福的女子,名叫碧笙。
可惜,後來一切都變了。
寧帝以太子南景堯所中之毒的解藥爲(wèi)要挾,強(qiáng)迫她的公主嫁於北國太子。以結(jié)永生秦晉之好,締立盟約,輔佐北國太子蕭承錦破除障礙,一登皇位。
她的公主,不言不語,爲(wèi)了兄長的安危,默默接受被安排的宿命。只是,從那時起,青嵐從未見她笑過,哭過。
她時常會一個人呆坐在宮裡,望向北邊的方向。
青嵐知道,那裡有她心繫的人,有人在等她。
南碧笙艱難地?fù)P起笑意,呆滯地凝望著門外,澄清的眸底有濃郁的苦澀,道:“青嵐,他走了。”
南碧笙從未與青嵐說過蕭承軒的身份,只是,在青嵐見到蕭承軒的那一刻,便知道,這個男子便是公主口中的軒哥哥,那個在等她回去相安一生的男子。
“公主……”青嵐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話語寬慰她。只能低低地喚著她,自己卻也情不自禁地掉下了淚來。
“青嵐,他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南碧笙頹然地不斷重複著一句話,淚水決堤般淌下,臉色蒼白的愈發(fā)可怖,抽噎的聲音逐漸微弱,有血色迅速褪卻,留下一片慘淡,已有昏厥的趨勢。
“來人!傳太醫(yī)!”青嵐嗓音清冽,急急朝國邸外喚道。
她輕手輕腳地扶住南碧笙。此刻,她的公主,宛若那易碎的琉璃娃娃,已經(jīng)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待到安頓好她,太醫(yī)匆忙入內(nèi)診治。
“太醫(yī),公主她……沒事罷。”青嵐眉間焦灼之色濃郁,雙手絞著帕子,蹙迫地問道。
“無礙無礙,只是多日未有進(jìn)食,身子虛乏罷了?!碧t(yī)淡淡回覆道。
年邁的太醫(yī),已是兩鬢斑白,面上起伏的紋理彰顯著充厚的資歷,扶著白鬚,略有所思道:“待會我開個方子,服上幾帖便沒事了?!?
“謝太醫(yī)。”青嵐恭敬地福了福身。
青嵐因著太醫(yī)的話,方纔安定了下來。白鬚太醫(yī)悉心叮囑了幾番,青嵐一一認(rèn)真記下。待太醫(yī)開了方子,她便迫不及待地去煎藥了。
青嵐走後,玄黑錦衣的蕭承軒從廂房外入內(nèi)。
彼時,南碧笙的房內(nèi),僅有他與太醫(yī)二人。
蕭承軒沉步靠近,負(fù)手立於榻旁,眼神靜默地望著榻上昏睡的女子,沉寂的黑眸裡,有情愫翻涌滾燙。
白鬚太醫(yī)闔上藥匣,咚的一聲,打破一室安寧,撫須幽幽道:“殿下,您這般擔(dān)心她,爲(wèi)何不告知她呢?”
“告知她,不過是讓她多一分愧疚。本王又何須如此?”蕭承軒低沉輕語,聲音中有難以掩飾的悲傷,徹骨痛心。
指尖禁不住輕輕覆上南碧笙溫?zé)岬哪橆a,摩挲那熟悉的眉眼。不顧太醫(yī)的目光,彎腰輕吻額間碎髮,爲(wèi)她撫平眉間陰鬱的思緒。
太醫(yī)立於一旁,長長嘆道:“哎……老朽老了,不懂這風(fēng)月之事,我還是治病救人罷?!?
太醫(yī)走後,室內(nèi)肅寂非常。許久之後,蕭承軒撫弄著女子垂落在枕邊的一襲青絲,緩緩開口,似是自言自語道:“碧笙……你說,我應(yīng)當(dāng)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