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笙歌歸寂
雲素榮的頭每多點一下,腦袋就耷拉得低了幾分,這種睏意毫不遮掩。
當她的腦門觸碰到翻開的書頁時,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這讓舉著書卷輕吟的太傅慕溪停下了在堂前踱著的步子。
只見慕溪不悅地蹙了蹙眉,他拿著戒尺,快步走到雲素榮的書桌前,“咣咣咣”連續猛敲三下書桌邊緣,刺耳的聲音讓雲素榮悶哼了聲。
她擡手支住腦袋,使勁地撐起眼皮,映入眼簾的就是慕溪那種慍怒的俊顏。
“今天抄哪本書呀,太傅?”雲素榮習慣性地問道,她可不是第一次上課睡著而被罰,就她打瞌睡這小毛病,可沒少讓慕溪發怒。
慕溪的冷哼透著威嚴,他手握戒尺指了指牆角,冷眼看著雲素榮,口氣中不帶任何感情:“《荀子》!三遍!”
雲素榮擺擺手,轉身就往牆角的書桌走去,途中還不忘向一直對自己投來擔憂目光的雲琬琰抱以安慰的一笑,示意她不用擔心。
恐怕在皇宮的這個書院學堂裡,真正關心她雲素榮的,就只有這個皇姐了。
除了那記擔憂,剩下的所有,就都是嘲笑與等著看好戲的心情了。
雲素榮走到角落那個書桌前,攏了攏披在肩上的長髮,剛要坐下去研磨,就聽到慕溪清冷的聲音飄來:“站著!”伴隨著這兩個字的是學堂裡低聲的起鬨。
翻了個白眼,雲素榮把椅子搬到一旁,果真站著研磨,隨後用工整的小楷抄寫著《荀子》。
又不是第一次被罰抄書,她滿心的不在乎,只當這是練字。
就因爲這種滿不在乎,雲素榮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神色清高的太傅,會在踱步說話之時,將不易察覺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還好她不厭煩寫字,每當她太過於專注一件事情的時候,周遭的一切都會被她忽略。
那些輕蔑、不屑與幸災樂禍,都伴隨著夕陽沉入了地平線之下。
白日裡熱鬧的書院學堂,在傍晚時分,瞬間變成了清靜冷寂的空地。
等抄完最後一個字時,雲素榮剎那覺得手疼、腰痠、頭暈、眼花。
學堂的另一端,慕溪氣定神閒地在燈前讀著書,絲毫不覺得身邊有一絲的冷清。這個人似乎有一種氣質,那就是他走到哪裡,再熱鬧繁華,都會因著他的到來變得寒冷無光。
雲素榮看著那冷冰冰的太傅,不自覺地扶額。這個太傅彷彿就是她的天敵,那麼多學生上課睡覺,他卻只抓她,而且還是在她剛犯困的時候就抓了個正著。
若說她的運氣背,那也是背到極點了。
畢恭畢敬地把手中這沓小楷遞了過去,慕溪接過,認真地翻看了幾頁後,優雅地一擺手:“走吧。”
“謝太傅。”雲素榮行禮,即使再討厭一個人,她也秉持著南巢國皇室良好的儀態,基本的禮儀從頭到尾她就沒有丟過。
皇室的血液流淌在她身上,讓她似乎天生就透著從容與淡定,雲素榮就是這樣。
她用左手揉著右手的手腕,忽略了身後慕溪那兩道冷冷的目光,徑直朝宮外走去。
未到及笄之年卻住在宮外的皇室子女,也就她雲素榮一個人了吧。
皇宮中哪個不是攀炎附勢之人,慕溪只是個太傅,不是個聖人。她嘆了口氣,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
南圖,南巢國的都城,每到夜晚便有“半面笙歌,半面歸寂”之說。
雲素榮走在這半邊歸寂,倒不覺得寂寞,沒人搭理她,她反而自得其樂。可當她跨越了這半邊時,卻差點被迎面而來的敲鑼打鼓振聾了耳朵。
跺了跺腳,她堵著耳朵閃到了凝香院旁的巷子裡。
肯定又是花魁之爭了,這鑼敲的,難保皇宮中都能聽到!等敲鑼的夥計走遠了,她才鬆了口氣,半靠著牆壁,想著自己總算能歇會兒。
雲素榮喜歡南圖笙歌的這一面,在一片花火之中,彷彿黑夜都亮成了白晝。那些沉浸在歌舞昇平之中的人們,一定是太怕黑暗與寂寞了吧。
還好,南圖從來都不會讓人覺得寂寞。
忽然,她皺了皺鼻子,空氣中除了胭脂水粉,還有一絲血腥飄來。
雲素榮飛快地離開窄巷,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從不多事,也不惹事。遠離是非是她的準則,沒有這條準則,她早在被父皇從皇宮中趕出來的時候餓死在街邊了。
她的腳力很好,就在雲素榮飛奔似的穿過了巷陌羣燈時,那抹血腥味準確地向她襲來。
長嘆一聲,雲素榮敏捷地閃到一旁,身形只是慢了一步,手腕便被人捉住,在容得她掙扎之前,脖頸上便多了股偌大的力量。
鼻間,是血腥的味道。
耳畔,卻是低沉中透著磁性的聲音:“救我。”
第二章 蘭薄瓊木
這不是南圖笙歌半面的主街,望著前面連路人都沒有的巷陌,雲素榮決定先救自己。
她咬了咬牙,準備用手肘狠狠地擊向身後之人的腹部。
然而,那隻掐住自己脖頸的手卻靈敏地移到了她的右邊,不鬆不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南圖正值初秋,透過薄薄的衣衫,雲素榮只覺對方的手有說不出的冷。
一瞬間,她掙脫開來,眼見對方就要靠著牆滑下去,雲素榮伸手撐住了他。
黑暗的小巷被燈火的餘光照亮,暖暖的黃色灑下一片柔和的光。她擡眼,發現近在咫尺的,是這個人的臉。
血腥味是從他的背部飄來,即使浴血,他也有很好的儀態。光並不明亮,雲素榮卻覺得他的輪廓柔得融入了這片光之中。
他不再說話,雲素榮低聲問道:“你認識我?”
如果她記得沒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救我”,而不是“別動”。
他的體力愈加的不支,眼看就要繼續滑下去,他卻伸手主動扶住了她的肩膀,桃花眼掃過她的面頰,眼神中隨即多了幾分放鬆,彷彿在這個人面前,他不用去逞強,裝作自己無往不勝。
雲素榮的眼力極佳,她瞥見了那隻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的小拇指上帶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玉戒指。
玉戒指看起來瑩和細膩,入眼便是溫潤之感,而其成色在夜晚的燈火之下有溼潤的透明感。
原來是這等上好的古玉呀,雲素榮暗暗打量著這枚玉戒指,這個人不是南巢國的人,便是自東邊而來。無論南巢國的鄰國東華國發生了什麼,只要她救了這個人,日後只有兩條極端的路。
其一,榮華一世。其二,死路一條。
因爲,上等古玉的佩戴之人,非富即貴。
“好,”雲素榮答應道,看著這張陰柔的面容,她很難拒絕那雙漾著溫柔的桃花眼,“你睡吧。”
她迅速地點了他的睡穴,隨即把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吹出了刺耳的聲響。
夜幕乍看仍然帶著幾抹燭火的亮,但幾道黑影卻“嗖嗖嗖”地奔向了一條不知名的巷子。
“少主!”“少主!”“少主!”
雲素榮把身上這個人交給了其中一個黑衣人,對另一個黑衣人吩咐道:“去查查東華國出什麼事了。”
等這兩個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時,雲素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對第三個黑衣人感嘆道:“我又被罰抄書了,慘呀!”
黑衣人不說話,緊抿的嘴脣微微動了下。他走到雲素榮前面,彎下了腰,示意要揹她回去。
“不用啦,你們教我的輕功還是夠用的,走!”雲素榮一拍他的肩膀,借力輕巧地躍到了半空中。
她喜歡乘風而去的感覺,自由自在,不受束縛。
黑衣人像她的影子一樣緊緊追隨,雲素榮回過頭,感激地一笑。如果不是母親給她留下的這些影守,她早就被踹出皇宮的時候死掉了吧。
沒有母親,就沒有如今的她。可是她長大了,卻再也沒有人可以與她一起分享那些喜悅與哀愁。
南圖歸寂半面的西端,有一處寂靜的小院。乍看不大,推門進去後便是小橋迴廊,錯落有致,若是在白日,或許能看到蘭草玉樹。
雲素榮穩穩地落在了自己的小院中,小院的竹門上有隱約的“蘭瓊”二字,那是她喜歡自己居所的一種狀態,蘭薄戶樹,瓊木籬些。
蘭瓊院落只有一間通敞的書房,被她平日用作臥室。然而,當雲素榮走進書房關緊房門後,她在房間前行兩步,向左三步,再前行一步,最後向左跳了兩下,就在她蹦躂第二下的時候,整個人便從臥室中消失了。
她的家很大,那是在地下;她的家很小,那是在地上。
影守們的動作一如既往的迅速,地宮理應潮溼陰暗,她家的地宮卻是明亮乾燥。空氣中沒有血腥味,只有淡淡的果香。
傳入耳中的,還有時不時的低哼。
雲素榮挑眉,長得那麼美的男子也是條硬漢,要知道,她家影守療傷的手法從來都是癒合最快,但疼痛也是最激烈的,所以每次她受傷,都讓影守直接把自己打暈,或者點暈。
走進她平日裡喜歡睡覺的那個房間,就見幾個影守圍著那個男子,白色的繃帶上都是血跡。
傷,果然在背部,只不過太過靠近後腰,止血就成了問題。
雲素榮坐在他面前,剛要好好打量他,卻不料被他一手抓住手腕,這個突然的舉動沒有驚動影守,卻把她嚇了一跳。
“我認識你,你不記得了。”男子擡起的臉上帶著冷汗,只見他面色蒼白,嘴脣無色,拼命在忍受著極度的疼痛。但是,這些,都掩不住他桃花眼中的流光溢彩,那彷彿是天生的瀟灑與風流。
雲素榮正要說什麼,男子便一頭埋在了她的脖頸間,聲音依舊低沉:“讓我倚下,一下就好。”
這種感覺,很熟悉,但這個人,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