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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玄山莊

宋高宗紹興四年。

時值初夏,這時節(jié)天氣不甚冷也不甚熱,確是恰到好處,添之一分減之一分都嫌掃興的。戌時剛過,金陵城內(nèi)已是一片熙攘,各大街巷內(nèi)雖是行人過客來來往往,卻沒幾個是急著趕路的,每個人都是滿面春風,寫滿了各色文章。有些地位顯赫腰纏萬貫的家族自然是一羣奴才陪著少爺四處沾惹,見著漂亮的姑娘不免上前調(diào)戲一番,一時間各色各樣的笑聲,戲謔聲,驚呼聲混雜在一起,別有一番風景。

建炎元年,康王趙構(gòu)於南京應天府登基稱帝,是謂宋高宗,高宗登基初期即啓用主戰(zhàn)派李綱等人爲相,主站派在朝政一度風生水起。然不久後,高宗對金的侵略一味採取忍讓態(tài)度,爲保皇位,近幾年間躲避金軍,四處流走,正所謂“談金色變”。民間有言道:“趙康王,鑽瓦房,躲金狗,好皇上。”卻也不能說是言過其實。

夜晚的秦淮河畫舫林立,燈光燦爛,水面花燈漂浮,一片波光碎屑,斑斕閃爍。兩岸金粉樓臺,青碧琉璃,丹朱巨宅,青樓酒家,鱗次櫛比,極盡奢侈浮華。這秦淮河發(fā)源於潥水縣東北方,向西流經(jīng)金陵入長江。古時相傳河道爲秦始皇開鑿,故名秦淮。高宗近幾年內(nèi)向南奔逃,躲避金軍追戰(zhàn)。之後金軍渡江連遭韓世忠,岳飛兩元大將之挫,金主帥完顏兀朮撤兵,高宗終於得到了一次喘息的機會,遷都臨安。江南大地又一次觸及到王氣,本來富饒的江南水鄉(xiāng)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這當然也包括秦淮河所滋養(yǎng)的這一塊金陵城了。

“十里秦淮煙波起,誰家弟子誰家歌。哈哈,老劉啊老劉,你怎的不早些帶我來此處,讓我白白浪費幾年大好光陰啊,哈哈哈。”河北面一隻小船上站著一位少爺模樣的人,一襲白衣,手中一把摺扇指著前方,臉上滿是欣喜激動之色。船篷上閃閃發(fā)亮的一顆明珠彰顯著主人不同尋常的身份。

“噓——噤聲,少爺可別忘了我們的身份。”那個被叫做老劉的從船篷裡探出腦袋來壓低了聲音道。

那少年面色驀地一沉,整了整衣冠,微微一偏頭道:“怎麼,老劉你這是對我不放心麼?”老劉聽後立馬垂下頭,似乎對眼前這個衣冠楚楚的少年頗爲忌憚,正色道:“不敢,我也是奉命行事。少爺玉體珍貴,屬下不敢有所懈怠。”那少年向後揮揮手:“劉叔言重了,我心中自有分寸。”說完負手而立,看著遠方煙波迷離的秦淮河越來越近,嘴角揚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老劉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自語:“少主真的長大了呢??????”一語未畢那少年突然回頭,嘩的一聲打開手中的摺扇,叫道:“老劉,聽說十里秦淮美女如雲(yún),近幾年來多了不少絕色佳人,我們?nèi)タ纯春貌缓茫 保耆謴土艘婚_始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船家,去裡面瞧瞧。”少年一手搖扇,一手指著河中心,催著船家往前開。只留下老劉撇了撇嘴,搖頭苦笑,眼神半是落寞,半是憐惜。

距此不遠的河岸上,漁家傲客棧今晚燈火通明,尋常客棧這會兒已經(jīng)收拾打點準備關(guān)門了,不過秦淮河沿岸有如漁家傲這般的客棧是通宵營業(yè)的,專爲來此遊玩賞景之人準備。此刻客棧內(nèi)香氣氤氳,四周彌散著一股悠悠哉哉的愜意。客棧正中央坐著一個說書演皮影戲的,演的是韓世忠以八千宋軍力退金兀朮十萬大軍的場景,那人講得眉飛色舞,配合皮影人物動作,當真是大快人心。

“好!”角落裡突然傳出一聲爆響的喝彩聲,隨即一彪漢走上前來,“當”一錠銀子摔在說書人桌上,“奶奶的,狗屁朝廷!”隨手抄過一壺酒,揭開蓋子盡數(shù)倒進嘴裡,又接道:“金狗欺人,俺打他孃的,朝廷怕,俺不怕。可憐就嶽大將軍一人,朝廷又不給發(fā)兵,不發(fā)便罷,俺們上!”說完晃晃悠悠地做了下去,滿臉漲得通紅,酒氣沖天,顯得一臉憤慨。

“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能有這份英雄氣概,又有如此好酒量的,怕不是十八盤上的鐵騎雷公雷大哥吧!”說話者是一手握酒杯的書生,頭戴綸巾,皮膚生得白淨,桌上擺著一枝蘸飽了墨的毛筆,奇的是筆尖上的墨水一直凝在那,一滴都不落下。大漢斜斜向上一瞥,隨手拿過一杯酒,指尖一彈,那酒平平飛出,往那書生打去,酒杯去勢並不急,但卻四平八穩(wěn),好似在一片看不見的平臺上滑行一般。那書生不慌不忙,伸手捏起桌上的毛筆,手腕微抖,筆尖輕輕甩動了一下, 恰好拂在迎面而來的酒杯上,酒杯在空中頓了一下,忽的變向飛了回去,噔的一聲停在了大漢面前的桌上,杯裡的酒水叮咚一聲跳出了杯沿。那大漢嘿嘿一笑,端起杯子喝乾了杯裡的酒,道:“小白臉兒,幾年未見,你的開場白看來還是沒什麼長進啊。”那書生聽後卻也不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大漢的右手。那大漢突然攤開手掌一看,不禁面色一變,他的手上不知何時以被人用墨水寫上了幾行小字,那字寫的秀氣,墨水也是乾的很快的上乘墨。“雷大哥,不知我這一首《泊秦淮》合不合大哥的胃口。”《泊秦淮》本是唐朝詩人杜牧的一首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本是反映晚唐統(tǒng)治階級沉溺聲色,腐朽的糜爛生活,寫在這樣一位漢子身上多少有些滑稽。那書生道:“倉促間未及細想,隨手塗鴉,還望大哥莫怪纔是。”原來剛剛雷公彈杯至書生面前時,書生以那毛筆一拂,借那一緩之勢筆尖微抖,已在杯上寫下了一首詩,而且那詩全是以反字寫就,墨水乾的時間也拿捏地恰到好處,正好能在雷公拿杯之時映在手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全無滯澀,無怪雷公也是驚訝萬分。

“哈哈,好好好,幾年不見,小兄弟武藝大有長進,老哥哥錯怪你,反倒是自取其辱啦。”雖然雷公被那人在手上寫字,卻絲毫不惱,大笑道,“酒家,好酒好菜端上來,給我這好弟弟接風。”那雷公乃是泰山十八盤上五嶽鏢局總鏢頭,因腿腳功夫了得,一腳下去又碎石斷鋼之力,江湖人稱“鐵騎”。而那書生則是凌煙閣大弟子,名叫萬沉江。凌煙閣地處江南,今幾十年來迅速發(fā)展,廣收弟子,出了如萬沉江,蕭文君等一輩英才,隱隱然已成爲能與少林,湘山比肩的第三大門派。

“大哥說笑了,大哥遠道而來,應該是我做弟弟的一盡地主之誼纔是,這接風又從何說起啊。”萬沉江道。那雷公道又是一陣大笑:“弟弟有所不知,我五嶽鏢局最近在此地開了分局,跑江南之地的鏢趟也好有個照應。”兩人寒暄一陣。酒足飯飽,各自都喝得有幾分醉,萬沉江忽上前斂色道:“不知哥哥可否聽說過冰玄山莊。”

“譁”,雷公手中酒杯突然掉下,“你,說什麼?”雷公臉上汗水不知何時已然四下滲出,臉色也刷白,眼睛四下張望,顯得有些警惕。萬沉江卻是沒注意到雷公的反應,自顧道:“我也是隨便問問,一個月前少林的道生大師突然造訪我凌煙閣,說是一十三日卯時冰玄山莊有故人相約。由於門派事務繁忙,師父便讓我與惜雪師妹前來,卻未曾告知我們冰玄山莊的具體所在。我們走的匆忙也未細問,卻不料如此難找。今日已是十二日,因爲著急是以向大哥問及,想是大哥常年跑鏢應該有所耳聞。”

“如此說來,確是我們的不是了。”一個平和的聲音忽然自二人身旁響起,一個年輕和尚起身向萬沉江雷公稽首道:“因事出突然,家?guī)煯敃r急於通知各派,未向少俠細稟,在此向少俠賠不是啦。”萬沉江一驚,提筆在手,雷公亦是手摸跨刀,一時間劍拔弩張,空氣似乎在一瞬間凝固了。那人愕然,隨即道合十道:“小僧玄海,萬施主所提及的道生正是家?guī)煛倓偀o意中聽到了施主的談話,無理之處還望海涵。”萬沉江這才收勢,暗忖道:這少林和尚當真了得,我與雷大哥竟然都沒感覺到他是何時到此的,少林爲天下第一大門派的確有他的道理。他回頭真好遇上雷公的目光,與他一般的驚異,怕是也在驚訝於這件事。其實萬沉江與玄海的武功相差本並不大,只是少林禪功天下第一,少林在內(nèi)息調(diào)理及運用上無不講究一個靜字,所謂“心動則物動,心靜則物靜”,所以少林弟子武功雖是純陽剛猛之力,卻是動中有靜,講究的是厚積而薄發(fā)。

萬沉江起身還禮道:“大師言重了,道生大師在下仰慕已久,久聞大師佛法高深,在下怎敢有怪罪之念。只是在下不才,與同門在此地打探多日卻依舊沒有冰玄山莊的消息。幸得大師來的及時,不然料想明天必是不能按時趕到了。”雷公卻是按捺不住,急急問道:“玄海小師傅,那個冰玄山莊在哪你倒是說說看啊。”玄海卻是搖頭道:“小僧也與施主一般,只知其名,問及家?guī)煏r,家?guī)焻s也並未明示,只說了四個字,緣滿即到。”

“緣滿即到?”萬沉江只覺這句話在哪見識過,卻又一時難以分辨。

“今晚風光甚好,不知兩位是否有閒情,小僧願出門一遊。”玄海提議道。“嘿嘿,你這和尚倒是可愛,不像其他禿驢那般泥古不化,死氣沉沉。”雷公笑道。玄海聽雷公叫和尚禿驢,倒也不惱,笑道:“讓施主見笑了。佛講究緣法,既然師父說緣滿即到,何不放開雜念,隨心而爲。”萬沉江欣然道:“大師佛法高深,真乃一語道破,兩位在此稍候,我去叫上師妹,今夜便來個夜遊秦淮。”雷公默然,似乎在猶豫著什麼,終於開口道:“萬兄弟,我也有好幾年沒見惜雪啦,想念得緊,我與你同去吧。”

不知何時,秦淮河上起了一陣風,不是很大,吹得客棧燈籠嘩嘩作響,河心的霧不知何時也四下飄散起來,像一少婦在對著他遠去的丈夫招手,一下,一下。待雷公與萬沉江走至門外,萬沉江止步,低聲道:“幾個月前我去京城辦事,那時你去凌煙閣就已經(jīng)看見過師妹了。雷大哥有什麼苦衷不妨直說,刀山火海,小弟也願去闖一闖。”雷公黯然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其實我所愁的,也正是冰玄山莊的事。”

距離漁家傲兩三裡開外的秦淮河中心此時已是燈紅酒綠,胭脂的香氣飄出幾裡不散,嗅得這香氣便知道各大青樓酒家開始張羅生意了,河上大小畫舫也紛紛掛出了大紅燈籠,罩上錦緞紅紗,一時間柔媚的歌聲琴音四下奏起,秦淮的水似乎都變得更軟了。

雲(yún)嵐坐在船舷上,捧起一把河中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又悠悠哉哉地洗了洗臉,擦乾手回頭走進了船艙。艙內(nèi)點著燈,四周桌椅擺放整齊,中央桌上點著一支龍涎薰香,環(huán)境極是典雅,那香爐做工精美,底座上篆刻“貞觀”二字,乃是唐朝的名器。桌邊坐著一人,四十來歲的樣子,頭髮白了卻是一大半,雙目凹陷,顯得極爲憔悴。他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似乎在冥思苦想些什麼,一隻手緊緊地攢著桌上的劍,絲絲髮抖。“劉叔,你真的快變成老劉了。”雲(yún)嵐上前握著他的手,“寶劍配英雄,昔日‘飛翎’劉燭手中的飛雪劍,該有一段日子沒出鞘了吧。”

“少爺?”老劉身子一抖,似乎剛剛沒注意雲(yún)嵐的到來,雙手捧著那把劍,仰頭嘆道:“主人賜的東西,怎敢說用便用。”話音未落,他突然提劍反刺,劍尖直指雲(yún)嵐胸前玉堂穴,雲(yún)嵐雙足輕點,身體向後輕飄,手中摺扇嘩地打開擋在面前,撇嘴道:“劉叔真是的,這個時候還考驗我的功夫。”劉燭不作聲,手中劍卻是中宮直進,還是要雲(yún)嵐胸前一路穴,雲(yún)嵐手中摺扇前送,轉(zhuǎn)身想攻劉燭後路。“好。”劉燭暗讚一聲,舉劍橫削,劍的去勢極快,幾乎在雲(yún)嵐轉(zhuǎn)身的一瞬便以發(fā)出,雲(yún)嵐大驚,同時好勝心大起,一矮身躲過這一劍,亦自腰間拔出一把劍,同樣也未出鞘,自下向上疾提,卻是一招獨劈華山的反用。獨劈華山本是一招刀上功夫,乃是刀客自上而下,一刀大力劈下的招式。此招一般是在自己佔有優(yōu)勢的情況下壓制性的一招,江湖人人都會,可真正領(lǐng)會其中道理的卻是不多。雲(yún)嵐反用獨劈華山卻是在身處劣勢之時使出,恰恰暗合了反用的道理。劉燭眼睛一亮,笑道:“少爺?shù)墓Ψ蛴钟羞M步了。”手腕一抖,飛雪劍凌空一劃,雖然飛雪未出鞘,可空氣似乎在那一瞬間被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雲(yún)嵐只覺眼前一花,手中的劍不自覺地向前遞出。“粘?”雲(yún)嵐似乎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喜道:“劉叔,你終於肯教我秋水劍法了?哈哈,好劉叔,好劉叔,我請你去喝酒,哈哈哈。”劉燭撫了撫手中的劍,咔嚓一聲,扭斷了劍柄處的劍鎖,緩緩抽出。飛雪出鞘!一時間整個船艙似乎寧靜了下來,原本微熱的空氣在一瞬間冷卻了下來,好似天降大雪,來到了北風凜冽的塞北寒冬,又如鍾乳四懸,滴水砰然有聲的幽谷。四下只有劍身的色彩,很白又很藍,白的像雪,藍的像天,漫天飛雪。

雲(yún)嵐只覺喉頭不自主地蹙動,不能言語。那是一種書法名家突然見到失傳已久的名帖時的激動。“少爺,這是你的劍了。”劉燭捧出了飛雪劍。雲(yún)嵐愕然:“劉,劉叔?”劉燭喃喃道:“只有飛雪劍才陪秋水劍法。”說罷從雲(yún)嵐手中拿過雲(yún)嵐的佩劍,道:“這把劍龍泉寶劍是你十歲時我去龍泉幫你求得的,今後你就再也不需要它了。”

雲(yún)嵐只覺劉燭今日有些異樣,雖然他平時也是這般不茍言笑,可今日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味道。雲(yún)嵐也沒再說什麼,剛剛得知可以學秋水劍法的興奮漸漸退去,端詳著手中隱隱閃動的飛雪劍出了神。遠處劉燭獨自對著那一縷悠悠盤旋的香霧,一隻手指蘸著酒水在桌上來回寫著,幾日下來,桌子已被指力劃出了淺淺的痕跡,隱然是四個字——冰玄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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