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會犯下各種錯誤,有的可以補救,有的不僅無法補救,還會產生連鎖反應,導致更多的錯誤,即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倘若從博士現今的生活往回追溯,這錯誤的根源恐怕和他的婚姻不無關係。
三年前某個星期六的清晨,博士從家裡不足百平米的小居室走出來,關上鐵門,隨即吐出一口氣,原本繃得緊緊的身體,這當兒總算鬆弛了一些。
週末研究所不用上班,不過妻子也在這兩天休息,博士便給自個兒安排了一天加班,這樣就可以與妻子少處一天了。
他走進電梯,背靠冰冷的轎廂,想起昨夜的夢。那是個很奇怪的夢,已經重複出現過好幾回了。夢裡的他依稀還是懵懂的孩童,穿著綴滿補丁的衣服,手裡攥著兩毛錢的票子,奔向村頭,後邊跟著一羣亂哄哄的小孩。他跑到一座低矮的木屋,來到一扇玻璃窗前。窗臺上橫著一條白藕絲的胳膊,他踮起腳尖,把票子遞過去……
夢中的木屋是博士年幼時村頭的雜貨鋪,物質匱乏的年代裡,它是孩子們的樂土。博士將這個夢理解爲自己對自由的嚮往以及對不如意的婚姻的排斥。他回想著昨晚爭吵的情景,由頭已經忘了是什麼,如今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能成爲爭吵的理由,吵架已經成爲夫妻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博士苦笑了一下,走出電梯。出小區再走十分鐘便來到公交站,從這裡搭乘520路公交車,過十餘站便可抵達博士工作的研究所。
今天運氣不差,沒多久車就來了。博士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
值得慶幸的是,吵完架隔天就得上班,幹不完的工作壓得人喘不過氣,連生氣的權利也被一併剝奪了。博士覺得這樣挺好,如此下一回的爭吵又是全新的“fresh strat”,怨氣不至於不斷累積,直至最後像火山一樣爆發。
博士下了公交車,來到研究所,向門衛出示證件後,便朝自己工作的大樓走去。那是靠後邊的一座五層樓,他在三層,辦公室和實驗室連在一起。
事實上,他今天根本無事可做。三個月前,他所在的工作組調整了試劑的成份,在三十六頭小白鼠上分組注射了不同劑量的藥液。現階段小組成員的工作是對自己負責的小白鼠進行觀察,記錄它們在不同時間點的各項指標。博士負責的六頭小白鼠目前只需要每三天記錄一次,而昨天剛剛做完記錄,這兩天自然就不用了。
他走進實驗室,來到架子上一排白色的鐵籠子跟前。六頭小白鼠在各自的籠子裡活動,看著挺歡實的。
他心裡一動,或許這次的試劑成功了。
當然,結果如何得看下週一抽血的數據。
他回辦公室用電腦查閱了幾篇國外的論文,很快就到中午了。博士到路邊的小店吃了份沒啥味道的炒麪,心裡便開始糾結下午的時光應如何打發。當他看到一個女人牽著一條金毛犬從店外走過時,馬上有了主意。
博士也有一條狗,品類上只是普通的土狗,但毛卻要比一般的土狗濃密,便給它取名爲毛毛。公寓自然不能養寵物,但毛毛很乖,博士在陽臺劃出一個小角落,搭了個小狗窩,毛毛在裡頭吃睡,從不亂叫,沒有博士允許,也決不跑進屋裡撒野。因此,四鄰或者物業都沒有過問養狗的事,他們甚至壓根不知道毛毛的存在。每天下班吃完晚飯,博士會帶毛毛到左近的公園遛遛,同時自己慢跑半個小時。週末有時間的話,他就帶它去更遠的地方逛逛。
博士突然想起,附近剛蓋的公園完工了,近兩個月來,因爲合成新試劑的事,自己忙乎了好一陣子,已經很久沒帶毛毛出來玩了。他趕忙回家,把毛毛裝進一個塑料盒裡,這個盒子是從研究所拿來的,所裡用於搬運實驗用的小動物,能容納兩個鼠籠,毛毛在裡面並不擁擠。他拎著盒子出入公寓或公交車都沒人過問,誰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
博士帶著毛毛搭公交車,在新公園門前下了車,這裡離研究所只有一站距離,但他並未來過。邁進仿古設計的公園大門,眼前豁然開朗:湖泊、假山、亭榭、樓閣、石徑、草坪相映成趣。博士從盒子裡捧出毛毛,爲它套上項圈,拉著狗繩朝鋪滿青色碎石子的小路走去。
毛毛在前頭小跑,不時對著花叢間的蝴蝶輕吠幾聲,博士微仰著頭,用力吸著夾雜淡淡花香的空氣,身子就像一團蓬鬆的海綿,筋骨慢慢舒展開來。小路盡頭毗連著一塊綠茵茵的草坪,右側有一塊下陷的溼地,正好形成一道斜坡。博士和毛毛漫步在坡頂,前方不遠處有個頭戴草帽的女孩,忽地起了一陣急風,女孩的草帽被刮向坡底。
“哎呀……”女孩發出一聲驚呼,毛毛嗖一聲衝下斜坡,隨即叨著草帽奔回博士腳邊。博士愣怔一下,拿起草帽走到女孩面前。
“姑娘,你的帽子。”
“謝謝你!”女孩接過草帽,掩著嘴笑了。
“你——你笑什麼?”博士愣了。
“這年頭沒人這麼稱呼人了。”
博士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知道現在年輕人習慣以“帥哥”“美女”稱呼對方,可他總覺得彆扭。
女孩放下手,朝博士微微點了點頭:“別見怪,很感謝你。”她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兩頰浮現出淺淺的酒窩。
“沒什麼。”博士擺擺手道。
“你經常訓練狗狗嗎?”她指著毛毛問道。
“沒有。也許它看過韓劇裡的橋段……”
女孩又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你說話真有意思。”
博士也納悶自己這不期而至的幽默感,不過他沒撒謊,妻子看韓劇的時候,有時毛毛也會趴在旁邊一起看。
女孩蹲下身子,摩挲著毛毛的腦袋,毛毛用頭蹭著女孩的腿,毛茸茸的尾巴不停晃動。
“看樣子,它和我挺合得來。”女孩笑著說,酒窩如花蕾般再度綻開。
直到晚上睡覺,那女孩的酒窩不停地在博士腦海中浮現,就像一段他很久以前聽過,後來卻已忘卻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