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病了一個暑夏，等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天氣也漸漸涼了。這天因新?lián)Q了個大夫，朱媽不放心，親自去街上替她抓藥，順便帶回來一個兔兒爺。秦桑看到那黃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來又要過中秋了。她拿著這黃泥摶的兔兒爺，倒想起小時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媽怕廚房把藥煎壞了，又自己在廊下守著爐子煎了，捧來給秦桑喝。秦桑聞到那股藥氣就皺眉頭，朱媽還像哄小孩兒似的：“小姐，這藥我嘗過了，一點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藥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幾個月了。朱媽是唯一的舊人，秦桑嫁過來的時候，本來帶了四個人，後來走的走散的散，就還有朱媽留在她身邊。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過藥碗一口氣喝乾了，苦也不覺得。朱媽趕緊端過茶碗來給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餞梅子讓她壓一壓舌根殘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點發(fā)烏，吃在嘴裡更是甜得發(fā)膩。秦桑病了這幾個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親朋好友人情來往都要打發(fā)，朱媽倒還拿得定主意，有幾回著急用錢，就拿著秦桑的私印和存錢摺子去銀行，倒還順順當(dāng)當(dāng)辦出錢來。其他的諸如柴米油鹽之類家常開銷，因爲(wèi)都是三節(jié)結(jié)賬，所以還能維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勸道：“這就快過節(jié)了，一家團(tuán)圓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說什麼，於是說：“朱媽，你歇一會兒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會兒。”
朱媽卻抽出脅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說：“太太走的時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應(yīng)好小姐。小姐就算不爲(wèi)自己著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這些苦……可該怎麼難受……”
秦桑最聽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親——尤其是眼下這種境況。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姑爺就是脾氣大一點，心倒不見得怎麼壞……若不是有人在背後挑三唆四，怎麼會這樣對小姐……”
秦桑委實不願意聽她說這些，勉強笑道：“朱媽，我纔好一點，你又提這些話做甚？”
朱媽看到秦桑嘴脣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夫本來就說是積鬱成疾，這一陣子吃了無數(shù)的藥，才稍稍有點起色。她怕秦桑身體再鬧出什麼好歹來，於是勉強岔開話，說：“今天去抓藥，小姐你猜我遇上誰了？”不等秦桑說話，卻又告訴了她，“我遇上鄧小姐了。就是原來在學(xué)堂裡，和小姐最要好的鄧小姐啊！”
秦桑擱不住心裡難受，只是用指甲劃著那兔兒爺?shù)牟势欤幻婕t旗，一面綠旗，又一面黃旗……彩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她和同學(xué)們跟在旗幟後頭，一路走一路高喊著口號……那天的天氣那樣晴朗，天空是瓦藍(lán)瓦藍(lán)的，明淨(jìng)得像一面琉璃鏡，而鏡面浮著一大朵一大朵潔白的雲(yún)彩，逶迤似雪色的紗巾。她和鄧毓琳都走得發(fā)了熱，把紗巾解下來拿在手中，隨著每一聲口號揮舞著，就像一面旗幟。後來被酈望平看到了，還笑話她們在舉白旗。
已經(jīng)四年了，想到從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來一樣覺得痛徹心扉，反而有一種麻木。就像母親的死，就像父親逼她嫁給易連愷。不過是區(qū)區(qū)兩年，從前的日子卻遙遠(yuǎn)模糊得像另一個世間。而她早就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連記憶都似有若無，變得無從尋覓。
“鄧小姐還認(rèn)得我，跟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聽說小姐你病了，還說要來看你……”
秦桑聽了越發(fā)覺得難受，從前的人和事，索性讓她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這世上繼續(xù)受苦受難。鄧毓琳當(dāng)初那樣幫她，還從家裡偷了錢出來給她。秦桑還記得鄧毓琳那滾燙的手心，她把鈔票和洋錢都塞在自己手裡，硬硬的，好大一卷。鄧毓琳的眼睛也亮得驚人，烏黑的眼珠望著她，急切地說：“秦桑你走吧！到外國去，去投奔光明與自由！”
光明與自由……可她最終卻沒有走脫。陷在這泥淖一般的境地，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從前的朋友？
朱媽憂心忡忡地問：“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麼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她不想多說話，只隨口“嗯”了一聲。朱媽忙著張羅服侍她上樓，替她鋪開被子，放了帳子，讓她躺下歇息。秦桑這一病好幾個月，總是躺著的時候多。一躺下來，此時倒像是馬上要睡著了，她疲倦地闔上了眼睛。
等朱媽那小腳“篤篤”的聲音消失在房門外，秦桑卻又重新睜開眼睛來。這房裡還是新房的佈置，水紅綾的帳子，灩灩的彷彿仍存著一縷喜氣。帳頂上繡的百蝠百子圖，還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樣，密密匝匝的綵線刺繡，一團(tuán)團(tuán)的花彷彿就朝人直壓下來，望久了直髮暈。秦桑閉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輕輕地?fù)u動著。整個世界都在微微搖動，這搖動讓她惶恐不安，更讓她有一種虛無飄渺的無力。
秦桑一直擔(dān)心鄧毓琳會真的上門來，可是這事又不能怨朱媽。朱媽對從前的事情頂多曉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鄧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著病，每日在家裡發(fā)悶，所以真心地想讓鄧小姐來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無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見到鄧毓琳，每日想起就覺得心中更添積鬱。這樣過了三四天，鄧毓琳終於來了，朱媽倒是很高興，聽到門房通報說有位鄧小姐來拜訪，於是親自到上房來告訴秦桑。秦桑無奈，只得換了件衣服，出來見客。
兩年不見，鄧毓琳倒沒有變多少，不過頭髮剪了，原來的藍(lán)布裙衫換成了洋裝，只是圓圓的臉上，仍舊有種少女的稚氣。她見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糯米細(xì)牙，說：“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見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潑俏麗，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鄧毓琳已經(jīng)拉住她的手，說：“幾年都不見，我有好多話跟你說呢。”
朱媽在旁邊看到她們這副樣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這位鄧小姐也常常到家中來，同小姐兩個人咕咕噥噥，有著說不完的親熱話。所以她督促兩個丫頭安排了果碟點心茶水，就悄悄領(lǐng)了下人都退下去，讓她們好生說話。
秦桑打起精神，問了問鄧毓琳這兩年的近況，原來鄧毓琳兩年前出洋，三個月前纔剛回來。沒想到那日在街上會遇見朱媽，從前鄧毓琳經(jīng)常往秦府去，所以認(rèn)出了朱媽，問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處。鄧毓琳提起不少舊同學(xué)，有的出洋留學(xué)，有的嫁人生子，還有的與未婚夫一齊投奔革命軍……秦桑只是靜默無言，說了一會兒話，鄧毓琳卻將臉色正一正，說：“秦桑，我此次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託你幫忙。”
秦桑見她突然如此鄭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籠中鳥一樣，又能幫得上你什麼忙呢？”
鄧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卻隱隱有一縷憂色：“除了你，這忙還真沒別的人可以幫得上。”原來鄧毓琳有個表哥因爲(wèi)跟人結(jié)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軍的眼線，關(guān)在符遠(yuǎn)大牢裡，不日就要審判。鄧毓琳此次來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釋出來。鄧毓琳說：“我那表哥是個公子哥兒，怎麼會和革命軍有勾結(jié)？就是因爲(wèi)去年他家裡盤當(dāng)鋪的事情，跟人家結(jié)了怨，才被人誣陷。他從小在家裡嬌生慣養(yǎng)，壓根兒沒有吃過苦頭。若是再在大牢裡關(guān)幾日，只怕我姨媽都要急瘋了。我那姨媽從二十歲守寡，只得我表哥這一個兒子，若不是實在沒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秦桑還未說話，鄧毓琳又道：“花多少錢都行，我姨媽就這麼一根獨苗，只要能把人保出來，哪怕是傾家蕩產(chǎn)也願意。”一面說，一面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見秦桑眉頭微皺，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的事情，我和你說句實話，希望實在渺茫。你鄭重其事託了我，我本不應(yīng)該推辭，只怕辦不了，耽擱了你的正事。”
鄧毓琳知道秦桑從來很有主見，而且依照自己與她的交情，她必會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閱使易繼培的第三位公子易連愷。鄧毓琳早已經(jīng)打聽清楚，易繼培的長子十年前騎馬摔壞了脊骨，一直癱臥在牀。易繼培便對次子易連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紀(jì)，越發(fā)倚重易連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給易連慎處理。而易連愷年齒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參與軍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家天下。易連愷雖無權(quán)柄，到底佔著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發(fā)句話，放人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沒想到秦桑會這樣婉拒，鄧毓琳不由得問道：“這中間可是有什麼爲(wèi)難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鄧毓琳生了誤會，只說道：“他們家的規(guī)矩，我不便過問外頭的事情。”鄧毓琳“哦”了一聲，秦桑卻下了決心，說道，“不過，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樣。無論如何，我定然試一試。成與不成，那便再說。”
鄧毓琳不由得十分驚喜，站起來握住秦桑的手，說：“若是有爲(wèi)難的地方，千萬別勉強。”
秦桑笑了笑，說：“這世上的事情，總有爲(wèi)難的地方，總不至於爲(wèi)難，就不去辦了。”
鄧毓琳與她兩年未見，重逢後只覺得這位舊日活潑俏麗的同學(xué)，一下子彷彿成了抑鬱的舊式少奶奶。此刻聽到她說這句話，目光粼粼閃動，彷彿決意已定，舊時爽朗依稀重現(xiàn)。鄧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動，握著她的手，輕輕地?fù)u了搖。只覺得她手指微涼，也握緊了自己的手。兩人千言萬語，皆在這握手一笑。
話雖這樣說，送走了鄧毓琳之後，秦桑卻將事情好好從頭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媽，收拾行李。朱媽還摸不著頭腦，看這樣子，又不像回孃家。因爲(wèi)自從太太過世，除了三朝回門，小姐就沒踏入過秦家半步。於是忍不住問：“小姐，這是要往哪裡去呢？”
秦桑嘆了口氣，緩緩說：“你不是總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媽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裡去，不由得喜滋滋的，拿了鑰匙督促下人們開了閣樓上的庫房，把箱子都打開，揀了些時新的衣物之類，收拾起箱籠。又打發(fā)人安排汽車，一時忙了大半日，纔算安排妥當(dāng)。
秦桑換了件出門的長衫，本來是春天的時候裁的衣服，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許多，腰身漸寬。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縐，本就輕薄淡軟，下襬上只用銀線繡了一簇折枝梅花，輕影疏斜，襯得藍(lán)盈盈的料子倒彷彿月色一般，虛虛地籠在人身上。朱媽進(jìn)來的時候，只見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陽早到了西邊，只有一半格扇裡透進(jìn)來光。那格扇是萬字不到頭的如意花樣，印在桌子上像描紅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撐著肘，另一隻手在桌子上，慢慢地劃著桌上窗櫺的倒影，一筆一劃，動作又輕又緩，倒彷彿在寫什麼字。只是眉頭微微皺著，看上去不勝病態(tài)，更顯得憔悴許多。朱媽不由得勸道：“既然是往姑爺那裡去，又快過節(jié)了，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點兒？”
秦桑方回過神來，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爲(wèi)然地說：“就這件吧。”
朱媽知道自己家的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會再聽人勸，只得問：“汽車都預(yù)備好了，小姐是什麼時候動身呢？”秦桑說：“現(xiàn)在就走吧。”沉吟了一會兒，又道，“你還是留在家裡看家，我?guī)ыn媽去。”
朱媽答應(yīng)了一聲，去叫了韓媽上來，另外還有幾個老媽子幫忙提著秦桑隨身的東西，一齊送到汽車上。朱媽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爺和小姐鬧得那樣僵，小姐大病一場，姑爺連看都不曾回來看過一眼，夫妻情分涼薄如此，她在旁邊都覺得心裡怪不好受。只怕小姐這一去，萬一言語間又和姑爺鬧僵了，那可怎麼纔好。可是這種話總不能當(dāng)著小姐的面說，而且小姐此番終於肯委屈自己，只盼兩人可以拋開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連愷從端午節(jié)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鄴城北面是綠意巍峨的芝山，山腳下一條順河繞城而過，曲折奔流，向南匯入永江。兩條大河把偌大的昌鄴城夾在中間，烈日之下水汽蒸騰，蒸得昌鄴十萬城郭越發(fā)酷暑難耐。所以昌鄴有錢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別墅，每年夏季的時候，城中富室紛紛上山避暑，直到中秋節(jié)後纔會下山回城。
芝山離昌鄴城不過一百餘里，且因爲(wèi)每年無數(shù)富貴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極好的柏油馬路。汽車呼嘯而過，幾個鐘頭就到了。秦桑沒帶多少行李，所以前後只兩部汽車，沿著那繞線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頂駛?cè)ァ?
易家把持江左軍政，易繼培的巡閱使行轅雖然設(shè)在符遠(yuǎn)，但昌鄴爲(wèi)江左重鎮(zhèn)，所以歷來駐有重兵。易連愷並沒有在軍中任職，昌鄴督軍高佩德卻是易繼培多年的心腹，對易家這位三少爺自然處處都格外優(yōu)待。所以易連愷在芝山的別墅，位置既好，佔地又極廣，雄踞在山頭之上。柏油路漸走漸深，時近黃昏，天色黯淡下來，遠(yuǎn)遠(yuǎn)只看到前面馬路上設(shè)了卡哨，隱隱約約有揹著長槍的哨兵走動。這一帶皆是軍政要人的避暑別墅，所以有崗哨亦不出奇。到了鐵蒺藜之前，汽車伕停住了車子，自有隨車出門的聽差下去打交道。
崗哨聽說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開了纏滿鐵蒺藜的木柵，放汽車過去。汽車往上走了一會兒，便拐上另一條小道。說是小道，其實也是柏油路，堪堪並行兩部汽車。這條路一側(cè)是青山，一側(cè)則是溪水，其時夕陽西下，淡金色的斜暉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繞著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彷彿一條銀練。而漫天霞光淡紫，襯出遠(yuǎn)山淺碧，清溪蜿蜒，彷彿名家手筆的青綠山水，風(fēng)景極爲(wèi)秀美。
汽車伕是走熟了的，知道這條路再無旁的去處，一直通到易家的別墅。再加之天色漸晚，道路兩側(cè)樹木掩映，越發(fā)顯得天光晦暗，所以開足了馬力向山上駛?cè)ィ戳系胶鋈涣种腥擞耙婚W，緊接著一匹馬直衝出來。馬上的騎手未料到路上會有汽車，措手不及拉緊了繮繩。偏偏那馬兒驟然被雪亮的車燈一照，也受了驚嚇。再被那繮繩一扯，不由得希聿聿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差點將馬上的人摔下來。
汽車伕早就把車剎住了，那騎馬的本是個年輕女子，受了這一下驚嚇，不由得以手拭額，瞧那樣子幾乎都要哭了。這時候林中一陣喧譁，縱出來好幾匹馬。天色已經(jīng)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只能隱約看見馬上的人都穿著軍中制服，衆(zhòng)星拱月般將那年輕女子圍在中間，有人跳下馬來，七手八腳地牽住了繮繩。還有人衝著汽車伕直嚷嚷：“驚了我們的馬，若是摔壞了人，你們擔(dān)待得起嗎？”後頭一個人兜馬上來，藉著車燈仔細(xì)看了看車牌，臉色大變，說道：“這不是家裡的車子？”汽車伕本來被這陣仗嚇了一跳，此時更沒好氣，從車窗裡探出頭，說道：“領(lǐng)頭的是誰？少奶奶在車上呢！”
他這麼一嚷嚷，所有人立時安靜下來，只聽到風(fēng)吹過樹林，沙沙作響，還有草間的小蟲子“嚯嚯”有聲。這些人尷尬萬分，不由得紛紛下馬。領(lǐng)頭的一個原是易連愷身邊最得用的宋副官，下了馬走到汽車邊，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垂手靜候秦桑發(fā)落。秦桑本不欲張揚，且知道這些人平日跟著易連愷胡鬧慣了，從來是無法無天。看到這情形，也不過點了點頭，問：“蘭坡是在山上嗎？”
她對易連愷身邊的人素來很客氣，卻極少叫易連愷的表字。宋副官雖然人站在那裡沒動，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他知道易連愷好幾個月不曾回家，今天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來，也不知道來意如何。易家雖然是一個文明家庭，但開牙建府，所以規(guī)矩極大。宋副官聽到主母發(fā)問，不敢不回答。他偷窺秦桑的臉色，見她似乎頗爲(wèi)平靜，於是道：“公子爺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釣魚去了，不過這會兒也應(yīng)該回來了。”
秦桑點了點頭，擡頭看了看不遠(yuǎn)處閃爍的燈光，說道：“走吧。”
這時候離別墅已經(jīng)很近了，車子駛了一會兒就進(jìn)了鏤花鐵門。芝山上的別墅都是西洋式，易家這莊園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國人設(shè)計，典型的美國南部風(fēng)格，卻又因地制宜，夾帶了些微中國情調(diào)在其中。白色的柱子巍峨聳立，大理石捲起雪白的渦花，烏木門窗皆是精雕細(xì)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襯出鈞深宏美。別墅前建有一個圓形的白色大理石噴泉池子，汽車沿著那流水潺潺的噴泉繞行過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結(jié)，親自趕上來替秦桑開車門。秦桑知道他們素來鬼鬼祟祟準(zhǔn)沒好事，如今宋副官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爲(wèi)什麼事心虛，所以只是說：“你進(jìn)去通報一聲，告訴他我來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馬趕回來，先已通風(fēng)報信，此時滿臉堆笑：“少奶奶這話，叫標(biāo)下都不曉得該怎樣答。已經(jīng)到家了，少奶奶何必還鬧這樣的虛文？”他們說著話，燈火通明的別墅裡頭，早有好幾個聽差迎出來，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少奶奶”，便去後頭車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搶上一步，親自替秦桑推開了桃花心木的雙門，做了一個畢恭畢敬的姿態(tài)。
秦桑當(dāng)著下人的面，不便多說什麼，於是舉步上臺階，進(jìn)了正廳。剛剛踏上地毯，忽然聽到樓梯上一陣狂吠，七八隻體形巨大的狗，如狼羣般直撲著衝下來，一邊風(fēng)捲似的撲下樓梯，一邊汪汪亂叫，齜著雪白的尖牙，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跟在秦桑身後的韓媽嚇得只差沒魂飛魄散，篩糠似的拽著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卻好似沒看到那羣窮兇極惡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視便要往前走。她身形略微一動，那爲(wèi)首的惡犬便不住地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其餘的大狗皆垂著舌頭呼呼喘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兀自滴著涎水。韓媽唬得直嚷：“少奶奶別動！”秦桑眉頭微皺，撥開韓媽的手，正待要發(fā)作，忽然聽到樓上有人懶洋洋打了個唿哨。那羣惡狼似的大狗，掉頭轟隆隆就跑上樓梯去了，簇?fù)碓谥魅松磉叄煌：枪瓪狻?
秦桑擡起頭，看見易連愷站在二樓樓梯口，穿著西式的襯衣，薑黃軍服褲子，腳上倒是一雙軟底織金拖鞋，漫不經(jīng)心地瞧了她一眼，說：“你來幹什麼？”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說話，看到他這種紈絝樣子，更覺得心灰意懶。只是既然來了，少不得忍一時之氣，於是淡淡地說：“我來不得嗎？”
易連愷卻似冷笑了一聲，未過門之前秦桑便聽聞這位少爺，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半分正經(jīng)事不肯做。他們兩個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連愷在婚後也沒半分收斂，依舊是那種公子哥兒脾氣。好在秦桑自從進(jìn)門之後，非常識趣，除了三節(jié)回符遠(yuǎn)老宅問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干涉他的去處，纔算是相安度日。數(shù)月之前兩人大吵了一架，易連愷拂袖而去，自顧自上芝山來避暑，山中樂子極多，他過得逍遙自在，早就把秦桑拋諸腦後，沒想到今日她卻突然上山來了。
“你跑到山上來算什麼？”易連愷挑起半邊眉毛，“我告訴你，你別想學(xué)著那些婦女會的人，動不動講什麼女權(quán)，妄圖干涉我的行動，我們家沒這樣的規(guī)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車，連晚飯都沒有吃，聽了他這些話，也不過淡淡地說：“我不是來干涉你行動的。快中秋節(jié)了，父親那裡，到底得過去交代一聲。”
易連愷臉色卻仍舊陰沉，狠狠盯著她的臉，說：“你這算什麼？拿父親壓我？”
秦桑不做聲，易連愷冷笑一聲，徑直走下樓梯，那羣狗步步緊跟著他，一時只聽到狗羣轟隆轟隆下樓梯的聲音，他從秦桑身邊走過，目不斜視，揚長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裡，宋副官也不見了，倒是有個聽差上前來問：“少奶奶還沒用晚飯吧？要不要叫廚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飯，只是胃中灼痛，若是不吃，只怕身體又鬧出什麼毛病來。於是嘆了口氣，說：“那就要粥——送到房裡來。”
起初剛結(jié)婚的時候，易連愷帶了她上芝山來度蜜月，因爲(wèi)她睡眠極輕，又怕吵，易連愷又是個不耐煩的大爺脾氣，所以兩個人倒各自住著兩間房，各據(jù)走廊一端。回到昌鄴之後，仍舊是這樣分房而居。秦桑仍舊住原來自己的房間，這裡本來就有人每日打掃、撣塵，所以倒是十分潔淨(jìng)。此時韓媽帶著聽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廚房就送了一海碗細(xì)粥上來，倒配著四樣承州的醬菜。
韓媽替她把粥撥到小碗裡晾著，說：“少奶奶，不冷不熱正好吃了，回頭涼了傷胃。”
秦桑皺著眉，敷衍地挑了幾勺粥吃了，就算是交代，可惜廚房特意配的那幾樣菜，一筷子都沒動。韓媽見她這樣子，想起剛剛的情形，以爲(wèi)她還是在和易連愷慪氣，只是易連愷從來如此，勸也無從勸起，於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了出去。
秦桑的這間房其實是很大一個套間，外頭有小小的會客室，裡面是偌大一間臥室，往左進(jìn)則是浴室，浴室的旁邊，又是一間更衣室。這裡雖然並沒有像昌鄴易宅中一樣，用燒鍋爐的熱水管子，但鄰近溫泉泉眼，所以直接開了暗渠，引了溫泉水到別墅浴室。易連愷是個最會在吃穿玩樂上用心的，所以這裡浴室的浴缸也和別處不一樣，是特地從法蘭西運來的，不僅大，而且白瓷浴缸的腳爪竟是黃金鑄成。秦桑雖出身富室，但當(dāng)初見著這般物件，仍覺得窮奢極欲。累了一天，韓媽早替她放了一缸熱水，她洗過澡後，便換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約三更時分，秦桑卻突然醒了。山中本來萬籟俱寂，窗外只有蟲聲唧唧，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正要伸手去拉檯燈的燈繩，黑暗中突兀地伸出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那隻手沿著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進(jìn)她的袖子裡，摸索著滑到她胸口，她穿著件緞子睡衣，極是寬大，此時既驚且怒，可是他卻笑起來——笑亦是冷笑，氣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臉上。
秦桑本來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時若是翻臉，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話了。所以默不做聲，只免不了全身都發(fā)僵，跟木頭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過去了，沒想到他已經(jīng)把手抽出來了，又冷笑起來：“我知道沒這麼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還難，今天上山來，必然是爲(wèi)了什麼事，你不說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著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過身背對著他。他卻發(fā)了狠，一下子將她扳過來：“你說！到底爲(wèi)什麼？你說！”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爺脾氣，喝過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沒有掙一下，只說：“你別發(fā)酒瘋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發(fā)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輕聲笑起來，“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臉，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討厭些，或者因爲(wèi)她在來時的路上想了一路，這關(guān)總得要過。她看了他一會兒，他倒似更生氣了：“你看什麼？”
秦桑不說話，只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連愷本來想甩開她的手，手一擱上去，卻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裡像星星一樣，有細(xì)碎的光，微微的，似映著湖面的倒影，很是瀲灩。氣息卻是甜的，一縷縷冷幽幽的香氣，彷彿無處不在。易連愷把她的手撥開了，轉(zhuǎn)身跳下牀去，低頭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動，就躺在那裡，看他四處找。越是氣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著一隻，另一隻不知道是不是甩到牀底下去了。他想到這裡，忽然又覺得，找不著就找不著，爲(wèi)什麼非得要走？
這個念頭一起，便賭氣似的重新上牀，把她拉到自己懷裡，劈頭蓋臉親下去。秦桑一面拿手推著他的肩膀，一面躲閃，他的下巴上已經(jīng)冒出了胡茬，他偏要扎她，越躲越是要扎，柔嫩的臉頰像剝了殼的雞蛋，又滑又膩，秦桑掙扎起來，彷彿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裡一蕩，從前就算是疼，她也只是不做聲忍著。而此時細(xì)微的嬌嗔，卻讓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蠻力，彷彿狂熱。
她像是條魚，又像是隻小鳥，不安分地在他手心掙扎，不過是掙不脫他手心的，秦桑心裡雖然彆扭，但聽著他的呼吸就噴在自己耳畔，推了幾下推不動，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連愷，彷彿滿足般嘆了口氣。
那宋副官是易連愷整天都離不得的人，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都少不了他在旁邊侍候。這天早上宋副官起來，照例到二樓來，沒想到正巧遇上個聽差從易連愷房中出來，手中還拿著雪白的抹布，顯然是剛剛打掃過房間。宋副官少不得詫異：“這麼早就起來了？”
那聽差笑了笑：“早著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牀？”
“那你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聽差瞧了瞧自己手裡的抹布，笑著指了指走廊那頭，說：“都還沒起來呢。”
宋副官聽了這句話，自然詫異得不得了。好在他是個見慣各種場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裡暗暗琢磨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下樓去了。他在樓下吸菸室裡轉(zhuǎn)了一會兒，看聽差們收拾雪茄，然後又到門房去，跟一幫人吹了吹牛皮。正講得熱鬧的時候，忽然看見侍候秦桑的韓媽來了，韓媽不過二十多歲年紀(jì)，平常都在上房裡，甚少和外邊這些聽差打交道。她站在門口還沒說話，宋副官和幾個聽差瞧見了她，宋副官就先開了句玩笑：“今兒是什麼風(fēng)，把你給吹到這裡來了。”
韓媽跟旁人一樣，穿著藍(lán)布衫，只是她頭髮沒有綰成纂兒，倒編了一條大辮子。這也是江左一帶的規(guī)矩，出了嫁的婦人也是可以梳辮子的。一個聽差趁著她和宋副官說話，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後去，猛地把她大辮子一扯。韓媽沒提防，差點被拽了個跟斗。她把辮梢抄在手裡，忍不住就罵：“沒上沒下的猴崽子，看回頭我不告訴上邊，揭了你們的皮。”
她一罵幾個聽差倒鬨堂大笑，宋副官說：“你們別欺負(fù)她啦，人家說不定是有正經(jīng)事。”
聽差們都說：“都沒起來呢，能有什麼正經(jīng)事？”
韓媽說：“公子爺是沒起來，少奶奶可早就起來了，叫我安排車子呢，說是馬上要到山上去。”
幾個聽差都不信，說：“大清早的，哪有這時候出門上山的。再說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頂涼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飯以後。”正說著忽然聽到鈴響，看到牌子掉下來，果然是秦桑那邊房間裡。秦桑倒是難得按一回鈴，聽差便對韓媽說：“你快上去吧，想必你們少奶奶找你呢。”
韓媽也怕讓秦桑等得久了，於是掉頭就走了。她剛剛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靈，拍了一下大腿，說：“壞了！”
聽差們都摸不著頭腦，宋副官到處找帽子，急著要上去。一個聽差便笑他：“少奶奶房裡按鈴，你著急獻(xiàn)什麼殷勤？”
宋副官只顧著戴帽子，拉開門頭也沒回，說：“你們曉得什麼，那位爺昨天歇在那兒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樓，看到上房裡幾個女僕，拿著毛巾衣物之類的進(jìn)進(jìn)出出。於是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果然聽到易連愷的聲音說：“進(jìn)來。”
宋副官很少進(jìn)這間屋子，所以越發(fā)地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無聲息。只見裡間的門虛掩著，隱隱綽綽可以看到，彷彿是穿著寢衣的秦桑，正坐在妝臺前梳頭髮。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連愷坐在外間沙發(fā)上抽菸，宋副官便畢恭畢敬垂手站定了。易連愷已經(jīng)換了西式的襯衣，卻將腳擱在繡墩上，一邊抖著腿一邊哼著崑曲，聽不清他哼的唱詞。過了片刻，卻又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好了沒有？每次出門都教人等。”
宋副官被嚇了一跳，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和秦桑說話。裡間悄沒人聲，易連愷卻難得沒不耐煩，坐在那裡自顧自又哼了兩句。這時候門扇一動，只見秦桑走出來，原來她已經(jīng)梳妝完畢，換了一件春水碧海棠葉旗袍，配著一對翡翠秋葉的耳墜，當(dāng)真是嫋嫋婷婷，卻說：“自己半晌不肯起來，一起來又火急火燎地催。”
易連愷並沒有搭腔，卻轉(zhuǎn)頭問宋副官：“車子準(zhǔn)備好了沒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並腳立正，說道：“準(zhǔn)備好了。”
“那便走吧。”易連愷這才站起來，他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卻在西洋的學(xué)校裡頭混了兩年纔回國，平常最講究紳士做派。所以一站起來，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樓去安排車子。
等易連愷和秦桑下樓的時候，汽車已經(jīng)等在了雨廊下。韓媽拎著一個日式的細(xì)藤餐籃，跟著宋副官坐了另一臺汽車。
秦桑坐在車上看著車窗外，這天倒是難得的晴好，山間空氣極佳，天藍(lán)如洗，白雲(yún)似練，遠(yuǎn)近青峰如黛。這一路到山頂皆是柏油馬路，說是爬山，其實來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車去山頂。而且這芝山雖高，山頂處地勢卻極是平緩，遠(yuǎn)遠(yuǎn)一大片開闊地，鋪了碎石，充作停車場。下了車之後再往上走百來步，便是芝山的最高處——掇翠亭。
山間風(fēng)大，秦桑本來披了一件嗶嘰的斗篷，被風(fēng)吹得翻飛起來，露出裡面蓮青色的裡子，倒有些嬌怯不勝之態(tài)。易連愷難得心情好，叫人打掃了亭子，聽差忙著在石椅上鋪了褥墊，又在石桌上排開了酒菜，易連愷這纔對秦桑說：“怎麼樣？這個地方野餐，是不是有點像北歐的風(fēng)景呢？”
秦桑初嫁過來的時候，易連愷曾極力主張要去北歐度蜜月，其實不過是找個藉口出國遊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場，方纔作罷。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隨和，坐下來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類的點心。她本來就不會飲酒，此時已經(jīng)雙頰微紅。易連愷便笑話她：“簡直和小孩子一樣，平日吃點米酒都會醉了，今天還逞能喝葡萄酒。”
秦桑側(cè)過臉去看風(fēng)景，這裡是芝山最高處，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綠如綢的暢湖盡收眼底。而遠(yuǎn)處一道白銀似的曲水，正是順江。江水蜿蜒流進(jìn)暢湖，復(fù)又曲折向南瀉出。極目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城郭，那便是江左重鎮(zhèn)昌鄴。她心中思緒萬千，到了此時，禁不住微微嘆了口氣。
她嘆氣的聲音本來微不可聞，只覺得臉上一涼，卻是易連愷捏住了她的耳墜子，輕輕拉了拉，問：“做什麼要唉聲嘆氣的？”
那些聽差本來都避到了亭外，亭子裡面只有他們兩個人，但秦桑仍舊把他的手擋開了，說道：“叫人看見。”
易連愷心情好的時候，並不甚計較。只管在她臉上一擰，說道：“那麼，把你的心思說出來我聽聽。”
秦桑說：“我能有什麼心思呢？你若肯對我和氣一點，叫我少在父親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罷了。”
易連愷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有點兒怕易繼培，但這時候山高皇帝遠(yuǎn)，老父遠(yuǎn)在符遠(yuǎn)，卻是不用憂心忡忡。便只對她笑了笑：“一年到頭也不過回老宅子裡應(yīng)個卯，看把你愁成那樣！”
秦桑說：“我正要和你商量呢，這次回去，總得給大哥大嫂，還有二哥二嫂帶點兒東西，纔算是節(jié)禮。”
易連愷卻甚是不以爲(wèi)然，說道：“老大倒也罷了，老二那裡，要什麼沒有？憑這天下有的，他都已經(jīng)有了，咱們還操那份閒心做什麼？”
秦桑道：“我們別居在外，總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連愷笑道：“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愁錢。放心吧，這點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別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個差事都沒有，不過易繼培偏疼小兒子，私下裡每年總會撥一筆款子給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結(jié)，所以易連愷在好幾間銀號洋行都有乾股，花起錢來自然是大手大腳。秦桑手裡拿著那裝酒的高腳水晶杯子，指甲無意識地劃著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卻說：“你以爲(wèi)我是和你要錢來了？”
易連愷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錢來了。”他湊近了卻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對不對？”
秦桑本來就雙頰暈紅，此時掃了他一眼，說道：“你有點正經(jīng)樣子行不行？”
易連愷說道：“我現(xiàn)在都很正經(jīng)啊，是你自己心裡不正經(jīng)，纔會覺得我不正經(jīng)。”
秦桑知道他素來說話就是這種腔調(diào)，若是認(rèn)真計較下去，又會沒完沒了，於是道：“那我跟你說正經(jīng)事吧，我舅舅家的一個遠(yuǎn)房侄子，不曉得得罪了什麼人，被人誣陷是革命黨。這位表哥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我知道這罪名是子虛烏有。麻煩你給找人關(guān)說關(guān)說，若能確定是誤捕，就放了吧。”
易連愷卻搖了搖頭，說道：“這種事情我可不幹，上次爲(wèi)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給弄出來了。結(jié)果不知道怎麼讓老二曉得了，在父親面前告了我一狀，說我干涉軍務(wù)，這樣的事我再不做了，省得讓人忌憚。”
秦桑知道他們兄弟貌合神離，尤其易連愷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來有點格格不入。好在易連愷除了花天酒地，其他一概不感興趣。易繼培見他著實不成材，只得給他操辦完婚事，就打發(fā)他避居昌鄴，省得留在眼前生氣。而易連愷自然也巴不得，離了老父跟前，更好胡作非爲(wèi)。
秦桑擱下酒杯，卻向著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覺得爲(wèi)難，那麼我跟大嫂說去，也是一樣。”
易家長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親。自從易連怡癱臥在牀之後，易家還曾經(jīng)提過退聘，結(jié)果被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絕。就這麼一位舊式的女子，只會背《女誡》、《女訓(xùn)》，謹(jǐn)守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禮，過門後十餘年，直到如今每日仍舊是大襟裙子，連洋裝都不曾穿過，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偏偏越是這樣，越是爲(wèi)易繼培器重，一再對人言道，敬重這位長媳守約下嫁。易繼培的原配去世之後，家裡內(nèi)宅倒都是這位大少奶奶當(dāng)家。易連愷一想到那位小腳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說道：“虧你想得出來，她難道會有辦法？”
“長嫂如母，這樣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誰去？只好跟大嫂說說，煩她想想法子。”
易連愷的臉色果然陰沉下來，把酒杯往桌上一擱，似乎“哼”了一聲。秦桑見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當(dāng)我沒提過。”
易連愷卻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誰撈出大牢，連這樣的激將法都使出來。”
秦桑聽他如是說，便默然不再做聲。時值正午，山底暢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碩大無朋的巨鏡，波光粼粼，又如萬千金蛇，細(xì)飛狂舞。那些細(xì)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連愷所戴墨鏡鏡片之上，便如兩簇莫測的光影，跳躍閃爍。只看不清鏡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臉色。過了半晌，才聽到他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巴巴地上山，也是爲(wèi)了這件事，對不對？”
秦桑將臉轉(zhuǎn)開去，卻不防他一伸胳膊，將石桌上杯盤碗盞諸物，統(tǒng)統(tǒng)都掃在了地上，“嘩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聽差本來見他們倆說話，都已經(jīng)退出了老遠(yuǎn)。此時聽到聲音方纔趕過來，一看易連愷正在大發(fā)雷霆，個個都屏息靜氣，站在那裡不敢動彈。秦桑本來坐在桌前，碗盤的碎片四處飛濺，有好些碎瓷屑濺到了她的旗袍下襬上，她只是眉頭微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易連愷再不與她說話，掉頭就走。宋副官連忙跟上去，隱約聽到他似乎在勸說什麼，易連愷卻一言不發(fā)，氣沖沖就走掉了。
餘下幾個聽差，這才發(fā)現(xiàn)秦桑手上被碎片劃拉了一個口子，韓媽“哎喲”了一聲，連忙上前來用乾淨(jìng)手絹將傷口壓住了，又說道：“好好的，怎麼突然又鬧起來了？”秦桑卻倒不在意似的，懶懶地站起來，說道：“回去吧。”
回去別墅之後，韓媽又用紗布替她重新包了傷口，秦桑也不理會易連愷去了何處。到了晚間，廚房問開飯，也只她一個人下樓來吃。韓媽擔(dān)心她爲(wèi)了此事生氣，秦桑卻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一連幾日，易連愷連個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帶著一幫跟班又到哪裡胡混去了。這日秦桑起來，韓媽便勸她出去散步，說道：“少奶奶總悶在家裡也不好，到底來山上一趟，俗話說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顯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無的樣子，禁不住韓媽再三地勸說，於是換了身方便走路的素淨(jìng)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是想去潭邊走走，因爲(wèi)六月潭與七月瀑都是芝山的勝景，而易連愷每次上山來避暑，總免不了要有一份閒情逸致，去六月潭釣芝山特產(chǎn)的黑骨魚。他素來一生氣就不見蹤影，秦桑想著那件事情，還是得見著他才能慢慢見機行事。此時她一個人都沒有帶，自己沿著山路迤邐而去。好在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極平闊的青石砌成，路上偶爾遇見擡滑竿的轎伕，打量一眼她的衣著打扮，也並不上來兜攬生意。所以秦桑獨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靜。
此時日出不久，山中薄霧漸散，風(fēng)吹來倒是略有初秋的涼意。秦桑穿著一雙平底軟緞鞋，走得並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風(fēng)景，所以只顧著低頭走路，過了一會兒就走到了六月潭邊。這時分潭邊只歇著一頂滑竿，兩個轎伕坐在山石上抽菸袋，操著一口鄉(xiāng)音，一問一答，不知道在議論著什麼。還有一個賣山中野果的老嫗，把竹籃擱在石上，自顧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雖名爲(wèi)潭，其實是個小湖，只是水極深，清澈幾能見底。潭水隱隱似泛著湛藍(lán)，映出天上靜靜的流雲(yún)，倒彷彿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邊看了一會兒水，忽然聽見林中陣陣喧譁，原來是幾個富商模樣的人，前呼後擁地來垂釣，聽差隨從拿著釣鉤、魚竿、方凳之屬，池畔頓時嘈雜不堪，秦桑便抽身沿著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這一路往七月瀑，倒難得一個人也沒有。山路上靜悄悄的，偶爾只聽見樹林深處，不知什麼鳥兒在宛轉(zhuǎn)鳴唱。七月瀑位於六月潭上游，一瀑七折，雖不壯麗，但極爲(wèi)幽美，是難得的尋幽訪勝之地。走了好一會兒，穿過密林，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瀑布嘩嘩的水聲，待山路繞過一大塊青石，不覺水霧撲面而來，原來銀練似的瀑布，已經(jīng)掛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條砌的山路因爲(wèi)被瀑布濺溼，長滿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邊仰臉看著瀑布，一邊繼續(xù)朝上走，忽然聽到有人叫道：“當(dāng)心腳下！”
秦桑低頭一看，原來石砌中間稍凹，卻汪著水，自己這一腳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繞過瀑布，這才擡頭瞧見提醒她的人。原來那人坐在瀑布邊一大塊青石上頭，正好可以望見來人的山路。那人見她仰起臉來，便對她笑了一笑。
秦桑見是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男子，便道了一聲：“Thank you。”
那人倒“咦”了一聲，問道：“你是哪個學(xué)堂的？也是上山來寫生的嗎？”
秦桑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旁擱著畫架，不過並沒有支起來。他見她不答話，便自顧自笑了笑：“這裡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實在沒辦法畫出來，所以就坐在這裡看著，一看就看了幾個鐘頭。”他朝著秦桑招了招手，“你上來看看，從這上頭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樣。”一邊說一邊就起身往下，遠(yuǎn)遠(yuǎn)朝她伸出手來。
秦桑本來讀的就是新式的大學(xué)，所以倒沒那些男女授受不親的守舊思想。毫不猶豫借了他這一攜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從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麗。四處飛濺的水花似霰雪一般，紛揚四散。最有意思的是，水霧映著日光，竟然隱隱有一條小小彩虹。隨著水霧被風(fēng)吹動，瀲瀲流動，說不出的綺麗嬌絢。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這一聲贊，倒彷彿在讚自己似的，喜滋滋地對她說：“其實這山裡的好處，全在一個靜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擠得幾乎跟方家橋沒有兩樣。”
方家橋是昌鄴城中最繁華的地段，地名中雖有一個橋字，其實是條馬路，馬路兩旁全是大百貨公司與洋行，平日人潮洶涌，電車丁當(dāng)，最是擁擠不堪。秦桑聽他這樣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問他：“你也是昌鄴人？”
“我原籍符遠(yuǎn)。”他說道，“不過家搬到昌鄴十年了。”
秦桑聽他說是符遠(yuǎn)人，心裡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問：“你呢？你還在上學(xué)吧？”
秦桑搖了搖頭，那人又問：“那你是跟家裡人一塊兒上山來的？還是就住在這山裡？”
秦桑不願多說，只問：“你今天就在這裡畫畫嗎？”
“給你看。”他把畫架立起來，竟然是油畫，不過寥寥勾了幾筆，只看出山石大約的輪廓，並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雖然不懂畫，但易家行事最爲(wèi)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畫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這人筆力倒是不錯。
他說：“中國的風(fēng)景，其實還是用中國畫的意境才能表現(xiàn)出來，油畫雖然更立體，終究隔了一層。”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還要說話，忽然遠(yuǎn)處有人叫：“紹軒！紹軒！”
他便轉(zhuǎn)身答應(yīng)：“我在這兒！”
答了一聲那人卻沒聽見，仍舊叫著他的名字：“你在哪兒？”
他提高了聲音又答了兩遍，來人才聽見。沿著山路窸窸窣窣走下來。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撫掌笑道：“你挑的這個地方好，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紹軒笑道：“別亂說了，這裡還有位陌生的密斯，別冒冒失失，嚇著人家。”
那人說道：“你盡會瞎扯，密斯在哪兒？我怎麼沒看到。”
紹軒回頭一看，身後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經(jīng)不知去處。他急忙走到石邊，探身向下邊山路上張望，只見她淺藍(lán)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閃，早已經(jīng)走得遠(yuǎn)了。
來的那人正是紹軒的密友吳奉華，他三步兩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長了脖子向下張望：“你到底在看什麼呢？”只見密林叢叢，除了一片濃翠淺綠，什麼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吳奉華禁不住哈哈大笑：“這山林裡頭，難道還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蘭，明眸皓齒，不是女神是什麼？”
吳奉華又將紹軒的肩頭拍了拍：“高公子，你別畫得走火入魔了，這山林裡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來一出‘遇仙記’？就怕這位仙女其實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爲(wèi)上山之前，高紹軒的母親極不放心，再三叮囑，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來夏季上芝山避暑的遊人多，當(dāng)?shù)厮^“混混兒”弄了娼妓來，專門勾引富貴公子們上當(dāng)，藉機敲竹槓訛錢，所以吳奉華纔有這麼一說。
不想高紹軒甩開他的手，說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裡有數(shù)。”
一時收拾了畫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別墅。吃飯的時候，吳奉華見高紹軒仍舊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打趣：“看來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過一面之緣，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紹軒嘆了口氣，卻並不答話，只慢慢挾了一口飯，喂到嘴裡去。吳奉華見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道：“芝山纔多大點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邊遇上仙女，總還能再遇上。”
高紹軒被他一句話提醒，不由得大爲(wèi)高興：“說的也是！”
從這日起，他每天都揹著畫架去七月瀑，一邊寫生，一邊希冀能再見著秦桑。一連數(shù)日，卻一無所獲。每天都滿懷希望而去，卻失望而歸。到了第四日，山中風(fēng)雨大作，這樣的天氣無法出遊，只得閉在畫室裡。雖然人在屋子裡，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邊的一顰一笑，彷彿仍舊曆歷在目。忍不住提起畫筆，勾勒起來。
吳奉華到畫室來的時候，見他已經(jīng)用炭筆勾出了全稿，一見之下，忍不住誇讚：“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絕代佳人。”
高紹軒聽他這樣一說，更是悵然若失，擲下畫筆，繞室而行，忍不住嘆喟：“芝山這麼大，我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吳奉華笑道：“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沒問，虧你還害相思病。”
高紹軒悵然看著畫像，說道：“那天她穿了件細(xì)布衣裳，一樣首飾都沒戴，瞧上去像個女學(xué)生，或者是山裡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學(xué)堂裡讀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吳奉華搖頭晃腦地說，“真要是個女學(xué)生，那就好辦了，我保管把她給尋出來。”
高紹軒道：“這山裡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戶人家，你有什麼法子找人？”
吳奉華嘿地一笑，說道：“虧你是督軍家的大少爺，要想找個人出來，還不易如反掌。”
高紹軒怫然不悅：“仗勢欺人的事情，我是絕不做的，也不許旁人做。”
吳奉華道：“這點小事，何以說到仗勢欺人？我的主意你先聽聽，若是你覺得不好使，咱們再商量不遲。”
原來吳奉華出的主意就是，此時山中還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別墅裡召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將鄰近別墅的熟人朋友統(tǒng)統(tǒng)都請來。然後藉口招待人手不夠，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來擔(dān)任招待。
“這招待嘛，因爲(wèi)舞會上女客衆(zhòng)多，所以以女招待爲(wèi)宜，年紀(jì)不要過大，最好是女學(xué)生，因爲(wèi)太太們都是有知識懂風(fēng)雅的人，所以要請些女學(xué)生來當(dāng)臨時的招待員，才比較適宜。”
高紹軒聽了他這個主意，一想還真的不錯，於是問：“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來當(dāng)招待員怎麼辦？”
吳奉華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場舞會，難道你做這樣的小東，也覺得爲(wèi)難嗎？”
高紹軒一聽，也覺得沒什麼爲(wèi)難的地方，而且現(xiàn)在抱著一種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左右是碰碰運氣的心態(tài)。立刻便叫了管家來，告訴他自己要大請客。
山裡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則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處處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覺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這位少爺，總是安靜爲(wèi)宜，非常厭惡應(yīng)酬。沒想到這次忽然提出要舉辦舞會，大約是這幾個月在山裡待得實在太悶了。
高紹軒又叮囑聘請臨時招待員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夠，派人去城裡叫些傭人上山來就好了，爲(wèi)什麼要在山裡找？這山裡都是轎伕農(nóng)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販，只怕笨手笨腳，到時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話來。”
高紹軒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麼好囉嗦的？”
他難得發(fā)一次脾氣，所以管家唯唯諾諾，立刻派人四處打聽，山裡人家可有合適的女學(xué)生，願意來充當(dāng)臨時的招待員。
這樣大肆宣揚了好幾天，工作既簡單，給的賞錢又多，倒還真有幾個山裡人家的女孩子樂意來。紹軒一一看過，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個，不由得深深失望。這樣一直到舞會當(dāng)天，仍舊沒把人找到，也只得無可奈何，意興闌珊。
吳奉華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會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士，都看在高督軍的面子上，紛紛來賞光。吳奉華本來擔(dān)任了總招待，見紹軒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於是尋了個空，低聲對他說：“今天來的人，可都是相著令尊的面子。何況易巡閱使的公子也要來，你這個當(dāng)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臉。”
高紹軒勉強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樂一起，好多人都紛紛下了舞池，開始跳舞。高紹軒見酒如池歌如林，繁華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訊渺茫，更覺得悵然若失。這時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
他與易連愷並不相熟，只曉得這位公子爺是個風(fēng)月場中的常客。今日赴宴來，帶的卻是一位嬌麗的佳人。有人識得是符遠(yuǎn)名伶閔紅玉，吳奉華又是個最愛多嘴饒舌的，早就悄悄指給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寵，聽說易家三少奶奶爲(wèi)了她，親自尋上山來，結(jié)果討了好大一場沒趣。”
高紹軒聽過就當(dāng)是耳邊風(fēng)，此時見易連愷微帶笑意，問他：“好一陣子沒看到你了，上次見著還是在府上。”
高紹軒笑著道：“是。”
易連愷卻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託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開口。”他勾著高紹軒的肩，放低了聲音對他說，“我老子這陣子正惱我，此事若是讓他曉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煩。所以我想請託高公子，不曉得是否方便。”
高紹軒聽他這樣說，便道：“公子爺這話就太見外了，有什麼吩咐，紹軒定當(dāng)效勞。”
易連愷笑道：“吩咐不敢當(dāng)……”仍舊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說來慚愧，我的一位舊同學(xué)，姓潘，叫潘健遲。被押在符遠(yuǎn)牢裡。他家裡哭哭啼啼託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這種事我實在不方便出面，我想著如果令尊能跟符遠(yuǎn)那邊打個招呼，作個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語氣雖然是商量的語氣，高紹軒卻曉得，此事並無商量的餘地。只因易連愷自己身處尷尬，需要避嫌，所以不過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撈個人出來。於是答道：“請公子爺放心，此事紹軒當(dāng)竭力而爲(wèi)，務(wù)必替公子爺辦得周全。”
易連愷笑著拍拍他的肩：“多謝多謝。”
高紹軒受了易連愷的囑咐，並不敢怠慢，當(dāng)天晚上就給城中掛了一個電話。高佩德聽兒子在電話裡講述了來龍去脈，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樂得賣易連愷一個人情。所以馬上給符遠(yuǎn)的方鎮(zhèn)守使拍了一個密電，只聲稱是自己的內(nèi)侄被誤捕。方鎮(zhèn)守使素來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這封密電，當(dāng)即就命令監(jiān)獄將那潘健遲放了。不僅放了，而且因爲(wèi)聽說是高督軍的內(nèi)侄，那方鎮(zhèn)守使還特意遣了兩個人，一路護(hù)送到昌鄴，好在符遠(yuǎn)到昌鄴有鐵路的符昌通車，一夜即至，極是便利。
符遠(yuǎn)這邊放了人，拍了密電回覆高佩德，高佩德叫秘書派人到車站接站，接到人後，立刻用車將那潘健遲送到芝山上，好讓高紹軒去向易連愷覆命。那高紹軒本來甚爲(wèi)好奇，心想這位潘少爺被關(guān)在牢裡，能勞動堂堂閱巡使的公子出面關(guān)說，來頭一定是非富則貴。誰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過是個衣飾尋常的年輕人。只不過相貌清秀，文質(zhì)彬彬，倒彷彿是個學(xué)生模樣。高紹軒素來對此等人物頗有親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氣，按西式的禮節(jié)與他握手，道：“潘少爺受委屈了，我這就帶你去見易公子。”
那人極爲(wèi)沉默寡言，聽到“易公子”三個字，卻突然擡起頭來，看了高紹軒一眼。高紹軒只覺得他眼神銳利，似乎隱隱有一種英氣，但不過一瞬間，便又微垂了眼角，說道：“多謝。”
這還是他進(jìn)門之後，首次說話。高紹軒只覺得他聲音喑啞，又見他雖然穿著一身西服，頸中卻沒有系領(lǐng)帶，敞開著兩顆釦子，頸下隱隱露出黑紫色的傷痕來，想必在獄中曾經(jīng)受過酷刑。高紹軒知道革命黨被抓後，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人身上有這樣可怕的傷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慄。
潘健遲見他的樣子，彷彿猜到些什麼，於是伸手慢慢將領(lǐng)口的扣子扣起來，也不知道是否觸到傷口，只見他兩道眉都皺起來，低聲說：“我這副樣子只怕會嚇著易公子，還是過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紹軒道：“此事是易公子親自囑託了我，在下不便專擅。咱們還是先去見見易公子吧，他見你平安無事，一定纔會放心。”
那潘健遲見他執(zhí)意如此，便也罷了。於是高紹軒便帶著他到易連愷的別墅去拜訪。
高家別墅距易家別墅並不遠(yuǎn)，但山路曲折，開車也要好一會兒的工夫。到了門上，門房認(rèn)識高家的汽車牌號，所以老早笑著迎上來，替高紹軒開了車門，說道：“高少爺來得真不巧，我們家公子爺一早就出去了。”
高紹軒怔了一下，恰好此時山道上隱約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的汽車回來了。
門房裡的幾個人都奔出來，一名僕人當(dāng)先拉開了車門，高紹軒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原來從車上下來的，是位年輕的女子。定睛細(xì)看，卻萬萬沒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一見之下，頓時覺得又驚又喜，只差要脫口叫出聲來。只是今日她的裝束打扮與那日山間已經(jīng)頗爲(wèi)不同，穿著一件薑汁黃織錦旗袍，外面又繫著淺色的嗶嘰斗篷，嫋嫋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華貴。後面跟著女僕，捧著紙匣諸物，倒像是從哪裡買了東西回來。
正在怔忡之時，卻聽到門房的僕人恭敬地說：“少奶奶，您回來了？”
這一聲不啻于晴天霹靂，把高紹軒整個人都震在了那裡，動彈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聽到這聲招呼，回頭看到高紹軒站在那裡，也不由得怔住了。門房便道：“這位高督軍家的大少爺，是來拜訪公子爺?shù)模訝斶€沒回來呢。”
秦桑並不答話，眼睛看著高紹軒身後，臉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高紹軒只當(dāng)她認(rèn)出了自己，只是自己做夢也沒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唸的人，竟然會是易連愷的夫人。他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只見秦桑一隻手緊緊攥著斗篷的細(xì)碎水鑽花辮，竟似在微微發(fā)抖。
他心中越發(fā)覺得混亂，突兀地想到，她見到我如此失態(tài)，難道對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個念頭並沒有轉(zhuǎn)完，理智卻命令他，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身邊站了許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麼來，豈不是一場彌天大禍？自己倒也罷了，她是個女子，萬一清譽有礙，這般連累了她，自己豈不是死不足惜？所以當(dāng)機立斷，躬身行禮：“少夫人！”
秦桑整個人本來都魂飛魄散，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聽到這一聲，纔好似猛然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高少爺客氣。”
高紹軒便對她道：“不知道公子爺什麼時候回來？”
秦桑心裡一瞬間不知道轉(zhuǎn)過了多少念頭，只不明白眼前這一切是夢是幻，是真是假，又該如何收場。勉強對高紹軒微笑：“要不請高少爺先到家裡坐一會兒吧，蘭坡不定什麼時候纔回來呢。”
高紹軒見她站在那裡，整個人似乎仍在微微發(fā)抖，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心想她定然是覺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與她在山間，不過閒談數(shù)語，於禮法上並無可礙之處。爲(wèi)何她見了自己，卻是這般驚恐？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一見之下，自己就覺得傾心相許，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她已經(jīng)出嫁，而且還是易連愷的夫人。平日聽聞易連愷那種種風(fēng)流韻事，完全是個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規(guī)嚴(yán)謹(jǐn)，禁止納妾，易連愷已經(jīng)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這樣美麗溫婉的妻子，卻絲毫不珍惜，一想到這些，高紹軒便不禁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和可惜。見到她這樣怕到了極處，更猜測是因爲(wèi)擔(dān)心易連愷知曉她與自己曾經(jīng)說過話的緣故，可見平日易連愷多麼霸道無理。
他心裡這樣想著，秦桑既已經(jīng)發(fā)話，僕人早已經(jīng)引著他們往前：“高少爺這邊請。”
易家這別墅高紹軒也來過幾次，但一次也沒像今天這般忐忑不安。女傭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彷彿鎮(zhèn)定了一些，說道：“高少爺請喝茶。”頓了頓，又說，“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爺，多有冒昧。”
高紹軒不料她會主動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餘心頭不禁一陣狂跳，可是仍舊不敢胡亂猜測她的用意，只答：“彼時紹軒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請夫人多多原諒。”
秦桑道：“平日高督軍對我們多有照拂，請高少爺不要這樣見外。”
她說得這樣客氣，只是不知道爲(wèi)什麼聲音還在微微發(fā)抖，也許是因爲(wèi)冷的緣故。她進(jìn)了屋子就有僕人迎上來，替她解了斗篷去。現(xiàn)下她端然坐在沙發(fā)中，那薑汁黃織錦旗袍做得極爲(wèi)俏巧，高紹軒本來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下垂看著茶幾上，擱著一隻冰紋的花瓶，裡面插著數(shù)枝秋蘭，配著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寫意。可是隔著這花瓶，隱隱綽綽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過纖纖一握，彷彿人在花影幢幢中。他心中越發(fā)覺得混亂，也只得嘴裡客氣地答話，可是自己說了些什麼，卻是絲毫也不曉得。兩個人坐在那裡，秦桑倒是很周到，問了督軍好，督軍夫人好，又說了幾句閒話。高紹軒這才覺得心裡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這麼一走神的工夫，秦桑已經(jīng)又說了好幾句話了，見他並不回答，只得叫了聲：“高少爺。”
高紹軒這才如夢方醒，連忙道：“夫人有話請講。”
秦桑那日見他，不過覺得他除了幾分書卷氣，爲(wèi)人卻是很爽利。今天卻不知爲(wèi)何他整個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書呆子一般。她滿腹心事，根本顧不上多作他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爺此番來，所爲(wèi)是公務(wù)還是私事。如果不便說與我知道，要不就在這裡吃過飯再走吧，因爲(wèi)蘭坡他恐怕要到下午纔會回來。”
她話說得雖然客氣，可是卻透著婉轉(zhuǎn)逐客的意思。高紹軒道：“我一介學(xué)生，哪裡有什麼公事？只是公子爺囑託我辦一件小事，眼下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所以特意過來。”頓了頓，又道，“如果方便，就請夫人轉(zhuǎn)告公子爺，就說潘少爺已經(jīng)被釋放，請公子爺放心吧。”
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未替秦桑介紹潘健遲，於是對秦桑道：“這位便是潘少爺，是公子爺?shù)闹袑W(xué)同學(xué)。”又回頭對潘健遲道，“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那潘健遲自從進(jìn)門以來，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才擡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後鞠了一躬，聲音很輕：“謝謝夫人。”
秦桑眼眶一熱，幾乎就要流出眼淚來。易連愷數(shù)日來對她不理不睬，她本以爲(wèi)此事沒了指望，沒想到會有如此意外的結(jié)果，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救出來的這個潘健遲竟然不是別人。她幾欲要失聲痛哭，只是拼命強忍，手裡捏的一方手絹，都要攥得碎了。此時更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高紹軒見她神色有異，彷彿喝醉了酒一般，雙頰通紅，額頭卻有細(xì)密的汗珠，以爲(wèi)她身體不適，於是起身道：“打擾夫人多時，紹軒該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這一走，到時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不由得亂了方寸。擡起眼來，看著他身後的人，那人卻輕輕地對她搖了搖頭。她心中一慟，眼淚卻已經(jīng)生生欲要涌出，連忙裝作咳嗽一聲，對著高紹軒勉強一笑：“高少爺辛苦了，剛剛有山農(nóng)送來的時鮮，山中也沒什麼好吃的，如果高少爺不嫌棄，還是在這裡用過飯再走吧。不然讓蘭坡知道，一定會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時提到易連愷，心中卻似針扎一般，更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驚恐涌上來。她想到如果易連愷回來，見著這個潘健遲，說不定會看出什麼破綻來。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絕不能讓易連愷見著他。可是這次見不著易連愷，高紹軒說不定還要帶著他來。要怎麼樣避開易連愷，自己卻又想不出來，只能相機行事，因爲(wèi)易連愷晚上纔會回來，說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來。高紹軒見她默然無語，尤其提到易連愷時，溫婉之中另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心中一軟，擔(dān)心她真的無法交差，不由道：“那麼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吧。”
秦桑便叫：“韓媽。”
她起身去吩咐女僕，從沙發(fā)前走過，雖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綿軟無聲。彷彿只是一剎那，已經(jīng)從面前走過去了。只有一種幽幽的香氣，向人暗暗襲來，卻又漸漸淡去。高紹軒心中說不出的悵然若失，只是看著潘健遲，只盼他不要瞧出什麼端倪來。幸好那潘健遲卻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著茶幾上的花瓶。
他們兩個默然坐在那裡也不過片刻工夫，秦桑已經(jīng)回來了。她似乎鎮(zhèn)定了一些，連笑容都自然了許多，向高紹軒道：“高少爺是一直在外國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個國家？”
“美國。”
“美國的音樂和美術(shù)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聽說風(fēng)景也是不錯。”
高紹軒趁機問：“夫人爲(wèi)什麼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遊也是極爲(wèi)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遠(yuǎn)遊……總不過爲(wèi)著長輩的老人……”
說到這裡，她似乎又難過起來，倒是笑了笑：“瞧我們這種守舊的思想，只怕讓高
少爺笑話了。”
高紹軒道：“少夫人只怕比紹軒還要年輕，何來守舊之說呢？”
這樣閒閒地談話，沒過一會兒，韓媽就來報告，說廚房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於是秦桑便請高紹軒到餐廳。她因爲(wèi)是主人的緣故，格外的客氣：“高少爺請，潘先生請……”
高紹軒便起身往餐廳走，那潘健遲跟在他身後，故意放慢了腳步。果然秦桑默不做聲，錯身而過之際，突然就將一樣?xùn)|西塞進(jìn)他的手裡，然後一直走進(jìn)了餐廳去。
他們的別墅雖然是西式的，卻有一中一西兩個餐廳。因爲(wèi)易連愷平常請客，都是在那間西式餐廳裡，所以廚房也將菜送到西式餐廳。高紹軒剛剛坐下來，女僕便上前來，替他打開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國菜，卻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請高少爺隨意一些，入鄉(xiāng)隨俗吧。”
高紹軒聽她只是客客氣氣地對自己講話，便如最稱職的主婦一般，心中不知爲(wèi)什麼說不出的難受，便淡淡笑道：“早就聽聞公子爺這裡的廚子好，今天也開開眼界。”
易家的廚子乃是江左的名廚，做的清蒸黑骨魚，只澆上一勺清湯，熱騰騰端上來，鮮美無比。更有石耳等山珍，雖然菜式簡單，卻極爲(wèi)美味。秦桑雖然不喝酒，卻讓僕人開了一瓶香檳，笑著對高紹軒道：“蘭坡不在家，亦沒有別的陪客，就請高少爺和潘先生兩人自飲吧。”
這頓飯三個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廚子還是按西式的規(guī)矩上了咖啡。高紹軒見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來，於是便帶著潘健遲告辭。秦桑道：“等蘭坡回來，我告訴他你們來過，看他什麼時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紹軒於是連聲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進(jìn)去了。
她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只是心神不寧。伏在牀上，只覺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學(xué)校裡，大株的梧桐樹，掩映著西式的舊樓。幽深陰暗的樹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葉，細(xì)細(xì)密密地遮住天影雲(yún)光。細(xì)細(xì)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落下來，酈望平的眼睛卻是光潔明亮，如同那陽光一般灼人。他牽著她的手，低聲對她說：“秦桑，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出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地?fù)u著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她哭著哭著，終於哭醒過來，原來只是南柯一夢，可是枕頭已經(jīng)哭溼了一片。她慢慢坐起來，原來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外頭卻響起沙沙的聲音，彷彿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開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細(xì)密的雨絲將黃昏一點一點織進(jìn)夜色裡，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樓下的芭蕉樹上，噼噼啪啪作響，倒像是更添了一層涼意。山裡的風(fēng)本來是很大的，這時候卻似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霧氣，將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樹，全都籠罩起來，遠(yuǎn)遠(yuǎn)近近只是一片蒼涼的雨。
她覺得渾身發(fā)冷，正待要關(guān)上窗子，卻看到汽車的車燈一閃，雪亮的兩簇照得白茫茫的雨像無數(shù)雪白蛾子飛在那燈柱中，滾成一團(tuán)團(tuán)，飛舞亂撞。這兩簇光很快就滾過窗角消失不見，汽車引擎的聲音低沉著由遠(yuǎn)及近，她回過神來，這麼晚了不會有旁人，一定是易連愷回來了。
她只發(fā)了幾秒鐘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開水龍頭洗去臉上的淚痕。看鏡子裡自己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一望就知道哭過。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皺皺巴巴，於是連忙換了套睡衣，這樣一折騰，已經(jīng)聽見易連愷上樓的腳步聲。她急中生智，乾脆把浴缸的龍頭打開，正放水放得嘩嘩響，房門已經(jīng)吱呀一聲開了，只聽易連愷叫：“秦桑？”
她手忙腳亂，匆忙道：“你別進(jìn)來，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頂涼亭，易連愷跟她狠慪了一場氣。無奈秦桑自打結(jié)婚，就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無論吵也好，鬧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氣得沒有法子，雖然老大不情願，卻還是叫高紹軒把潘健遲給弄出來了。這件事他認(rèn)爲(wèi)實在大大地失了面子，所以還不曾在秦桑面前提過。今天回來也不過是因爲(wèi)下雨了，山中無甚去處。不想一回來，韓媽卻告訴他說秦桑大約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連晚飯都沒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誰知走上樓來見秦桑房裡亮著燈，不知不覺就走進(jìn)來了。走進(jìn)來了沒看見人，於是叫了一聲。沒想秦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先是一怔，聽著浴室中水聲嘩嘩，有淡淡的熱氣蒸騰，從門縫間瀰漫開來，更有一種幽幽的香氣，不知從何而來，繚繞襲人，說不出的旖旎香豔，叫人怦然心動。
秦桑背倚著門，聽著外頭靜悄悄的，不知道易連愷走了沒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門鈕忽然轉(zhuǎn)動，她嚇了一大跳，易連愷卻笑道：“你把門開開，我也正想洗個澡，咱們一塊兒吧。”
“不行！”
易連愷便笑道：“那好吧，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來，我再洗。”
秦桑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易連愷嘴上這麼說，卻突然用力將門一撞。她猝不及防，門已經(jīng)被他撞開了。易連愷見她髮鬢微鬆，只穿著極薄的白綢小衣，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裡，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可愛。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說便將她打橫抱起，秦桑來不及掙扎，已經(jīng)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間全身的衣服都已經(jīng)浸得溼透了，她只差沒被水嗆到，正是又驚又怒，易連愷卻已經(jīng)摟著她，笑嘻嘻道：“咱們還是一塊兒洗吧。”
這個澡洗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秦桑本來擔(dān)心易連愷瞧出什麼破綻來，結(jié)果兩個人這麼一糾纏，他倒什麼旁的話都沒說，洗完澡出來往牀上一倒，幾乎立時就睡著了。秦桑睜大著眼睛，絲毫沒有睡意，易連愷的一條胳膊橫在她腰間，沉甸甸得教人透不過氣來。本來她把他的手撥開了，可是沒一會兒，他翻了個身，又重新將胳膊橫過來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剛剛新婚的時候。她晚上總是做噩夢，那會兒她和易連愷還能相敬如賓，有時候她從夢裡哭著醒過來，他也會問她，她只說是想媽媽了，他總是起來給她倒杯熱茶，讓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沒過幾個月，易連愷喜新厭舊的毛病就原形畢露，對著她也越來越陰陽怪氣，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過不下去。
過不下去也得過，拖拖拉拉也有兩年了，只是沒想到今生還能見著酈望平——她背心裡出了薄薄一層冷汗，鄧毓琳什麼都知道，卻託自己去救潘健遲。鄧毓琳定然也知道潘健遲就是酈望平。可是爲(wèi)什麼不對自己明言？難道怕自己會視死不救嗎？還是另有別的圖謀？
她越想越覺得害怕，心底裡幾乎有一種絕望的寒意。彷彿自己已經(jīng)一腳踏進(jìn)機關(guān)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著她。她只在心裡安慰自己，酈望平一定會走的，他一定會一走了之，見著自己塞給他的那張紙條之後。如果他真的是革命黨，難道還會傻乎乎地在這裡等死嗎？只要他走脫了，那麼餘下的事自己總可以應(yīng)付得來。
萬一真的應(yīng)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個死罷了。這樣活著，還怕死嗎？
她心裡暗暗地給自己鼓著勇氣，慢慢地盤算著，如果明天易連愷問起來，自己應(yīng)該怎麼答話。人是她託他救的，現(xiàn)在潘健遲一出獄就失蹤了，他說不定會起疑心。幸而沒有什麼證據(jù)，只要她死咬著不認(rèn)，易連愷總不至於拿她當(dāng)同謀來審……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漸漸地就睡著了。
這一睡卻睡得很沉，彷彿只是睡了沒一會兒，就又在做夢。因爲(wèi)聽到易連愷在講電話，模模糊糊的，雖然隔得遠(yuǎn)，他的聲音卻像是格外清楚，斷斷續(xù)續(xù)：“……不行……看好了……別弄死了……”
一聽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來，天早已經(jīng)亮了，只是窗簾沒有拉起來，外頭起居室裡很明亮，太陽一直照進(jìn)來，大半個起居室都是陽光。易連愷穿著睡袍，就站在那淺金色的陽光裡講電話。他身形魁梧，從身後看去，讓秦桑覺得陌生——易連愷突然回過頭來，看她怔怔地坐在牀上，於是對她笑了笑，又對著電話裡的人說：“就這樣吧。”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她心驚肉跳，只怕他已經(jīng)起疑，或者已經(jīng)佈置下什麼機關(guān)，那麼自己就是萬劫不復(fù)。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外頭光線明亮，他整個人逆著光，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神色，只覺得他一步步走近，語氣卻難得的溫和，問：“怎麼不多睡會兒？”
秦桑本能地仰著臉看他：“你在跟誰打電話？”
易連愷笑了笑：“跟一個朋友，說做股票的事，怎麼了？”
秦桑轉(zhuǎn)過臉去：“沒事。”
“好好的，怎麼又不高興了？”易連愷就在牀邊坐下，彈簧牀極是鬆軟，整個都往下一沉。秦桑本來還想往後躲，他卻就勢攬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兒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麼總鬧不舒服？”易連愷低聲笑了笑，在她耳邊問，“是不是昨晚把你累著了？”
秦桑又羞又怒，將他一推，自顧自睡下去，將被子連頭都矇住了。易連愷笑著，來拉她的被子：“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你沒聽說過嗎？”
秦桑心中惱怒，攥著被子不肯鬆手，兩個人正在拉拉扯扯，卻聽到外邊似乎是宋副官的聲音，輕輕敲著門，叫了兩聲“公子爺”。
易連愷不由得大怒，問：“幹什麼？”
宋副官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似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答：“是……是高督軍的少爺來了……”
易連愷聽說是高紹軒，只得強壓怒火起身洗漱，然後換了衣服下樓去見客。秦桑心中擔(dān)憂，於是過了一會兒，也悄悄下樓來。剛剛下了樓梯，就聽到笑聲，那笑聲是從偏廳裡傳出來的。秦桑本來穿著一雙軟緞鞋，更兼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落足無聲，一直走到偏廳。這間偏廳被佈置成吸菸室的樣子，原來易連愷招待高紹軒在這裡抽雪茄煙，秦桑從側(cè)開的門扇裡望了一眼，只見煙霧瀰漫，易連愷與高紹軒各據(jù)沙發(fā)一端，正在談笑，而另一側(cè)單人沙發(fā)上坐著個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秦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險傳了紙條給他，他爲(wèi)什麼還不趁夜色走脫？竟然還敢這樣大搖大擺地上門來，萬一叫易連愷看出什麼，該如何是好？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人叫：“少奶奶！”將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茶點的僕人，見著她所以恭敬地叫了聲。廳裡三個人都聽見了，易連愷已經(jīng)回頭望見她，便向她招了招手：“來，見見高少爺還有潘先生。”
秦桑強自鎮(zhèn)定，緩緩走過去，說道：“昨天高少爺就帶潘先生來過，偏巧你不在家。”
“是嗎？”易連愷興致勃勃，“今天天氣真不錯，咱們出去打獵吧！秦桑也去，你們不知道，我的這位太太，當(dāng)初我教她騎馬，可費了老大的勁了，不過架勢還是不錯，槍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紹軒自從秦桑進(jìn)來，就老大不自在。聽見易連愷如此說，只是默然而已。秦桑並不去看那潘健遲，只是道：“消停些吧，山裡本來清清靜靜的，你又鬧得雞犬不寧。”
易連愷笑道：“玩玩而已，怕什麼。”一迭聲就叫人備馬，宋副官是最精於這些遊冶之事，一會兒就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親自來向易連愷報告：“夫人沒有馬在這裡，將標(biāo)下的馬給夫人用吧，那匹馬最是溫馴。”
易連愷說：“你的馬給我，把我的給她用。”
宋副官答了個“是”，易連愷就催促秦桑去換獵裝。秦桑本來心裡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無奈只得換了一套英國式的獵裝下來，大隊的侍從早牽了馬來，在樓前靜候。高紹軒從來沒見過她穿獵裝，只覺得這位少奶奶，初見時淡雅如蘭，再見時富貴清麗，至今日這第三見，卻又有一種嫵媚英姿，頗爲(wèi)出人意表。
秦桑滿腔的心思，倒是絲毫提不起興致來玩樂，兼之許久不曾騎馬，上馬的時候認(rèn)鐙不準(zhǔn)，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連愷從旁邊伸手扶了她一把，笑著說：“這馬太高了，回頭可仔細(xì)了，要是摔下來不許哭。”
秦桑不過勉強笑了笑。高紹軒見他們夫妻調(diào)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擡頭看著遠(yuǎn)處的青山。只聽易連愷問：“潘先生會騎馬嗎？”秦桑不由自主回頭，只見潘健遲微笑道：“試試看吧。”說罷認(rèn)蹬上馬，動作竟然十分熟練。秦桑雖然心中詫異，但唯恐易連愷瞧出什麼端倪來，所以只當(dāng)不在意的樣子。四人縱馬沿著山道而去，後面侍從揹著獵槍諸物，並有十餘隻獵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隨。
等到了山林間，侍從們首先便將獵犬頸中的繩子解了，那些獵犬頓時如離弦之箭，紛紛衝進(jìn)了林中自去尋找獵物。不一會兒就逐出好幾只野兔，易連愷便在馬上舉槍瞄準(zhǔn)。“砰砰”數(shù)槍連發(fā)，便打中了兩隻野兔。幾隻獵犬狂奔過去，叼著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馬前，擱下獵物便一陣狂吠。自有侍從割了大塊大塊的生牛肉拋出來，喂那些獵犬。那些獵犬都是半人來高，彷彿一羣惡狼一般，圍著牛肉撕扯咬食，“吧嗒吧嗒”咀嚼有聲，高紹軒見不得這些，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只好轉(zhuǎn)過臉去不看。易連愷便叫著他的名字，問：“紹軒，你怎麼一槍不發(fā)？”
高紹軒道：“我素來不喜歡這種事，今天不過陪著公子爺出來逛逛罷了。”易連愷大笑，說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樣不會假惺惺地說假話。”高紹軒便笑了笑，說道：“公子爺快人快語。”
他們在山林裡兜了一會兒，打了幾隻野兔山雞，易連愷嫌沒有打到大的獵物，便又一馬當(dāng)先繼續(xù)往山林深處去。秦桑不慣騎馬，落後了幾步，正巧高紹軒停下來喝水，只有潘健遲沉默地策馬跟在她身邊。她趁侍從們不備，便低聲問：“爲(wèi)什麼不走？”
潘健遲這才擡眼望了她一眼，卻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彎下腰去，緊了緊馬腹帶子。這麼一耽擱，高紹軒已經(jīng)打馬追了上來，秦桑只得笑著與他說話：“高少爺?shù)尿T術(shù)真不錯，是跟高督軍學(xué)的嗎？”
“不是，是在國外的時候跟朋友鬧著玩，學(xué)會的。”
於是秦桑又問了些國外的風(fēng)俗人情，高紹軒與她說著話，心裡一則是喜，一則是憂。喜的是可以跟她這樣自自在在地說話，憂的卻是另一層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雖然和他說著話，其實心裡也是有著另一層隱隱約約的擔(dān)心。兩個人既然說話，便放鬆了繮繩，任由馬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落在了後面。正在此時，突然聽到前面樹林中一聲馬嘶，緊接著喧譁聲大起，好些人失聲驚呼。原來不知何故易連愷的馬突然受了驚嚇，易連愷連連拉動繮繩，那馬卻拼命地踢蹶，似乎要將背上的人顛摔下來。衆(zhòng)人驚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驚馬已經(jīng)轉(zhuǎn)頭就往林前奔來。
那驚馬來勢極快，幾乎是瞬間已經(jīng)衝過好幾名侍從，眼睜睜就朝著高紹軒和秦桑二人衝過來。這下子猝起生變，秦桑一時呆住了，而高紹軒也反應(yīng)不及。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卻有一騎斜拉里橫衝出來，馬上人合身撲上，竟硬生生用手摳住了驚馬的轡頭。那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那人卻並不放手，只差被拖得從自己馬上摔下去。兩馬相併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地拉住易連愷那匹馬的轡頭不放。易連愷騎術(shù)極精，趁機連夾馬腹，誰知胯下的馬卻更像發(fā)了狂似的，亂跳亂甩。拉住轡頭的那人被馬甩得拖出老遠(yuǎn)，腳卻還勾在自己馬的鐙子上，兩馬背道而馳，眼看他整個人就要被生生撕成兩半，衆(zhòng)人驚呼不絕，那人卻並不放手，腳一蹬便甩開了馬鐙，只是整個人都被驚馬拖拽得幾乎懸在空中。那馬亂嘶亂跳，並不能將他甩開，最後連人帶馬拖撞在一棵大樹上。這麼阻了一阻，易連愷終於勉強拉住了繮繩，侍從們趁機一擁而上，抱馬腿的抱馬腿，拉繮繩的拉繮繩，最後終於將馬給按住了。易連愷翻身下馬，衆(zhòng)人都是驚魂甫定。宋副官一迭聲地問：“公子爺傷著哪裡了？”易連愷搖了搖頭，回頭只見潘健遲還緊緊拉著那驚馬的轡頭，於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來搶出來拉住驚馬之人，正是潘健遲。潘健遲手指早就被轡頭勒得鮮血直流，此時一鬆手，血便淋淋漓漓順著手腕往下滴著，看上去甚是駭人。他整個人更被拖撞到了樹上，臉上亦有好些擦傷。好幾名侍從忙上來牽開馬去，宋副官命人取了傷藥來，替潘健遲敷上。高紹軒已經(jīng)翻身下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騎的轡頭，似乎怕她的馬也會突然發(fā)狂一般。易連愷轉(zhuǎn)頭看見秦桑臉色蒼白，就那樣呆坐在鞍上，一手捂著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極大的驚嚇，那神情讓人覺得十分憐惜。於是走過去伸出手來，便欲抱她下馬。
秦桑素來不喜在衆(zhòng)人面前有這般親暱的舉止，但今天也許是受了驚嚇，被他輕輕一攜就下馬來，亦並不說話，彷彿驚魂未定，只是臉白如紙，靜靜站在易連愷身邊。易連愷覺得她全身都在微微發(fā)抖，不由得問：“嚇著了？”
秦桑本來輕輕點了點頭，可是馬上又輕輕搖了搖頭。那匹驚馬被衆(zhòng)人按住，只是悲鳴不已，四蹄亂撅，似乎還想掙扎著站起。宋副官罵道：“這畜牲，看我今天斃了你！”拔出手槍來，便開槍欲射。
他剛一扣動扳機，易連愷卻抓住槍膛，向上一擡，只聽“砰”地巨響，他這一槍的子彈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愷立在那裡，語氣平靜地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從官便答應(yīng)了一聲，走到驚馬旁，也不解繩子，抽出小刀割開，將整個馬鞍卸了下來。易連愷仍舊立在原地不動，瞧了馬鞍兩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將那馬鞍撥動翻了個兒，又瞧了幾眼，忽然淡淡地道：“把裡層割開。”
侍從答應(yīng)一聲，便將馬鞍按住了，細(xì)細(xì)用刀將底層的皮子割開，然後將裡面整層皮子都揭起來，這一揭不打緊，衆(zhòng)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馬鞍底下，竟然豎著數(shù)十根銀光閃閃的細(xì)針，這些細(xì)如牛毛的長針藏在鞍下，騎行時間一久，便刺穿了皮層，深深扎入馬背，怪不得那馬會突然間發(fā)狂，原來竟然是這緣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連愷親自去檢視那馬，躬身一看，果然馬背上全是被針扎出的細(xì)密血點，只是不著意細(xì)看，斷難辨認(rèn)。易連愷便起身，轉(zhuǎn)過臉來問宋副官：“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宋副官大驚，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嚇得腿一軟就跪在地上：“公子爺……我……我……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連愷腕上本垂著條馬鞭，此刻握著那細(xì)蟒皮的鞭子，輕輕擊著靴上的馬刺，“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宋副官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公子爺……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邊，我待你也不薄，爲(wèi)什麼做出這樣的事來？”
宋副官嚇得只連聲道：“公子爺，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易連愷笑了笑，說道：“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留著你有什麼用？”便輕描淡寫地叫了聲，“來人！”
兩名侍從上前一步，易連愷指了指宋副官：“綁在汽車後頭，什麼時候拖死了，什麼時候解下來！”
“公子爺！”
“蘭坡！”
高紹軒幾乎是和秦桑同時叫了一聲，尤其是秦桑的聲音，幾乎失了常日的溫柔圓潤。高紹軒瞧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聲音卻似鎮(zhèn)定下來：“蘭坡，你聽我說句話行不行？畢竟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不查個清楚明白，怎麼能隨意處置。”
易連愷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婦人之見！”
“蘭坡！”秦桑見侍從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變了臉色，“你這是草菅人命！”
易連愷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從四德，《女訓(xùn)》、《女誡》，哪一條輪得到你來多嘴？”
秦桑氣得沒有法子，卻知道易連愷一旦少爺脾氣發(fā)作，自己是無論如何攔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著高紹軒。高紹葉早就想要說話，奈何易連愷處置他自己的副官，怎麼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過問。見秦桑望著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腦子一熱，也顧不得許多了，上前勸道：“公子爺，此人雖然可惡，但看在他曾服侍公子爺多年的份上，還是審問明白再做處置吧。”
易連愷雖然驕矜，卻不能不給高紹軒幾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爺說的是。”臉色一沉，便道，“還用我再說一遍？”
侍從們不敢駁問，馬上就找了繩子來，宋副官雖然不住叫冤，但侍從們哪裡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樹葉子揉了，塞進(jìn)他的嘴裡，將他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易連愷也沒了打獵的興致：“叫他們把汽車開上來，接我們回去。”
有侍從答應(yīng)一聲，縱馬往別墅那邊叫車去了。易連愷見侍從替潘健遲敷好了傷藥，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虧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師承何人？”
潘健遲道：“潘某畢業(yè)於東洋陸軍士官學(xué)校，在學(xué)校裡學(xué)過些擒拿小術(shù)，沒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高紹軒“咦”了一聲，道：“這個學(xué)堂我知道，在東洋非常有名，號稱東洋的將軍搖籃。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畢業(yè)的，卻偏偏是個中國留學(xué)生，鬧得東洋人好生沒有面子，我當(dāng)時聽家父說起，老人家還伸出大拇指誇了一聲‘好’，說這個學(xué)生，真替中國人爭氣。”
潘健遲淡然道：“高少爺謬讚了，那個中國學(xué)生，不過盡他自己的本分。中國人本來就不輸於東洋人，考個第一名也不算什麼。”
高紹軒有些不悅之色，說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對此頗不以爲(wèi)然，不知潘先生畢業(yè)的時候，考績名列第幾？”
他語氣微帶嘲諷，卻不想潘健遲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個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話一出，不僅易連愷，連同秦桑乃至高紹軒都大吃一驚。秦桑驚的是，他出走數(shù)載，竟然是去了東洋，竟然以第一名畢業(yè)於士官學(xué)校。而高紹軒驚的是，這潘健遲竟然就是父親一直頗爲(wèi)讚許的那個中國學(xué)生。
易連愷則是又驚又喜，說道：“原來高督軍曾經(jīng)誇讚的那個學(xué)生就是你呀！怎麼不早說？來來！咱們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頓酒，一來給你壓壓驚，二來多謝你今日救了我，咱們不醉不歸！”
本來因爲(wèi)驚馬的事，衆(zhòng)人都覺得十分掃興，此時易連愷重又興致勃勃，拉著潘健遲詢問他當(dāng)日在軍校裡的情形。潘健遲也並不隱瞞，將軍校的一些逸事都講給他聽。一直到汽車來了，易連愷還聽得興味盎然。於是對潘健遲說：“你坐我的車吧。”一轉(zhuǎn)念覺得冷落了高紹軒也甚爲(wèi)不妥，於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願和潘健遲同車，於是便點了點頭。對於高紹軒，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這喜，也不過一時片刻，因爲(wèi)在車上，他也覺得不便對秦桑說什麼話，所以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坐在那裡。幸好秦桑有滿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首無語，兩個人沉默地坐在後座。高紹軒坐在那裡，只覺得她身上一陣陣淡雅的香氣，隱隱約約襲人而來。可是要說些什麼，心裡卻是一片茫然，想起剛剛在山林間，她盼著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弱無助地瞧著自己，那一種神色，真是讓人覺得無限憐惜。如果她開口相求，自己說不定願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這樣一朵解語花，卻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觀易連愷對待她的態(tài)度，既不溫柔，亦不體貼，只能用唐突佳人來形容。他禁不住長長嘆了口氣，只擔(dān)心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什麼有違禮法的話來。好在汽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回到了易家的別墅。
易連愷請了高紹軒作陪，竟然將潘健遲當(dāng)做上賓招待，特意命廚房預(yù)備了豐盛的晚宴。秦桑自回來後便上樓去了，到了晚間易連愷叫人上樓去催請，韓媽下來說道：“少奶奶頭痛，說不想吃晚飯了。”
因爲(wèi)秦桑經(jīng)常鬧這樣那樣的小病，所以易連愷也沒有當(dāng)回事，只有高紹軒悵然若失。席間易連愷命人開了一罈乾平送來的好酒，他素來酒量不錯，而潘健遲喝酒更是豪邁，這下大大對了易連愷的脾性，命人換了大杯。高紹軒雖然不擅飲酒，可是心事重重，難免借酒澆愁，席間易連愷又不斷詢問軍校之事，潘健遲語言簡利，可是娓娓道來，如何在文試、武試中連奪第一，如何應(yīng)對東洋教官的挑釁，如何深夜和東洋學(xué)生在操場上決鬥，最後如何揍得他們望風(fēng)披靡……聽得高紹軒也不禁連連舉杯，說道：“當(dāng)浮一大白！”三個人說得熱鬧，喝得也熱鬧，只是高紹軒不勝酒力，喝了幾大杯酒之後，沒一會兒就醉過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連愷見他醉態(tài)可掬，便命侍從進(jìn)來，將他扶到車上，用汽車好生護(hù)送回去。
餘下的酒還有大半壇，易連愷與潘健遲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將大半壇酒喝完了。依著易連愷的意思，還要再啓一罈好酒，潘健遲十分誠摯地道：“公子爺，實不相瞞，在下今天晚上是捨命陪君子，如果要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少爺一般，要麻煩公子爺?shù)氖虖膶⑽覕E出去了。”
易連愷哈哈大笑，說道：“好吧，你手上還有傷，我就不勉強你了。”於是命人撤了殘餚，又重新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並幾樣清爽小菜。山間晚涼，只聽窗外秋蟲唧唧，不時有飛蛾被廳中明亮燈光所引誘，“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卻飛不進(jìn)來，於是停棲片刻，復(fù)又飛起盤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遲瞧著那飛蛾隔著玻璃撲扇著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話，潘某藉著酒蓋臉，想說出來。就是猶豫不決，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
易連愷也已經(jīng)頗有幾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還有什麼不當(dāng)講的？”
潘健遲擡頭看著他，易連愷只覺得他目光灼灼，只聽他緩緩道：“潘某大膽，勸公子爺一句，今晚立時將那宋副官殺了。明日只說他是畏罪自殺，賞他家人幾個錢了事。”
易連愷猛吃了一驚似的，扶著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轉(zhuǎn)睛望著潘健遲，過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遲卻從容自在，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公子爺此計本來是滴水不漏，想必易連慎日後即使是知道了，亦無可奈何。堂堂高督軍家的少爺當(dāng)時正陪著公子爺，乃是絕好的人證。證明宋副官確實心存不軌，暗算公子爺。可是如果公子爺一時心軟留下宋副官這條性命，以易連慎的精明厲害，將來未必不借勢翻盤。”
易連愷緩緩坐下來，隨手拿過桌上的茶壺，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雖然有些齟齬，但畢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這裡挑撥我們兄弟。我只當(dāng)你喝醉了，這樣的胡話，下次可不要再說了。”
潘健遲一笑，道：“我不過是個外人，公子爺不信我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Ｖ皇翘嵝压訝斠痪洌俜蛉诵牡卮热幔袢涨笄椴怀桑魅毡２积R就會想法子，甚或會私自偷偷將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爺含辛茹苦熬到今時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畫……”他輕輕笑了一聲，“可莫被一個婦人耽擱了。”
易連愷慢慢啜著茶水，沉吟並不做聲。潘健遲將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說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已經(jīng)都說完了，公子爺如若要殺人滅口，此時便給我一槍吧。”
易連愷擱下茶杯，仔細(xì)打量他，但見他一派灑脫不羈，似乎絲毫不以生死爲(wèi)意。他方纔一剎那確實動過殺機，但是見潘健遲這副樣子，卻油然而生一種惺惺相惜。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你今日才救過我的命，我爲(wèi)何要殺你？”
潘健遲卻哈哈一笑：“公子爺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業(yè)的買賣，豈會拘泥這種婆婆媽媽的小節(jié)？何況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爺，公子爺也不過狠狠摔上一跤，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公子爺摔得越狠，巡閱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驚馬，只怕還耽擱了公子爺這一條絕妙的苦肉計。公子爺若要殺我，心中怎會有半分愧疚？”
易連愷笑了笑，道：“你錯了，我真的並不想殺你。”他頗有意興地打量著潘健遲，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裡露了破綻，讓你瞧出端倪來？”
潘健遲道：“公子爺沒露任何破綻，如果今晚當(dāng)機立斷殺掉宋副官，易連慎就算心有疑惑，這條苦肉計在巡閱使面前卻也依舊是行得通的，正好順便在老人家那裡給老二栽點兒贓……讓大帥他老人家認(rèn)爲(wèi)，宋副官是事情敗露後，被老二滅口。”
易連愷不由得放聲大笑，餐室一面都是落地長窗，密閉四合，他的笑聲迴盪在餐廳中，久久不絕。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順便給老二栽點兒贓……這句話真是……有趣……有趣。”
“難道公子爺不正是這樣打算的？一石二鳥，一箭雙鵰。既除去了對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又讓大帥對老二所作所爲(wèi)不滿。”
易連愷卻微微含笑：“你雖是秦桑的遠(yuǎn)親，但剛從符遠(yuǎn)大牢裡出來，你知道你今晚對我說這些話，會有什麼後果？”
潘健遲神色恬靜，淡淡地道：“潘某既然對公子爺說出這些話來，就是願意輔佐公子爺以成大事。否則的話，潘某一句話也不會說了，只要胡亂喝醉了一睡，明日便告辭而去。其實公子爺與二公子鬧家務(wù)，何用我這個外人置喙？”
易連愷並不以爲(wèi)然，目光凝視著他：“你爲(wèi)何願意替我效力？”
潘健遲摩挲玩弄著桌上的水晶酒杯，緩緩道：“因爲(wèi)我和易連慎有仇。”
“哦？”易連愷不動聲色，“什麼仇？”
潘健遲放下酒杯，一字一頓地答：“奪妻之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