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飛馬牧場”,追夢等人又各自騎馬遛達了一番。還是那片草地,騎昨日的馬匹,追夢卻掉下了兩三次。一時懶得搭理,任馬兒自個兒去覓食,而自己,漫無目的。
晌午將近,突然想起魯青竹、魯清韻兄妹兀自臥病在牀,應該前去探望一下了。
牆角數枝梅,尚有幾朵花兒,在春風裡開著,有些落寞。舒適的廂房裡,倆兄妹形容憔悴,所幸內功各自深厚,又有花家特製靈丹妙藥救治,已經可以下牀走動了。蘇清晨是早些時間來的,見追夢少見的無精打彩,知其感傷於人事別離,情誼難捨,也便不去提及或招惹。那時追夢低著頭怔怔走來,是魯氏兄妹先打了招呼,說了一番感謝的話語。追夢連連還禮,言說無須記掛心上,大家朋友一場,自當救死扶傷。魯青竹道:“所幸兩個上官雲飛都死了,受這場傷痛,算是值了!”蘇清晨卻嘆道:“死了李昌浩與上官雲飛,卻又生出了個更加可怕的魔頭,這個江湖啊,永遠都不會有風平浪靜的時候。”
追夢聞之提神,訝異道:“又生了哪個大魔頭來?”“據‘河東獅’親眼所見,東平城首富趙明誠員外,已經煉就了一門吸人內功的歹毒功夫,在‘怡紅院’露臺上,當場吸乾了藍衣社骨幹成員全幻虛、香姐兩人的內力。老夫於途中也聽聞了幾起類似的案例發生。果真如此,這魔頭的內功已經不可估算了!”追夢道:“他的仇家是李昌浩父子與藍衣社,以他的名望身份,應該不致於濫殺無辜吧,所以稱不得魔頭。”“那可說不準。一者修習這等邪派武功,其性格行爲也會走向邪惡,如‘迷魂術’之於李昌浩;二者一旦武功突飛猛進,其慾望追求也會水漲船高,想要的只會更多。比如創立幫派,割據一方,爭個奪武林領袖等等。”
“唉!爭來搶去的,這人呀,總是喜歡惹事,活著真是沒意思。”追夢不住搖頭,複道:“蘇爺爺,若是好人與壞人分開生活,不要混搭在一起,該有多好啊!”“好壞都是相對的,也會轉化。只要涉及利益,就會貪婪攀比,而心態變了,曾經的好人,也會變成壞人!”“爺爺,不全對。孟莊主的‘夢裡水鄉’與梅小白的‘天上人間’,幾乎就不存在好人與壞人之分。”
蘇清晨嘆了口氣,猶豫再三,還是說出口:“‘天上人間’的情況我不知道,但是,‘夢裡水鄉’曾經也有一個階段鬧過矛盾。聽金世眠說過:當年八月中秋梁山大比武之後,師清玄、古月胡、金世眠仨隨孟秋娘歸隱‘夢裡水鄉’,怎知那師清玄的美色攪得水鄉寒澈,招致一幫後生覬覦,包括孟秋孃的兩個兒子(孟晚舟的父親與大伯),也情陷其間。後來明爭暗鬥加劇,造成了死傷。再後來,師清玄舉家辭別‘夢裡水鄉’,從此不知去向。這是一段難以啓齒的秘史,不宜傳出去。唉,爺爺多嘴了!”
魯氏兄妹甚是乖巧,表態定當守口如瓶。而追夢恍然大悟似的,接了口,說道:“孟莊主時常出入於一座小島,若非練功,便是在救治病人,而且可能是當年受傷之人,其中必有孟晚舟父親!只是……只是,時間對不上號啊。總之,一定還有其它秘密的。”“所以,這世界是複雜的,關鍵是人心總是不能滿足,而自己,又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嗯!包括好的方面,也是管不住的,比如送別。同樣讓人纏綿悱惻,欲罷不能!”
蘇清晨站了起來,踱步到窗口,喃喃詠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是晚唐李商隱的無題詩,在蘇清晨滿頭白髮的背影裡,用沙啞的嗓子說出,聽來格外蒼涼無助。尤其是剛剛送走兩撥朋友的追夢,聞之黯然神傷。同時也好奇,蘇清晨老爺爺慨嘆的,與自己一樣嗎?他曾經也是師清玄的追隨者,並因此單身到現在,包括古月胡與金世眠,也都失去了成家立業的心情。哎!長大後的男女之情,真有這麼長,這麼苦嗎?
古月胡也回來了,他附和著蘇清晨,又詠唱了一遍,而後宣佈了一個讓追夢更加難受的決定。他說,午餐後將帶領衆人迴歸“夢裡水鄉”,免得孟秋娘心裡不安。追夢急道:“尚有幾件事未了,也還顧不及與師清玄見一面,怎能回去?”古月胡嘆息道:“相見又能怎樣?‘相見時難別亦難’!不如不見。已知安好,足矣!”“你們這些大人,明明心裡想著,卻又忸怩作態,裝高深,玩悠遠。結果呢?都是不了了之,因此兩地受苦!”
蘇清晨聞之哈哈大笑:“哦!小孩管教起大人婚戀生活,好像你甚麼都懂似的。”古月胡接口道:“聽說不止花家姐妹爲你受苦,還有晴翠、李如夢、‘河東獅’等等等,串燒成鞭炮,噼噼啪啪響!哈哈哈……”
儘管追夢機智嘴滑,可這男女情事最是臉薄,一經道破,恁誰也架之不住。
追夢埋下臉兒,嚶嚀一聲,“討厭!那是友情,沒別的,當不得真。”不想蘇清晨卻一臉正經接口,“可她們都當真了。是得當一回事來考慮,加以妥善處理了。”追夢更急,“可是爺爺,人家真的沒想甚麼啊!怎麼處理,得您老人家出面解決才行。賴上您了,我不管!”扭頭走向一邊。蘇清晨苦著臉道:“那‘河東獅’自己贖身,連帶包裹帶盤纏的一應事物,都搬到武大家,是爺爺幫你暫時穩住。唉,怎麼辦呢?爺爺單身一人,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喲!不過,解鈴還需繫鈴人,咱們近日動身,回陽谷縣把話兒說開便是。”
追夢慌忙跳起,雙手連晃,臉色煞白,以前那嘻嘻哈哈機智百出的從容自信,已經驚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顯然是驚嚇得不輕,而今檢討自己過於曖昧輕率飄浮,已經來不及了。古月胡一時於心不忍,提出了一個可行的建議,“這樣吧,你多待些時日,去趟十字坡找張青與孫二孃夫婦,將日後的注意事項交代清楚,而後直接返回‘夢裡水鄉’覆命。今日午後,爲師領大夥兒先走一步,經陽谷縣時,便說追夢原本是女子,而今協助花家姐妹在遼國草原與金國交兵,日後自當迴歸‘夢裡水鄉’,換回女裝,生一堆娃娃……”“討厭!討厭!討厭……羞死人了。”追著古月胡亂打,居然越看越像女人,引得幾人笑不絕口。
古月胡等十幾人走時,追夢不敢去相送。曾經朝夕相處,信口無忌,嬉戲玩樂,已經成了生活中的習慣,突然間的說走就走,彷彿缺失了一塊心頭肉。尤其共歷生死患難,那份深刻,早就刻進了骨子裡了。儘管與“夢裡水鄉”的老少們的離別只是暫時,可武松、潘金蓮、花千種、花美美他們呢?再見也許是無期!他實在無力再去經歷這種傷別離了。哪怕這種別離是短暫的,也傷不起。他也終於體會到了,古月胡爲什麼不想去見師清玄了,即便相見時易,而別離,卻難!所以,古月胡剛纔冒出了這麼一段話語:相見又能怎樣呢?不如不見。知道她安好,足矣!現在回味,還頗具哲理的。那麼,男女之間最大的愛是甚麼呢?見,還是不見?見是主動作爲,只有見了,纔可能成就“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見,看似消極逃離,也可能是一種境界,是精神之戀,是他鄉異地的心有靈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古月胡與師清玄之間的關係,也許便是這一種情形。感覺到她的存在與安好,足矣!也可能不是,這麼多年了,或許師清玄早就放下了,是古月胡的一廂情願,作繭自縛。果真如此,更不能去見,也不要去證實或叫醒,讓他在自已編織的精神家園裡,繼續作夢,直至終老。
一代大俠;四尊者之一;斷情小刀,例無虛發。曾經,江湖所在都是他的“多情客棧”。他才華橫溢,天性伶俐,卻寄情風月,醉臥花叢。自從結識了師清玄,再無濫情,歸隱於“夢裡水鄉”,從此絕跡江湖二三十年,乃至讓人們,包括其故鄉親人,都以爲他死去多年。他怎可能會死呢,包括金成武、樑七劍等人,至今都沒有死。能殺死他們的人還沒生出來。也許,連時間或歲月,都沒辦法殺死他們。因爲他們的故事代代相傳——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武俠江湖,及其小說!
古月胡遠去的背影,高大又蕭瑟。他長的不高大,但形象很高大,因爲他是“四尊者”之一。沒有人的飛刀比他更快更精準,例無虛發,而又不濫殺無辜。殺的,都是些該死之人;也沒有人的情比他更加深沉厚重,重得連他自己也幾乎扛不起。所以,揹著酒葫蘆在人生路上跋涉,帶著不勝寒風的蕭瑟。他不去打攪別人的生活,各自留有私底下那個自由而唯美的精神家園,不見面地思念,也不見面地作別了師清玄……
不久,蘇清晨送別回來,身後是黃昏的微霞,在微霞裡無語地坐了下去。他與古月胡、金世眠結識於二賢莊,算來也是二三十年才聚首這幾天,此次一別,又是天隔一方,兩個世界。再見,遙遙無期,或者,已成永別!
夜燈亮了,房間裡只剩下魯氏兄妹、追夢、蘇清晨四個人了。追夢突然說道:“先去二賢莊。我要替師父去見師清玄!”眼眶裡竟是盈滿淚花。
蘇清晨沉吟後點頭,回道:“風傳師清玄也來了汴京。她把原定的春分日的‘拂琴謝友會’改了日期,另行通知。待幾天後青竹、清韻身體恢復了,咱們再去二賢莊等她。嗯,不錯的選擇。”“好的。”追夢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蘇清晨道:“孫兒去哪兒呢?”“昨晚那堆篝火邊。晚餐不用等我。”“爺爺陪著你去。”一老一少,一前一後,而四周圍,全是綠草。他倆,都沒有心思去欣賞。
幾個帳篷空寂在夜風裡,林子暗乎乎的,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附近那白花花的溪河,淙淙潺潺,不知疲倦地唱著歡樂的歌兒。而遠山迢迢隱隱,讓人覺得悠遠深邃。大自然總是這麼的廣博萬有,涵蓋許多種面孔,有甚麼樣的心情,就會看到甚麼樣的風景。
那堆篝火早已熄滅,追夢靜靜地坐著,有那麼一個時刻,突然望向蘇清晨,說道:“咱昨晚談論的人的運途與生滅規律,我現在有了一部分答案了,說來讓爺爺斧正。”“甚好。爺爺聽著。”
“‘天上人間’那‘宇宙王神廟’牆,它是一片能夠觀看過去、現在、未來的大屏幕。如果人的意識能量不受肉身羈絆,即,純粹的意識能量人,那麼,他便能夠憑藉超光速,去穿越時空,回追過去的歷史階段,介入地球人類某個朝代的生活,從而改變,哪怕只是個別或局部的歷史事件。因此造成了有的人命運極好或很差,乃至影響生死。當然,這種無所不能的暗地裡的干涉,不能太多,否則,可能誤傷了其先輩們的存在,也便沒有了後來的他自己本人了。”
蘇清晨聞之一震,悚然道:“你的意思是,人死後可能有靈魂繼續存在,它擺脫了肉身制約與牽拌,因此來去自由,或魔或神,或鬼或仙。而這個靈魂現象便是意識能量!”“對!人的思維不是物質,它就是一種能量現象,包括夢境,也是。而思想、思維、意識、精神、靈魂,它們都是同一類,只在表達方式和概念方面,存在區別而已。”“這麼說來,這空間裡,豈非全是意識能量,或直呼鬼神靈魂了。也太嚇人了吧!”“非也!聽梅小白講,僅有極個別有德有能有緣之人,他們死後的意識能量並沒有魂飛魄散,得以進入‘天上人間’,比如張揚,那個爲拯救‘天上人間’而被凍在冰球裡的張揚,他便是純粹的意識能量人。當然,也不絕對。她也說了,還可能有類似‘天上人間’的地方存在,而吸納接收的標準也許不一樣,比如,他們收容的,可能都是鬼怪惡魔。而這一類的意識能量人一旦干涉地球人類,一定都是些助紂爲虐的事兒!”“嗯,這樣可以解釋人間往往有惡人當道,或者好人沒有好報現象。而這些肉眼看不到的好壞鬼神,正是運途的幕後推手!”
輪到追夢蒙圈了。因爲,如果這些推斷是真相,那麼,人活著便只是個玩偶,或者只是個唱戲的,其情節過程,全是幕後的“導演”在安排,也便沒有甚麼意思了。因此追夢沉思後回道:“我不希望命運的密碼本是這樣的。倒是希望明日將要發生的一切,沒有‘寫好的劇本’,沒有誰在暗處干涉,永遠都是未知,可以憑個人的能力去改變。因此應當主動對接生活的外部環境,努力提高自己,發揮能動性,去爭取幸福美好的生活。”
暮色裡,蘇清晨的掌聲驚破夜空,“太對了。人自己纔是命運的決定因素。應當主動面對,積極作爲,哪怕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均等閒視之。沒有過不了的坎,也沒有過不了的火焰山!”
夜已深沉,景物已闌珊,心兒卻亮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