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再如何抱怨,李懷端還是立刻安排了差役去路上接應,又去碼頭跟進。
盧文鳴也知道人一多就容易生亂,唯恐給老友惹來麻煩,接道:“我去一趟碼頭,若有事情,也曉得什麼情況。”
李懷端道:“你去也叫不動人,我跟你一道去!”
說著催人套了馬,兩人一前一後出得衙門,匆忙往碼頭跑。
盧、李兩個急急趕往碼頭的時候,那靈河鎮轄下村子出身,因青蒜、水芹菜同宋妙相識,隨後踴躍自薦,爭著要回鄉幫韓礪等人招募人力的李阿婆,也正四處張望,一心往汲縣富安碼頭走。
她後頭跟著七八人,另有兩人跟她齊頭並進。
齊頭兩人都是二十上下,其中一個左手拿一張圖紙,指著大道右邊一處屋舍同樹木道:“是了,就是這裡,土地廟!你看畫得一模一樣,四扇門,上頭寫的字筆畫也長得挺像,邊上這棵樹的彎岔都一樣!”
另一人忙湊近去看,應道:“是了,就是這裡沒錯!”
又轉頭同李阿婆道:“大姨婆,往右邊走!”
李阿婆卻是一副將信將疑模樣,也過去看了眼。
老人不知道小篆、楷書寫法不同,只曉得比著上頭“土地廟”三個字一條一條筆畫,最後道:“我看這三個字怎的好像橫豎寫得不大一樣?”
又道:“萬一另一條道上也有個土地廟呢?穩妥些,還是找人問問吧!若是走錯了,人生地不熟的,費腳力也就算了,耽誤了報到的功夫怎麼辦?”
她輩分最高,年紀最大,人雖絮叨,到底今次是爲頭的,又是因她帶來的消息,後頭一羣青壯雖然不耐煩,也只好彼此拿眼睛表示不滿,又從嘴裡“唉!”、“哎!”地發出噓聲。
李阿婆哪裡不曉得這羣后生覺得自己煩——畢竟一路過來,照著圖走,就沒走錯過,但她還是堅持回回岔路的時候都要問人。
這樣做法,囉囉嗦嗦,自然是讓小兒輩覺得丟面子,又瑣碎。
但老人經事多,凡事求穩,又自覺是個帶隊的,生怕出錯,寧可被埋怨,也不肯放鬆些。
她道:“你們不好意思去問,我來問!”
說著就要上前去找路人。
一羣后生,哪裡好意思叫個老婆子去問路。
於是慌不迭拉的拉,勸的勸,又有人趕緊上前問了。
果然不多時回來道:“姨婆,往右邊走,碼頭還有小五里地就到了!”
一衆人等忙又趕路。
再走到岔道時候,卻見那分岔地方站著十來人,也是當頭一人拿一張紙,紙上繪有道路指引,正按圖找路。
兩邊一對,見得對面模樣,就猜到彼此目的一致,於是上前打一會招呼,原來都是靈河鎮的。
“你們怎的曉得這裡要招人的?”
“我們村有個收雞鴨的販子特地來說的,問我們有沒有一二十天空,便是沒有,也能幹一天算一天錢——左右閒著也是閒著,又包一頓吃,又有貼補,能省嚼用,就過來看看!你們打哪裡曉得的?”
李阿婆站了出來,道:“我認得那招人的秀才公,也見過滑州州衙裡頭好些個大官哩!”
她於是把自己當日怎麼在官驛門口躲雨,怎麼遇得宋妙,怎麼認識京城都水監來的吳公事並韓秀才公爲首的許多學生,又怎麼曉得對方缺人手要修堤挖河,怎麼主動要回鄉幫著招人。
這話回家之後,她已是跟一村人說過許多遍,一路也反反覆覆說,同村晚輩早聽得耳朵起繭子,聞言個個露出難耐模樣。
但對面這十來人卻是一個都沒有聽過的,俱都豎著耳朵,十分認真,還不住詢問其中細節。
等李阿婆答完,對面便道:“原還怕是他虛編了些,卻原來沒騙人。”
也有人道:“這樣好事,滑州怎麼不先緊著他們自己人?”
李阿婆卻是早問過這個問題,此時雖左右無人,還是壓低嗓子,做一副秘密不好外傳的樣子,道:“聽聞是他們那通判跟下頭胥吏打架,下頭人不肯搭手幫忙,老大一個官,只好吹鬍子瞪眼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本不打算掏錢,是要徵召徭役,而今只好把那撫濟流民的銀錢拿出來招人了。”
隔著一條河,衛州自然不知道滑州事。
但是天底下老吏治上官,實在是太常見不過,對面人一聽,一個質疑的都沒有,盡數信了。
兩隊邊說邊往前走,漸漸並做一隊,少不得互相說起閒話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路對著從靈河鎮報名的攤位上領來的簡略指引圖問路,終於碼頭已是目之所見,不過三四百步之遙。
一行人正要往前走,就見前方一片開闊空地,不知哪家平日裡裝卸貨用的,此時空地處支著五六張長桌,桌後坐人,桌邊立著兩根竹竿拉開布幌,上寫大大的“招”“收”二字,邊上立有大木板,寫著“河工報到”,上頭畫著個挖土的人。
又有人在旁時不時敲兩下鑼鼓,喊道:“有去滑州應募的,來這裡登記啊!換了牌子纔好登船!”
又有牌子,又有敲鑼打鼓,得了這許多提醒,除非聾子、瞎子,不然如何能不知道是到了地方?
此時那幾張桌子處已經圍了些人,李阿婆敢一個人跨州賣菜,膽氣同果斷可想而知,當先上前尋了張排隊少的桌子,在人後頭站著,又招呼一村後生趕緊過來,等排到跟前,把自己手頭一份文書交上前去給對面人,道:“這裡是八角村九人,我是那做中的!”
對面卻是個年輕人,看著只十來歲,見得對面一氣來了這許多人,也有些緊張模樣,轉頭叫道:“張管事,這裡一氣來了九個人!”
那張管事本是站在另一張桌子後頭,此時走了過來,指點那年輕人道:“哥兒咱不急,先一個一個對名字,抄牌子。”
說著擡頭對衆人道:“我念到名字的,站出這邊手來一步!”
他揮了揮左手,就那文書讀名字,果然裡頭一個一個站出人來。
那年輕人右邊手擺了個大筐,裡頭裝得滿滿當當,全是繫了麻繩的竹牌子,此時忙放在桌上,聽到一個名字,按著文書找到,往那竹牌子上抄一個名字,又按天干地支等等編了號。
一時抄完,那張管事按著竹牌子上頭名字,叫人一個一個上前用紅泥按了手指印,又發下去叫他們隨身帶好,道:“你們明天下午申時初,在脖子上掛了這竹牌,來此處列隊上船,如若遲了,船不等人,就不做數了。”
又給李阿婆單單一個另外形制的牌子,上頭寫了“甲申”兩個大字,道:“阿婆明日記得同來,送人上了船,纔算你前頭事情了結,至於後頭,還有其餘計算。”
李阿婆道:“我曉得,我曉得!”
又道:“今日那韓秀才公特地交代,叫我們這一行今次跑一趟先探明瞭路,明日就當給其他隊伍領路的,叫我給你們說一聲,讓在名冊後頭記下來,日後多算半天工錢!”
說著,她從懷裡掏出一份書信來。
張管事接下一看,見了最後韓礪落款並小印,果然在那名冊最後做了登記。
盧、李二人急忙趕到時候,正就見得此處情景。盧文鳴看到李阿婆,忙上前叫了一聲。
後者見得熟人,激動極了,叫道:“秀才公,你也在這裡啊!”
盧文鳴忙問道:“不是明日纔出發,你們怎的今日就來了?”
李阿婆道:“我想著先帶村子裡人來摸一趟底,明日不至於手忙腳亂。”
說完,又一挺胸,十分得意模樣,道:“正巧我在靈河鎮報名時候,見得韓秀才公,他說我既來了,也不叫白跑,今天也算半日工錢,讓明日我們給後頭報名的帶路,免得他們走錯道!”
盧文鳴哪裡會不曉得多半是這李阿婆村中上下不敢十分相信,要來實地看看,但他也不點破,笑著應了兩句。
一時那李阿婆帶著一干村人告辭,盧文鳴卻是鬆一口氣,正要同李懷端說話,卻見對方徑直走向前頭,先自報了名字、官職,又問那張管事來歷。
見他穿著官袍,那張管事已是連忙先行了一禮,得知是縣丞,更是規規矩矩道:“給官人道擾,小的姓張,乃是新鄉縣張家的管事——我那主家喚作張規。”
臨縣的大戶,也是書香出身,李懷端自然知道。
只他忍不住問道:“你既是張家管事,怎的跑到這裡來了?還在給滑州招募勞力?”
言下之意,十分明顯——新鄉自己事情,怎的不見你們張家如此上心?
張管事笑道:“因是我們主家一向讀那韓礪韓公子文章,對他十分仰慕,慕他文名、人品,今次得了機會,見了韓公子一面,知道他正要挖河修堤——此事做好了,上對咱們衛州,下對咱們新鄉,俱是大好事,便自請出力,要來幫手這人員、糧谷接應登船之事。”
“除卻你,張規還安排了誰人過來?”
“另還有下頭藥鋪裡頭管事三人,夥計十人,族學學生二十七人……”張管事恭恭敬敬報道。
李懷端便問道:“一口氣來這許多人,韓礪給你們什麼補貼?”
張管事忙道:“爲州中、縣中出力,治河治水,要什麼貼補?”
又道:“咱們家修橋修路,一向不落人後,這回也是爲了鄉里鄉親,自不可能要什麼補貼——官人放心,小的得了主家分派,韓公子又給了章程、流程、指引,樣樣安排得極細緻,只要照做,今次一定會把接應之事順順當當辦好,不留手尾!”
爲了鄉里鄉親,貼補都不要了——這話只好拿去哄孩子。
但一個管事的,已是把話說得這樣滴水不漏,李懷端不得不感慨一句果然大族總有自家傳承,曉得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便也罷了。
他一時又走向碼頭處,果然碼頭地方此時也在地上用滑石畫好了區域,又支了招牌,又擺了幾張桌椅,上前一問,也是張家人,一個管事的帶三四個夥計、學生。
管事的都是鋪子裡出來的好手,做事老練,說話、行事,俱都隨機應變。
盧文鳴跟在後頭,見那流程理得挑不出一點毛病,忍不住笑道:“懷端,這回你放心了吧?”
李懷端沒有說話,半晌,嘆一口氣,問道:“那韓礪,從來都這樣行事嗎?”
盧文鳴一愣,問道:“什麼行事?”
他頓了頓,一副已是反應過來模樣,洋洋得意道:“你也看出來是吧?韓領頭行事妥帖得不得了,學問、才幹,我是挑不出來一點毛病,如若硬是要挑,就是年紀太小,沒個官身,將來釋了褐,必定能有一番事業,雖這話說得太早——青史留名,說的想必就是這等人物吧?”
他說完,又與有榮焉模樣,道:“能跟這樣人做些純粹事,樣樣事都不用擔心落空,總有託底——你說,我今次是不是終於走了個大運道!”
李懷端簡直不想說話。
眼前老友已是中了迷魂術,哪怕那韓礪此時在面前放個屁,他恐怕都要誇放得真響,還要誇放得真香。
但他理智仍在。
相處十餘天,就讓自己這老友連夜奔波,爲其貢獻人力、人脈。
見一次面,就空手套白狼,叫張規倒貼族學學生、家中生意上得力管事出來幫忙。
也不知這人到底使了什麼計謀,用的什麼手段。
等見了面,他倒是要好好見識見識!
***
且不說此處衛州上下四縣,幾乎爲了韓礪籌糧,縣縣都忙碌起來。
另一頭,滑州城中,這日一大早,宋妙卻終於等來了自己的一干“手下”。
送人過來的是一個小吏。
對方領著一隊到了官驛,指著衆人道:“頭一批先十二個,後頭陸續有來,小娘子好好安排吧。”
又道:“雖是役夫,我教一句,你好好聽著——用人要仔細些用,不要過了頭,都是胎生父母養的,不然鬧出動靜來,我也不好同上頭交差,你卻也不好交代!”
說完,把那名冊往桌上一摔,揚長而去。
此人這樣態度,宋妙提前得了韓礪提醒,早有心理準備,並不當回事,大餅卻是甚爲惱火。
平日裡一干學生,乃至那吳公事,見了宋妙都是客客氣氣,殷殷勤勤,從前在京都府衙時候也不必說,軍巡院上下,借調而來的衆官,誰不是好聲好氣?
連京都府尹並那鄭知府都一心想要再吃一口清炒豆芽,怎的到了這滑州,給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小吏在此處甩臉色?
他是京都府衙出身,雖是公廚學徒,平日裡卻是見慣了官員老吏,很不怕對方身上的“官府”二字,欲要上前抓著人爭論,卻被宋妙拉住。
“別急,有他急著交差的時候。”
她安撫了大餅幾句,拿了那花名冊,逐一問對面十二人姓名、來歷。
也不知怎麼回事,這一回州衙送來的役夫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衆人形容各異,但是說話、舉止間都帶著一股子相似的輕慢,似乎並不怎麼把宋妙當回事,有人掩藏得好些,有人連藏都懶得藏,答話時候吊兒郎當的。
還有一個,宋妙問他年齡、籍貫,他嘻嘻笑道:“小娘子手上不是拿著名冊麼?哦,原來你也不識字呀?你猜我多大了?”
眼見宋妙不悅皺眉,他又道:“哎呦,開個玩笑,小娘子別放在心上——我月前滿了二十,正是娶親年齡,家裡有幾分薄財,正愁沒個掌家娘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