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巍山河自得仰望 積文墨早有真章
暮去朝來,秋去冬來,青山等閒不同色,人心倒是常守恆。
鬧過一次之後,劉青顯也沒有那麼多閒時間抓著管殷不放——若真是個一無是處的窮小子,劉父想要動手,可謂是輕而易舉。
可管殷教書的本事不差,不再把自己心中的現實社會和這一處山鄉區別對待的時候,管殷作爲先生該有的作爲,全由心生,半點不用演繹。
學生和家長,就是管殷能夠踏踏實實做好一位先生最堅強的後盾。
“先生,先生怎麼看京城那位新近出了名的詩人?”
“你聽他那名字便奇怪的緊,什麼黃山近衡山遠,誰會給自己起個這麼長的怪名字?”
黃山近衡山遠?管殷知道這十有八九便是程衡。自己見過後者劇本里填寫的那些曲牌,很好聽,沒有那麼突兀的現代感——可是在這個年代裡,當真比得了古人麼?
管殷絕不什麼奉行“復古”,認爲過去比現在更好的人,只是在做文章這件事上,前人大多已經登峰造極,後世歷朝歷代想要超過前人之作,都不是一般的難。
“少議論他人的閒話,有這時間,倒不如好好讀讀書,將來十里八鄉傳唱的也是你們筆下的字句。”
先生的話,學生定然是會聽的,至於聽了之後能夠做幾分,離不開先生的引導,卻也要看學生自身。好先生常有,好學生也常有,至於真正有成就的,卻不常有……
“你看,我早就同你說,這種事沒有必要去麻煩先生。”
“先生的話分明是在給那人面子,若是當真好,先生還會不讓我們與之學習不成?”
一旁一直安靜著的少年聽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毛筆,同時開了口:“好了,你們兩個都少說兩句,先生分明是要你們好好讀書。”
私塾裡又是往日一樣的鳥語、書聲、晴空、月圓……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就像是平時的一個學期,原本覺得幾個月難熬的很,真的開始上學,一週重複又一週,時間也就在這樣的重複中被晃過去了。
冬去又春來,眼看著春闈近了,這位化名黃山近衡山遠的詩人之名也傳的更遠。衆人只知是本場春闈裡的舉子,拉足了一衆少男少女的期待感。
喧囂之下,這一切所圍繞的主人公程衡心裡卻還是沒底得很。
練字當然不是朝夕之功,程衡甚至在這樣的折磨下也有過後悔。後悔自己曾經爲什麼在有機會的時候不知道下下功夫,畢竟技多不壓身。
只是程衡也很會安慰自己——誰也不會想到會有“穿越”這檔子發生在小說上的離奇事落在自己身上。更何況,人在對一件事沒有興趣的時候強行去做,最後也落不下什麼好結果。
程衡不是沒有見過從自己學校出去,對戲曲沒什麼熱愛的同學,渾渾噩噩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找不到自己的理想,看不到自己的未來,度日如年。
這樣的憂慮伴隨著程衡一直到了春闈的考場上。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高考考場上,程衡也只能在心裡暗自給自己打氣,只是真個看到那些試題的時候,於這個時代的剝離感再次涌上程衡心頭。
一個新時代長大的青年,在看問題的視角上當然無法服務於封建王朝的需要。即便藉著做門生的光,程衡看到了不少屬於那位從二品京官的政見,卻還是很難把自己從儒家學說裡的“民貴君輕”,上位者想要看到的文字,以及“人民當家作主”的區別中抽離出來。
程衡實在是有些頭疼。
昨夜便沒有睡好,如今看到題了,更是沒了半點好心情,太陽穴悶悶的發脹,頭頂一側像是有一個錐子一直在捶一樣崩崩的跳著。
程衡託著下巴,皺著眉,就這樣望著眼前的空地。
程衡恨不得把眼前的地看穿,把手裡的筆看出花來。
可顯然這一切都不過是程衡的癡心妄想,眼前的地剛纔被一場春雨滋潤過,如今半點塵土揚不起來,手裡的筆是那位官員夫人家從徽州、湖州好一陣採買,挑出來質量極優的幾支之一。
“這要是讓一個考公的來還有些勝算,我一個寫故事的……寫故事的就不是人麼?就活該被這樣折磨麼?”程衡口中唸唸有詞,又不敢表現的太過於明顯,生怕被當成作弊的拖出考場去。
字也不好,題也不會,程衡真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辦法了。教書是一回事,答卷子又是一回事,一個是知識點,一個是實踐——就像是老師講的課都學明白了,也不是個個人都能拿一百分。
“寫故事的當然是人,相信你自己可以的。”
眼前人給自己遞過來一盞清茶,程衡入口,便知道比不得那大官夫人給自己帶走的那一包。或者說這樣的比較甚至都有些對不起那包好茶。
“茶的味道不好罷?”
“嗯。”對面的人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程衡應著聲,不由自主的開始思索起對方的身份。
窗外的雲嵐霧靄有些眼熟,不出意外又是黃山上某一處。
那就只剩下一個解釋,自己在春闈的考場上睡著了。想到這裡,程衡果斷的開口:“你是我的夢麼?”
“我不是你的夢。”
有問有答,倒也禮貌,程衡不打算再去糾結對面坐著的人是誰了,直到看清對方的臉:“你是程見微?”
“想什麼呢?你現在纔是程見微。”對方這一次沒有明確的承認,卻也並沒有否認程衡的話。
“你知道這是哪裡麼?”
“黃山。”
這次錯愕的倒是對方了,愣了片刻,纔有笑道:“怎麼?經常來這山上麼?”
“夢裡經常。”不過是個夢,也不能把自己如何,對方說話不作假,程衡也自然沒有隱瞞的道理,“平時沒什麼時間,哪怕我家裡離著黃山也不算遠。”
程衡說的是現實社會裡的家。
對面這個“程見微”並沒有再說什麼,瞟了一眼程衡的茶杯,看到還有大半杯的之後,也沒有再管,反而是站起身,轉過去在架子上開始翻找起來。
“你在找什麼?”時間有些久了,程衡知道夢外自己還在冥思苦想。
想不出個所以然,才得了這麼個怪夢。 “你是覺得這黃山又靈,才總能在關鍵的時候提醒你一二麼?”背過身去的“程見微”並沒有轉回頭來,繼續按照自己的節奏在上面翻找著。
翻著,找著,終於從沉默良久的程衡這裡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放下摩挲已久的杯子,程衡對著眼前的背影點了點頭。意識到自己迴應方式的不妥之後,組織了一番語言,才終於開口:“沒錯,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次次都是,即便我不相信,也要相信了。”
“也是。”又是個模棱兩可,沒有個準確定論的回覆,眼前背過身去的人好像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拿在手裡轉過身來,施施然坐在程衡對面,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桌面上,遞給了程衡。
“徽州府比起黃河流域,洪水決堤的事情不算多,我對於這個問題的關注還是因爲彤彤和先生的緣故。”
這句話,面前的人幾乎就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程衡不知道對方是如何在自己應試時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來的正巧,程衡需要程見微的幫助——當年的神童,若沒有這些陰差陽錯,如今怕也能有個四品官做做了吧?
“說來也是巧,好像這春闈專門就是等著爲先生,爲義父,爲彤彤洗刷這份不白之冤的。”
程見微談及舊事,程衡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這個時候傾聽就是最好的答覆。
“只可惜不是我親自……也慶幸是你。”
慶幸什麼?慶幸自己這個連題都不會答的麼?若不是這一夢,自己恐怕都要交個白卷上去了!
沒等程衡站在程見微的角度上去思考這件事,後者像是聽到了程衡心聲一樣笑道:“若是我看到這樣的問題,心神定然要慌亂的。”
“就算是這些年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對這一切波瀾不驚,可我還是做不到。”
“我又有多大呢?”
“在你們那裡,我也還算得上是個孩子罷?”
程見微原本就沒想從程衡這裡得到一個或是或否的答案,順著自己的話又說了下去:“這就像是,如果你站在高考的考場上,看到最後的大作文是和你最息息相關的那件事。”
“你有自己的見解,你有自己的經歷,卻不敢寫下來,卻又無論如何想要寫下來……自然會痛苦的。”
“等你遇見,你便明白了。”程衡眼中迷茫被程見微看了個十成十,後者也不惱,靜下來給程衡一句句的說著。
程見微的話像是言出法隨一樣,程衡再看向春闈場上試題的時候,竟然看見一道關於勾欄瓦肆,關於寺廟道觀裡戲臺唱戲的管理問題——聚衆的事情,都有風險。
在劇院裡出手打鬧的尚且有,就更不用說是在市井。這些娛樂項目顯然不能取締,至於全部交給官府管轄,也是不可能的。
程見微的話給程衡帶來的反響尚且沒有散去,程衡又想起來管殷一開始對於一切人和事發展的態度來——有些歷史,不是一個人就可以改變的,肆意的認爲自己一個人的穿越就應該爲歷史帶來大刀闊斧的改變,也該想象生產力等等一切的背景達不達得到!
時至今日,看到了真的和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時,程衡才意識到管殷這句話真正意上的含金量。
並不在於被動的被一切推著走,也不是沒有青年該有的勇氣和衝勁。
三不管地帶誕生的常錫灘簧,從三小戲到如今的錫劇。始於田間地頭的採茶戲,徽班晉京、徽漢合流之後的京劇,離不開自由發展,也離不開時代的變遷——亂中有序,亂中取變,對待他們的態度顯然不能一刀切。
那些自詡風雅自珍的儒人雅士會不會想要直接取締這些民間的娛樂?
那些風流成性卻也還有本事在身的考生,又會是怎樣的態度?
自己又是怎樣的想法?
日升月落,星辰移轉,眼看著時間在流逝,筆下沒有寫完的內容還有很多。程衡爲了保證自己的字不至於出醜,一筆一劃寫得認真……
擔心文思泉涌的時候就只剩下個人的情緒,又擔心寫慢了甚至寫不完要答的問題,月照影昏,程衡有些茫然,更多的卻是麻木。
“麻木……”
“到時候,你會不會麻木?”
“你站到那個位置上的時候,你還會不會想著自己要做的是什麼?是回家還是更多的權利?”
從二品官員家裡的奢靡程衡一一見過。有小說裡男主身上“龍涎香”味道來源的龍涎香,有雕漆的大櫃,有金玉八寶……甚至只是那杯茶,自己即便是回到現代,也只捨得買來送給教自己戲的師父,送給家裡的親人。
自己那個時候說的是什麼?
手機。
其實管殷和程衡都知道,真正的理由當然不只是手機。在這裡,皇權可以肆意決定人的生死,回去纔是自己做主的人生。
而不是不得不攀的大腿,不得不拜訪的名流。
手下的筆忽然像是有人在替自己握著一樣,沒來由的生了風。程衡也不知道是程見微感動於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象不到的緯度裡爲自己執筆。
還是原本留給這具身體的肌肉記憶正在起著作用,當自己動筆的意識不是那麼明確,手都已經寫的麻木的時候,肌肉記憶代管了程衡對於書寫的記憶。
又或者真的是那句“棘闈滿地皆神。文院三場有鬼。”這些看起來不科學的存在,爲了自己的心念出手相助。
時不我待,程衡已經沒有時間去思考更多,只能但願筆落能驚天地,平地可起驚雷——試卷交上去,一切就只等著放榜時分。
“謝謝。”
走出考場,程衡喃喃的一句謝,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對著誰。
對著那些可能幫助了自己的存在?對著像是有靈的黃山,還是對著沒中途放棄的自己?程衡不知道。
“如何?”
“難啊,難啊,愚弟所在,哪裡有過什麼洪水?若是說乾旱還差不多。”
一如當年走出高考考場,人口中吐出來的話真真假假,只有頭頂的一片藍天,遠處的一片蒼翠學不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