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角,江南槿樓。
聽說,這世上喝酒的人大致分爲兩種人,一種是越喝越醉,眼睛也會變得朦朦朧朧的,大多數人都屬於這一種。
還有一種,是越喝越清醒的。陸小鳳大抵算是這種。
當然,他也有喝醉的時候,但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喝醉過了。
一個溫暖的爐火在身邊,對面坐著一個美人,然後他懷裡還抱著一壺美酒。
他想,在一個飛著鵝毛大雪的冬天裡,再也沒有比現在更美好的事情了。
只是,對面的美人一句話就讓他覺得現在其實也不是太美好。
“怎樣?陸大俠,可夠錢結賬?”對面那個穿著碧色衣衫的女子聲音帶著如沐春風的笑意問道。
陸小鳳道:“木老闆……”
“陸大俠,請叫我木姑娘。”
誰都知道江湖上有個人盡皆知的老闆,叫朱停。
朱停從來不做生意,因爲無論什麼生意都有可能虧本,但是他有著一雙世上絕無僅有的巧手,很胖也很有福氣。
所以別人都喊朱停是老闆,而他的老婆則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老闆娘。
很胖很有福氣的人才能叫老闆。
木槿覺得自己既沒有很胖也沒什麼福氣,所以她拒絕別人喊她老闆。
陸小鳳從來都不會拒絕女人的要求,尤其是不會拒絕漂亮的女人的要求。所以他從善如流:“木姑娘?!?
木槿聽到他的稱呼,心裡覺得很滿意。
“陸大俠,小店就要打烊了,您是否該付酒錢了?”
陸小鳳苦笑,因爲他現在身無分文,所以他只好苦笑。
木槿一雙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丹鳳眼此時微瞇著,看向陸小鳳,“陸大俠,該不會……是想喝霸王酒吧?”
陸小鳳還是苦笑。
木槿笑了笑,纖纖素手伸出去,“小竹……”
“是,姑娘?!币粋€相貌乖巧的小姑娘馬上遞上一個晶瑩剔透的玉算盤。
木槿接過算盤,手指在上面撥弄著,“陸大俠在我們這兒喝了五壇竹葉青,三個小炒,再加上昨個兒陸大俠的朋友在小店賒賬的數目,嗯……”
她沉吟了一下,“好吧,收你一百兩就好了。”語氣中帶著遺憾,似是在遺憾自己的心腸不夠狠,她應該收這陸小鳳一千兩的!
一百兩?!如果可以的話,陸小鳳希望自己可以一蹦就從屋頂蹦出去。當然,他不是嫌這頓酒菜太貴。他行走江湖,一擲千金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槿樓的酒菜也並不是都是這樣貴,要是眼前這位姑娘高興,也有不少人來槿雲樓不僅不用任何花費,而且還能受到賓至如歸的對待。前提是……眼前的這位姑娘高興。
而且他清楚地記得,以前自己來這裡,從來都是不用花錢的。
“……木姑娘,我最近得罪你了嗎?”
木槿微笑著搖頭,然後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沒有。”
陸小鳳一愣。
木槿眼眸彎彎,隻手託著下巴,直直打量著陸小鳳?!瓣懘髠b,付不出錢吧?”陸小鳳這個人,說他聰明吧,有時候他又很笨。譬如說現在,她覺得陸小鳳真的很笨,如果他要逃,她是絕對追不上的。
陸小鳳看了看屋頂,忽然問:“說吧,昨個兒來你這裡賒賬的人是不是司空摘星?”
木槿眨了眨那雙明亮的眼睛,然後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笑著回道:“我很有職業操守的,亂透露客人的隱私不是我會幹的事情。”
頓了頓,她又說:“不過,我倒是跟他打賭了。”
“賭什麼?”
“他說陸小鳳不是好人,要是沒錢付賬一定會逃之夭夭。不過我可不贊同。”
陸小鳳聽了,心中有些飄飄然,雖然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特別好的人,但從一個漂亮的女人口中聽到自己是好人的話,他心裡還是美滋滋的。但是馬上,他就從天堂掉到地獄了。
“雖然我也覺得你不是好人,不過因爲沒錢就逃之夭夭的事情,陸小鳳一定是不屑於乾的吧?”木槿側著頭,看著陸小鳳,說道:“都說陸小鳳看著瀟灑風流,但是脾氣比茅坑裡的石頭還臭,心腸卻比豆腐還軟。我覺得這話一點都沒錯,陸大俠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將身上的銀子全都送人啦?”
“譁”的一下,一盆從極北苦寒之地帶回來的冰水頓時潑在他身上。陸小鳳苦笑,她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坦白的。
木槿側著頭,手撐著額頭,歪斜著身子,坐沒坐相,卻透露著風情?!瓣懘髠b,我可說對了?”她甚至還能想象出陸小鳳一邊將銀票送給別人一邊說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樣子。
她輕嘆一聲,站起來,“這可真糟糕,那陸大俠,現在你逃是不逃?”
他看了看梅蘭菊竹這幾個小婢分別站在大堂的四個角落,他一向都不喜歡跟女人動手,尤其是武功高強的女人。梅蘭菊竹這幾個姑娘,看著年紀小小,但卻是前任槿樓樓主細心□□出來保護木槿的,武功不容小覷。
“……木姑娘,賒賬成麼?”他發誓,這話要是傳出去了,除了溫柔又有愛心的花滿樓還有那個只對他的鬍子感興趣的西門吹雪,他覺得其他的朋友一定會笑得前俯後仰。因爲他真的是將身上的銀票送給了別人之後,現在沒錢付賬了。
難怪今天拉著他衣袖向他討錢的乞丐笑著說他雖然好心,但是不一定會有好報,說不定還會有倒黴的事情發生。好的不靈壞的靈,他現在果然是倒黴了……
“賒賬?”木槿眨了眨鳳眸,點點頭,“成,不過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我想讓你帶我去見西門吹雪?!?
爲什麼要去見西門吹雪?陸小鳳話還沒問出來就被異口同聲的四個聲音嚇到了。
“姑娘!”
木槿卻充耳不聞。那幾個小丫頭,就愛管她。不過她最近閒的慌,想找點有難度的事情來做做。她神態嬌俏地站在後面的窗戶前,問:“怎樣?答應嗎?”
“答應你倒是沒問題,不過我有條件。”
“嗯?”
“昨個兒跟你打賭的人是誰?”
“司空摘星?!?
他就知道一定是那個傢伙,要是他這回真的逃了,那傢伙可就有機會敗壞他的名聲了。自從認識司空摘星以來,那傢伙就以敗壞他陸小鳳的名聲爲樂啊。陸小鳳默了默,看向木槿,“不是說你很有職業操守,不會亂透露客人的隱私嗎?”
“有這回事?你一定是聽錯了!”
“……”
車簾被寒冷的冬風吹開,然後又落下,走在馬車前的駿馬及那個男人一下子飄入視線,一下子又被簾子遮住。
陸小鳳在前面騎著駿馬,看了看天色。然後拉了拉繮繩停下,對著那輛馬車說道:“木姑娘,我並不是想要催你,而是我們能否走快些?”
馬車裡的木槿沒有露臉,反倒是小竹探出半個頭來,“放肆,我們姑娘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何時到你來說話!”
陸小鳳看向她,說道:“你們姑娘愛怎麼走怎麼走,只是天都快黑了,天一黑,西門吹雪就不見客了。”
“咦?”小竹愣了下,“連你也不見?”
“我也不見?!?
“你不是他朋友嗎?”小竹奇道。
“我是他朋友,但我不是天王老子。”更何況天一黑西門吹雪是連天王老子都不見!
木槿在馬車裡聽到兩人的對話微微一笑,然後說道:“小竹,不準你對陸大俠如此放肆。還有,加快行程吧?!睜懥朔奖闫鹨?,她這回只帶了小竹出來。梅蘭菊竹都是她師父留下來陪她的丫鬟,性情各異,待她忠心耿耿。但是她眼下有些後悔帶小竹出來了,這小丫頭明明就小上她好幾歲,性情卻活脫脫像個老媽子似的,什麼都愛管。
她撩起了車簾,看著前面的陸小鳳,微笑著問道:“陸大俠,若是我們前去萬梅山莊拜訪,西門吹雪不在呢。”
陸小鳳回頭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都知道我定會帶你去萬梅山莊,怎麼會不知道西門吹雪在不在?!?
木槿垂下雙目盯著手中的書冊,再擡頭看向陸小鳳,笑道:“果然是陸小鳳?!毙乃籍惓5那迕髅艚?。
她側著頭,看向陸小鳳,問道:“你喜歡聰慧的姑娘嗎?”
“不喜歡?!倍宜绕洳幌矚g聰慧又美麗的姑娘,但是來找他的女人通常都是聰慧又美麗的,而他又常常經不起誘惑。
“哦?”
“太聰明的姑娘會讓男人敬而遠之,若是一個不小心,爲她送了命都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小竹聞言,瞪向陸小鳳的後背,木槿卻是隻笑不語。
西門吹雪的萬梅山莊如同它的名字般,滿莊的梅花盛開著。其實萬梅山莊也不是隻有梅花,只是現在是冬天,所以讓人感覺就只有梅花而已。
木槿見到西門吹雪時,映入她眼中的是他的背影,一身白衣,黑髮如緞。他雙手揹負在後,立在窗戶前,不知道他是在看窗外的雪景還是在沉思。
陸小鳳大搖大擺地走進西門吹雪所在的屋子,懶洋洋地坐在那藤椅上。西門吹雪卻並未回頭。
木槿雙目看向那個長身玉立的背影,微微一笑,也走了進去。
她笑意盈盈,輕柔動聽的聲音在昏暗的室內響起,“見過西門莊主?!?
西門吹雪仍是沒有回頭,她不以爲意,走到另一張常青藤編成的椅子上坐下。
陸小鳳看著桌上的酒壺,笑了笑,只見酒壺就已經飛至他的懷裡。“我可以在這裡住一晚嗎?”他問道。
“可以。”西門吹雪應道,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
“那我呢?我可以留下嗎?”木槿笑容可掬地問道。
西門吹雪回頭,幽暗的光線籠罩著他全身,顯得他的雙眼尤爲晶亮,玄色的瞳孔深不見底,讓她想起師父送給她的墨玉。
西門吹雪的目光掃過她,再落在正懶洋洋地倚在藤椅上滿足地喝著美酒的陸小鳳身上,淡淡說道:“可以?!彼呐笥褋K不多,但陸小鳳卻是他真正的朋友。既爲朋友,那就得講義氣,既然她是陸小鳳的朋友,他自然也要招待她。
木槿一雙美目看著他,紅脣抿著似笑非笑的一抹,忽然說道:“我叫木槿,朝開暮落的木槿。”
陸小鳳奇怪地看了木槿一眼,然後眼睛微閉著,繼續喝他的美酒。江湖上人人均知槿樓的樓主姓木,有人稱她爲木姑娘,也有人敬稱她爲槿樓主,卻極少人知道她本名便是木槿。就連他,也是因爲與她師父是朋友的緣故,方能知道她的閨名。
西門吹雪輕輕頷首,然後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去,看著外面的景色。天已入黑,外頭其實也並沒什麼景色可看,這樣做,大抵也是因爲習慣了吧。
木槿微微一笑,垂下雙目,長長的睫毛輕扇著,側畔的髮絲輕晃著,讓人看不清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