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悅帶的單片機組只有周詠和一位男生甘明。陳悅滿以爲周詠的男朋友會和她一起報自己的課題,結果卻沒有,周詠沒有主動告訴他原因,他覺得不方便問,由於工作忙事情多也沒有多想。他期待來自職中的另兩位學生選報自己的課題,結果也落空。甘明告訴陳悅,他的同學聽說要新學單片機都有畏難情緒,所以都不肯報。甘明畢業前有兩門課程要補考,是被負責畢業設計的老師調劑到單片機組的。那位老師跟陳悅商量時,他雖然知道即使只有周詠一人課題也不會被取消,但他對於學習不好的學生不設防,他也試過讀書很糟糕的階段,他還不忘孔聖人“有教無類”的教誨,自然就答應了。甘明的個子不高,人卻比較幽默,上實驗課時敢和陳悅開玩笑,陳悅覺得他是一位有趣的學生,能偶爾讓人提提神,活躍一下沉悶的學習氣氛。
廣院第一個使用單片機的畢業設計,由陳悅和周詠、甘明拉開了帷幕,也開啓了陳悅工作不知疲倦、不知累字怎麼寫的10周。
上個學期,由於機房的8088電腦淘汰,單板機室分到了兩臺8088電腦。畢業設計開始前,張凡購置的一臺單片機開發系統已到位,陳悅也爲周詠、甘明準備好了單片機自學的用書,畢業設計順利開展。
周詠這一屆的學生和以往的學生一樣,都不太願意報單板機的課題。單板機室只有四組學生在進行畢業設計。其中兩組是陳悅帶的,一組王志超帶,一組是系裡的另一位老師帶。葉念慈由於身體原因沒有帶畢業設計。四組學生中,其他三組都使用單板機。
陳悅帶畢業設計,蕭規曹隨,也照搬葉念慈的四字和八字要求。與陳悅自己做畢業設計時不同的是,他沒有坐在周詠的旁邊,單板機室是他的主戰場,不少工作還等著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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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溯到趙容去了加拿大半年後。學校使用世界銀行貸款購置的、加拿大產的Lab-Volt教學用機械手分兩批到了單板機室。這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巧合吧,至少陳悅是這樣認爲的。
這種教學用機械手使用的CPU是6502,與張凡在廣院工作時分管的蘋果機CPU是一樣的。機械手沒有中文使用說明書,只有兩大本厚厚的英文資料。驗收完,陳悅基本掌握了它的使用操作,系裡也開始研究這種機械手如何運用到教學之中。
6502的尋址方式比Z80複雜,也就是說學習它的指令系統要比Z80的難度要大一些,相應學時也要多一點,這樣就影響了它在《微機控制》課程中的教學。對於這種機械手,系裡最後的討論結果是:一是用於《微機控制》的示範性實驗;二是爲機電專業開設機械手的課程,包含講授6502的彙編語言及編程;三是供畢業設計用。陳悅負責機械手英文資料的翻譯工作以及編寫其教材,葉念慈負責把關。陳悅第一次承擔編寫教材的重任,既感到了壓力又喜歡這項富有挑戰性的工作,內心興奮不已。機械手的機械部分和控制線路不算複雜,而英文資料卻是陳悅面前要攀登的一座大山。他不想辜負系領導的信任,編寫教材時格外賣力和認真,對內容字斟句酌、錙銖必較。
使用單板機的《微機原理》和《微機控制》的每一個實驗,陳悅已經遊刃有餘,實驗前後他只需維護維修設備及元器件的準備和整理,一有時間陳悅便投入到英文資料的翻譯及教材編寫之中。周詠、甘明的畢業設計前,機械手教材中的6502 CPU介紹和指令系統、機械手的原理及硬件組成、根據監控程序要求的編碼實現各種不同的動作等內容陳悅已編寫完成。畢業設計開始後,機械手教材也進行到了最難的編程部分。學生沒有問題時,陳悅就專注到教材的編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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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設計如期進行著……
一般到了下午5點半至6點飯堂最後半個小時可以打飯的時間,實驗室還有畢業設計學生沒有走的話,陳悅會交待他們要保證實驗室有人在、等他打飯回來。有時、尤其是到了畢業設計衝刺階段,學生晚上和週日需要用實驗室的話,陳悅也很樂意爲他們開放實驗室,趙容當時爲陳悅班就是這樣額外付出辛勤勞動的,給他樹立了榜樣。陳悅對畢業設計也有切身體會,最能理解畢業設計學生的幹勁和心情。
一天放學後,陳悅見做畢業設計的學生正陸陸續續地離開實驗室,他也準備到飯堂打飯了,在關閉動力電時才意識到甘明是最後一個走的。
陳悅有點意外,笑著說:“甘明,這麼乖啊,最後一個走。”
甘明鬼馬地說道:“陳老師,我遲走是想問你件事。”
陳悅很好奇:“你要問我事情,隨時都可以的,不用遲走啊。”說完他走到甘明旁。
甘明很直接:“陳老師,你是不是喜歡周詠?需不需要我幫你?”
陳悅有點尷尬,盡力讓自己的口吻變得平淡些:“甘明,你爲什麼會這樣問呢?”
甘明直率地說:“我們班同學上學期都已經這樣說了,畢業設計以來他們說得更多,還有同學說見過周詠去你的宿舍。”
陳悅難爲情地笑笑:“原來如此,甘明,你們誤會了,我只是喜歡周詠,但我結婚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周詠去你的宿舍”這句話的危害性,工作了一下午的腦袋遲鈍,飢腸轆轆急著祭五臟廟,令他沒有進一步向甘明解釋。
甘明似乎不理會陳悅內心的感受,又爽直地說:“陳老師,結婚了也可以有女朋友啊,我爸就是這樣。”
陳悅很驚愕:“什麼?!你是怎麼知道的?”
甘明笑著說:“我在街上碰見過他們,當時我爸也像你現在這樣,這麼緊張。我不敢告訴我媽,我問過我爸,我爸一聽就發火了,叫我別亂猜亂講。”
陳悅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甘明,我剛纔緊張啦?”
甘明笑著說:“我覺得是。”
陳悅笑道:“我沒有緊張啊,我剛纔只是好奇。我承認我喜歡周詠,就跟喜歡你一樣。”他不知不覺中講了一句假話。
甘明已非三歲小孩,並且同學的話對他也先入爲主了,說:“喜歡就愛嘛,都什麼年代了,還前怕狼後怕虎的。”
陳悅既被甘明的言語感動,又哭笑不得:“那你喜歡周詠嗎?”
甘明誠實地說道:“喜歡啊。”
陳悅又問:“那你愛周詠嗎?”
甘明猶豫了一下,靦腆地笑了笑:“愛啊。”
陳悅乘勝追擊,笑道:“那你爲什麼不追求她呢?”
甘明顯露出一絲無奈,苦笑著說:“因爲她有男朋友啊。”
陳悅笑了:“這就對了!周詠有男朋友了你不敢追,我也沒這個膽量啊。”一講完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問題,立即補充道:“如果我也愛上週詠的話。”
甘明雖則不依不撓,卻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說道:“陳老師,所以我才問你需不需要我幫忙啊?”
陳悅有點無可奈何了,但友好地說:“甘明,無論如何我感謝你的好意。好了,你該回家了,別太遲了,免得家裡人擔心。我呀,也是再不去飯堂的話,今晚就沒飯吃了。”
晚上,陳悅回到實驗室,繼續爲機械手教材而努力……
夜已深,萬籟寂靜,靜到陳悅能聽見實驗室裡蚊蚋的滋滋聲。他感覺到有點疲憊了,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靠在椅背上。
金林有一臺雙卡座錄音機,他爲趙容錄英語帶也錄歌曲帶,歌曲帶以英文歌爲主。他逗趙容開心的方式之一是變著花樣爲趙容轉錄歌曲,趙容給陳悅錄程序的磁帶便源自金林。陳悅受金林錄製歌曲的啓發,單板機室用來存貯程序的磁帶,當使用的次數多不敢再用來錄程序時,他就會拿這些磁帶到電教中心,找一位老師幫他錄歌曲,具體錄什麼歌陳悅全憑那位老師做主,她有什麼新的歌帶就錄什麼。陳悅晚上一個人在實驗室裡幹活時,有時就會播放這些磁帶中的歌曲。畢業設計的學生中午在實驗室時也會小音量地播放這些錄製的歌曲。
陳悅發了一會呆,伸手將實驗臺上收錄機的電源插頭接入插座,並按下收錄機上的“播放”按鈕,鄧麗君小姐甜美圓潤、溫婉動人的歌聲傳了出來,使實驗室裡孤清冷寂的氣氛有了很大改變。他將收錄機的音量調到很小,幾乎僅他一個人能聽到。他靜靜地欣賞著這以情帶聲、以聲帶情的歌曲……一離開工作人一放鬆,伴隨著美妙的歌聲,他就思緒萬千了。
陳悅的腦海裡閃現出甘明說的話,他不禁翹了翹嘴角,微微一笑。他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機械手想到了趙容,自己未來的前程又縈懷於心,不免生出了幾許惆悵和落寞。或許是陳悅自己也奔波、勞累,更多是他的無知,他至此都沒有設身處地爲趙容想過她的艱辛和不易,趙容也從不在信中叫過苦。陳悅思緒紛飛,他想到倘若趙容的境遇沒有發生轉折,現在他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心中不禁隱隱作痛……
彷彿是輕快的歌曲將周詠帶進了陳悅的腦海,這讓他的心情輕鬆了一點,眼睛也有了一點神氣……他突然靈光一閃,如果能得到周詠的愛,自己可以不出國……
或許是月老茶喝到悶了想尋一下開心,又讓陳悅想到了周詠的男朋友阿民。畢業設計這段時間阿民曾兩次到實驗室來找周詠,一次離飯堂中午打飯的時間還早,他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陪著她編程,極少言語。一次是到了打飯的時間,兩人一起離開了實驗室,周詠到下午兩點纔回到實驗室。一想到阿民,他完全氣餒,眼神又陡然翳暗下去……
陳悅想到了沈從文大師追求張兆和女士的故事。張女士是江蘇巡撫、兩廣總督張樹聲先生的曾孫女,中國公學全能冠軍,精通崑曲和傳統文學,美貌氣質絕不在民國大衆情人林徽因女士之下,追求者甚多。沈先生被胡適先生聘爲吳淞中國公學講師後,在課堂上,他一眼就愛上了自己的學生張女士,從此展開了漫長而瘋狂的追求,可張女士卻絲毫沒有心動。沈先生毫不氣餒,依然每天堅持不懈地給張女士寫情書。由於沈先生的執著與韌性,最終贏得了張女士的愛情,被譽爲“情書寫得最好的男人”。陳悅暗自偷樂:自己也是一眼就愛上週詠的,雖然已經說不清是在麓湖、機房還是單板機室,如果自己也能像沈先生那樣寫情書……
陳悅借相思、單思與冀望自遣人後的寂寥,然而這一切都難以抵禦孤獨感的襲來。越是靜謐的環境,孤獨感就越是肆意妄爲。寂寞不是病,痛起來要命。
“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這副出自《西遊記》的對聯涌現在陳悅的腦際。趙容出國前的一個晚上,兩人在實驗室聊起即將長達一年的相思之苦時,趙容告訴了他這副對聯。陳悅一時不明瞭其意思,趙容說:《莊子?天道》中有講,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心守住了寂寞,便可品人生的真諦。陳悅當時滿腦都是烘槽的程序,覺得有點虛也不當回事了,此時他慢慢地品味起這副對聯的含義……
收錄機中傳來了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陳悅閉上眼睛靜靜地欣賞著:
…
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練
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
愉快悲哀在身邊轉又轉
風中賞雪霧裡賞花快樂迴旋
毋用計較快欣賞身邊美麗每一天
還願確信美景良辰在腳邊
願將歡笑聲蓋掩苦痛那一面
…
音樂暫時舔舐了陳悅的愁緒,他發出了會心的微笑,心裡舒坦了很多。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想到了詩仙李白先生孤獨時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的嘴咧笑了一下,向著窗口舉了一下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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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5月。
樑主任在言老師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言老師停下了手頭工作看著他。
樑主任微微一笑,說:“老言,我們向學校要的系書記,終於有好消息了。一直以來,雖然由我兼任,其實您做了大量書記的工作,我真是很感激您啊!”
言老師笑道:“老樑,我們都老搭檔了,您還講如此見外的話?”
樑主任鄭重其事地說:“我一直都覺得我們系書記這個崗位您是最合適的,不過您又不肯讓我推薦,其實局長夫人又怎麼啦,當個系書記就會有別人說閒話?古人舉賢還不避親呢。”
言老師和婉地說:“老樑,謝謝您一直以來的好意!平平淡淡就是福,我家老頭子已經夠忙的了,我還是適合管理家裡的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茶。”
“真是老唐的賢內助!好,我尊重您的選擇。”樑主任寬厚一笑,“陳悅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小子又給我‘驚喜’了,不過幸好大家也沒說他們有出軌的行爲。老言,您有什麼意見?”
言老師問:“趙老師出國也有一年半了吧?”
樑主任點點頭說:“是的。”
言老師說:“年輕人血氣方剛的,難免犯這樣的錯誤,我們能幫則幫吧。不過,愛護學生我們也義不容辭。老樑,我還是那句:黨叫幹啥就幹啥。”
“我贊同您的意見!”樑主任點點頭說,“這樣吧,兼聽則明,偏信則闇,我們先找他們兩人瞭解一下情況吧。陳悅是我的學生,我負責;你就找周詠談談,這樣可好?”
言老師笑道:“黨叫幹啥就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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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詠神態有點拘謹地跟著言老師進到樑主任的小辦公室,樑主任上課並不在。系辦公室不時有人進出,言老師不想別人打擾她們的談話。
“周詠,請坐。”言老師和藹地說道,“你不用緊張,今天找你來只是想和你談談心,沒有別的事。一見到你,我就像見到了我的女兒,她現在外地讀書,我要見她啊,要等到寒暑假才行,真是想她啊。”言老師的母愛展露無遺。
“謝謝言老師!”周詠款款地說,見到言老師已坐下她才慢慢地坐下。
言老師語氣溫柔地說:“陳老師和你的事也傳到系裡了,當然大家也沒有說你們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我這樣表達不一定對,請你原諒!”
周詠平靜地說:“言老師,沒關係的,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有男朋友了,是我同班同學。我私下還叫陳老師哥哥呢,我只是把他當成一位好兄長。”
言老師關切地問道:“那爲什麼大家還會這樣說呢?”
周詠和緩地說:“我猜是有時我幫陳老師打飯,陳老師有時也幫我打飯,所以大家可能就誤會了。還有——,畢業設計我天天都很早回來,大家每天回到實驗室時都見到我和陳老師在那了,可能也覺得有問題吧。我上課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因爲我家住得比較遠,在班裡我基本上是最早回到學校的。經常是我回到學校,陳老師還沒到實驗室,我就去他宿舍拿鑰匙,這是陳老師叫我這樣做的,不過我沒有進過他宿舍,只是在門口拿了鑰匙我就走了,可能也會有人見到過吧。”周詠仗義地沒有將陳悅有時很晚才從五通廠返校的事情講出來。
言老師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不過我們作爲教師,還是要盡到防微杜漸的責任的,請你理解。”她停頓了一會,在腦海中組織著下面的話語,“陳老師呢,他已經結婚了,他的愛人趙容老師也是我們系的,她現在出國做訪問學者了。我不知道趙老師有沒有教過你?或者你認不認識她?”
周詠淺淺一笑:“言老師,陳老師結婚的事我也知道了。趙老師教過我們班的課程設計,她長得很漂亮。”
“趙老師當然沒有你年輕漂亮啦,否則的話我們也不用擔心了。”言老師很直率且開懷地笑了,“我女兒啊,就沒有你的優點了,沒你懂事,總說她的老師這個醜那個土的。”
周詠靦腆地說道:“言老師,您過獎了。”
言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憑我的感覺啊,我覺得主要問題出在陳老師身上。我有個小建議,以後你還是和陳老師保持一定的距離吧,免得陳老師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你也有男朋友了,也免得他誤會。你說對吧?”
“謝謝言老師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