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客爲“主”，趙容和同行者一樣，在加國開始了另一番生活，新移民的艱辛奮鬥。爲了以後更好地生存，工作之餘，她也操心著讀碩的事、掙蓄學費……

收到陳悅的信，只爭朝夕拿學位、忙得團團轉的她意識到自己無法開口叫陳悅不用擔心母親，她知道有陳迪在問題不大，幾年後的事倆人可以再從長計議。身心疲憊令她沒有精力和陳悅長篇論道，便以“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指點陳悅，她覺得陳悅會理解這句話，並做好遠行安排。

趙容高估了陳悅的語文水平，除了中學課文他沒有讀過《論語》。這句話陳悅雖然讀過，是在其它文章中讀的，而且只是前面六個字。

電子秤這個“任天堂”式的產品，是胡工、王志超、陳悅成就“紅頂商人”和何翰成爲“首富”的殷殷期盼，追逐的夢想，它已走了Z80的彎路，大家都自覺地加快前進的步伐。這個學期陳悅還有一項工作要忙，後面詳述。席不瑕暖的陳悅對趙容的來信已難目不轉睛、專精覃思，甚至是水過鴨背，“遊必有方”四個字陳悅第一次看，一掃而過，沒有細想。萬世師表的孔聖人並非反對人們外出奮鬥的箴言被陳悅無知地帶過。或許沒有遠離過母親、從未“遊”過也是陳悅對“遊”不敏感的原因之一吧。

趙容“雞同鴨講（粵語，意：無法溝通）”，陳悅絲毫沒有擺脫“留母親身邊”和“與趙容同舟”選擇難題的折磨……

———

由於實驗條件的改善，葉念慈在85級《微機控制》實驗中加入了“PID控制”綜合性實驗，4個學時。這個實驗雖然給出了實驗線路、實驗程序和機器碼，但接線多，程序量也大，4個學時大部分學生要麼沒能排除接線問題，要麼沒查找出機器碼的輸入錯誤問題。85級學生這個實驗的效果並不好，幸好葉念慈和陳悅都預先考慮到了學生的這種可能性，陳悅實驗前接好了一套線路放在實驗室裡，最後這大部分學生通過他的接線及存貯在磁帶中的程序，做了一個驗證性實驗。陳悅及時地將情況反饋給了葉念慈。

第二年，葉念慈將86級的“PID控制”實驗增加到了6個學時，接線問題和機器碼查錯問題都得到了很好的解決。葉念慈也配合陳悅，在課堂上抽出時間爲學生講解了實驗的線路和程序，畢竟課時有限，不可能逐條指令展開講解。學生的問題轉移到了“不知道爲什麼要使用PID控制和在實際應用中是如何運用的”之上，陳悅對學生的疑問極爲理解，自己讀書時對PID控制也是似懂非懂的，而且還沒有實驗做。工作後，經過一年多時間參與了烘槽和烘房兩個項目，纔對它有了比較全面的領悟。陳悅又及時將新情況反饋給葉念慈。

第三年，又快要到“PID控制”綜合性實驗了。葉念慈雖然不用帶實驗，但她總會抽點時間來看看學生的實驗情況，和陳悅商量一下要改進的教學內容。他們又談到了“PID控制”實驗，這是葉念慈這兩年以來一直惦記著的事情。

陳悅在不知不覺中掃了一眼周詠後，既因睡眠不足又有責任心使然，或許還有江少遊對他的刺激，一瞬間他突發奇想：“葉老師，去年學生說PID控制雖然算法不難，但不好理解爲什麼要用它，也不知道在實際項目中是如何使用它的。我剛好在校外搞過PID控制，有一點體會，不如我給他們上一節PID控制的講解課，希望能幫助他們理解。您覺得如何？”

葉念慈很高興地說：“當然好啦，需要用我的上課時間嗎？”

陳悅說：“不需要佔用您的上課時間，我可以和班長約時間。”

葉念慈笑道：“我的意思是，你需要用我的上課時間也沒關係的。”

“謝謝葉老師支持。”

爲了這短短的一節課，已忙得焦頭爛額的陳悅幾乎花了十節課的時間來準備，他對周詠悄然滋生出的情愫惠及了計算機班的學生，以及電子班的學生。忙完這節課後，陳悅感覺到自己對趙容的相思之痛減輕了，去留難題抉擇的煩惱也減少了，這也令到他可以短暫思考一下自身的問題：他不像趙容那樣志在千里，有母親在，有星期六工程師可做，是否移民國外並不是最重要的。

他第一次沒有自責。

“PID控制”實驗分兩天兩次來上，一次3個學時，學生的線路保留到第二天繼續使用。周詠班“PID控制”第一天的實驗課後，陳悅整理好單板機，又將實驗凳擺放整齊後，他走到實驗室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拿起茶杯小喝了幾口。他想思考一下晚上自己要編寫的電子秤程序，杯中的茶不知不覺間已喝完，他發現腦袋不聽心裡使喚，實在想不下去了。他的目光在實驗室彳亍，似乎在尋找思路，不經意間望向了周詠實驗時坐的座位，思緒一下子便遊離到了她的身上，她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

陳悅想到，在麓湖和小型機終端機房看到了周詠的美麗和安靜，單板機實驗看到了周詠的陽光、活潑和甜美的笑容，以及她對同學的熱心幫助。想到周詠的先“靜”後“動”，陳悅興奮了起來：張茵和趙容只有“靜”，周詠的青春朝氣在張茵和趙容身上是看不到的，也是他自己所缺乏的……他的心魄盪漾著……

有了第一次對自己的寬容，陳悅的心已不易收拾。他覺得這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已，是凡人都會的。

“不可見異思遷”的話，陳悅對江少遊講過，道理他也朗若列眉，但一想到周詠，他又難以把持了……

———

學期末，周詠班的《微機控制》課程設計。

課程設計剛開始，學生們主要在編程，也有個別學生開始搭建線路，幾乎沒有學生需要陳悅解答疑難。陳悅坐在講臺旁，看著學生。他的目光很快就聚焦到了周詠的臉上，他不禁想到趙容帶他《微機控制》課程設計的情景，他莫名地興奮起來：似曾相識燕歸來……一位有問題要問的學生中斷了他的思緒。

陳悅潛意識中開始將周詠作爲他減輕煩憂的精神寄託，他還不願相信更不敢承認，他內心在不知不覺地向道德界限滑行，泛動起了一股情感，時而像暗流，在地下河牀洶涌；更多像巖漿，在地殼深處蘊蓄能量。

世界上有兩樣東西無法自撥，一是牙齒，另一是暗戀。又有道，世間有三件事是藏不住的：愛，咳嗽，貧窮。上課時，絕大多數情況下陳悅並沒有明目張膽地直視周詠，他對周詠的留意是偷偷的，有種搞地下工作的意味。他還特別注意的是，在實驗室巡迴指導時，每當走到周詠身邊，如果周詠沒提問的話，他都刻意不在她身邊停留。陳悅沒想到的是，正如學生考試偷看答案時以爲老師不知道一樣，他對周詠的過分留意，雖然他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還是讓一些學生看在了眼裡。

———

1989年秋季學期末。深夜，西環大排檔。

王志超面帶難色地說：“胡工，這個學期開學初，湛江的一個強颱風令我們家受損嚴重。我剛收到我哥的來信，我們家的房屋還沒完全修好，我父母要我一放寒假就馬上回去，爭取春節前修好它。這如何是好？”

颱風分爲夏颱風和秋颱風，6月到8月生成的颱風是夏颱風，9月到11月的颱風是秋颱風。與夏颱風相比，秋颱風有三大特點：路徑偏南、勢力強大、造成損失更嚴重。秋季之所以容易出現強颱風或超強颱風，與海溫偏暖有關。當夏季向秋季過渡時，太陽直射點由北向南移動造成海溫偏暖，有利於海洋積攢更多熱量，提供給颱風的能量也就更大。造成王志超家裡損失的是九月份的颱風，這是秋颱風最強的一個月份。

胡工關心地問道：“當時家人沒事吧？”

王志超欣慰地說：“好在他們都沒事，不過我們的房屋和家裡的財物受損比較嚴重，農作物就更不用說了。”

胡工點點頭，說道：“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人沒事就好。”

王志超說：“謝謝胡工！那電子秤電路圖的事怎麼辦？”

胡工若有所思地說：“開發工具爵士拖延了一下，而這個學期我們大家都太忙了。小陳的程序還差一小部分，單片機我們是第一次搞，還沒完全的把握，我不想現在就畫板……”突然他聲音提高了幾分驚嘑起來：“啊——？！對了，小陳，我們的‘看門狗’還沒加上去呢。魯迅先生說過中國人健忘，我首先就應該被批判。”

陳悅很驚訝：“胡工，電子秤也要加看門狗啊？又不是在生產車間使用。”

胡工笑了：“殷鑑不遠，雖然說電子秤主要是在菜市場和商場用，但它們使用環境的干擾我們同樣是不可預測的，我們只能做好我們產品的抗干擾措施。”

“有道理。”陳悅明白了，他佩服胡工的英明洞見。王志超、何翰也都點了點頭。

胡工又笑道：“超哥，幸好我們還沒有畫圖，也幸好得到你的‘提醒’。” 剛開始聽胡工叫王志超“超哥”時，陳悅心裡暗暗發笑，現已習以爲常了。

王志超也笑了：“胡工，是你自己想到的，我沒有功勞。”

“從目前的進度來看，我估計你一回家我們就可以畫板了。”胡工對王志超說，然後他看著陳悅：“小陳，有沒有信心？”

陳悅點點頭：“胡工，有信心，我會努力的。”單片機編程，不用手工編譯、不用輸入機器碼、插入指令不用重新調整絕對地址和偏移量、不需使用磁帶來存貯程序，他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就算不是呈幾何級數也是呈算術級數的提高。

胡工仍然思索著“王志超寒假不能幹活”的對策，說：“好！這樣的話，你們可不可以找個人來頂替超哥？電子秤是個好項目，是我們量產的夢想，所以我們要講求先機。”

陳悅的腦海中想像著合適人選的標準：學計算機的，晚上和週日能到五通，能熬夜，能陪胡工坐大排檔宵夜，必須是年輕人……他覺得爲難了，合適的張凡已合同期滿，離開廣院自己做廠長了。林建新也去了新西蘭。除此之外，他覺得自己的同事中已經沒有合適的人選了。他沉默著思考對策。

王志超也想了一下，說：“胡工，好，我來找。”

胡工點了點頭：“那就辛苦你了。”陳悅也鬆了一口氣。

王志超說：“應該的，都是因我而起的事情，解鈴還需繫鈴人。”

胡工真情流露：“超哥，我們合作開了，很愉快！所以你要跟你找的人說，只是寒假幫忙。寒假後我們繼續愉快合作，繼續向‘紅頂商人’的高峰攀登。”他又面向何翰，笑道：“何仔，你這個‘大汗’要攀登的是‘首富’這座珠穆朗瑪峰哦。”

胡工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也令衆人很感動，王志超感激地說：“謝謝胡工！”

每次大家商量工作沒有涉及到何翰時，都會把他憋壞。現在大家唱罷何翰可以登場了，他笑著說：“超哥，有超嫂了吧？帶不帶超嫂回家？”

王志超尷尬地笑了笑：“哪來超嫂啊，何仔，你給我介紹一個？”

胡工笑了：“何仔介紹的你千萬別要，肯定是在他的紅粉預備役軍團中給你選一個的，說不定他這匹優質的種馬已經‘驗過貨’了。”

何翰笑道：“胡工說對了一半，是我自覺、主動讓人家驗貨的。我們做生意的最講究貨真價實。”

大家都笑得前仰後翻。

胡工又說：“超哥，你還是找何仔的老婆阿雯介紹吧，這樣讓人放心。”

大家又笑了。

王志超一拍大腿，笑道：“對啊！應找何仔的‘表妹’。”

何翰說：“超哥啊，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回湛江找吧。湛江的女孩子好啊，她們是吹著海風長大的，皮膚微黑，健康膚色，而且她們又吃海鮮都不胖。我在湛江開維修檔口時，見到都流口水啊。當時真是後悔，和阿雯拍拖早了。”

陳悅笑道：“超哥，何仔以前是講見到我們湛江的女孩流鼻血的。”

“何仔是鼻血流完了才流口水的。”胡工笑著說，“何仔是‘夢爲蝴蝶也尋花’，他有見到哪個美女不流鼻血、不流口水的？”

衆人的笑聲如陽光雪片，灑落一地。

———

陳悅和趙容都忙，兩人10天一封信已是昨日黃花，漸行漸少。兩人的信都簡短起來，字數比美文言文，陳悅的信更像是應付老師交的日記，趙容也確實是他的老師。胡工宵夜習慣的負面影響在陳悅寫信的問題上突顯，這點是陳悅的口和胃都難以抗拒的。在何翰送西裝給陳悅的那個晚上，陳悅臨離開五通前已打算回宿舍吃餅乾了，吃得飽飽回廠的胡工依然一聲令下“宵夜”。

相對而言，趙容的來信要多一點，在遠方渴望親情的她，希望陳悅能像之前一樣給她寫信。有一次，趙容在信中引用了晚唐詩人魚玄機女士的詩句來埋怨陳悅：嵇君懶書札，底物慰秋情。這句詩的大意是：你懶得給我寫信，哪用什麼來慰籍我秋日的情懷呢？又有一次，趙容在信中寫道：香霧雲鬢溼，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趙容說，這首詩彷彿是1200多年前杜工部幫我寫給你的。詩聖杜甫先生這首詩的大意是：濛濛霧氣沾溼了我的鬢髮，冷冷月光映寒了我的玉臂。何時才能團圓相見，倚靠薄帷共賞明月。那時一定月色依舊，讓月光默默照幹我們的淚痕。

陳悅回信解釋了少寫信的原因。

趙容原來只是看到了陳悅狹隘的一面，知道這是他成長的經歷和生活的環境造成的，她覺得隨著他閱歷的豐富是可以改變的。此時她又看到了陳悅自私的一面，陳悅完全看不到她在異國拼搏的困苦，更不存在體諒了，她的心很受傷，閃現出後悔與陳悅結婚的念頭，很快她又自我安慰：陳悅還不夠成熟，自己應該原諒他……

———

單板機室。

“陳悅，今天我來找你是要完成學校交給我的重要任務的。”樑主任淺笑了一下，然後他認真地說：“是關於趙老師逾期未歸的事，學校希望你能做好她的說服工作，讓她儘早回國。大道理我就不講了，相信你也明白。”

“樑主任，我明白。”陳悅畢恭畢敬地說道，“真人面前不講假話。樑主任，我覺得現在要說服她回來真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怕會令您失望和爲難。”

“凡事盡力，問心無愧即可。”樑主任伸手拍了拍陳悅的胳膊，安慰道。

“謝謝樑主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句話已到嘴邊，樑主任又吞了回去，他擔心陳悅不瞭解它源自於一個感人的故事，從貶義的角度去理解的話就不好了。他說：“我們老祖宗有句話：心去終須去，再三留不住。”

陳悅點點頭，內心感激樑主任的厚道寬容。在學習和工作上，陳悅感受到的都是樑主任的嚴格要求，他此時此刻卻體會到了樑主任的溫情和豁達大度。

樑主任一臉祥和，說：“好了，下面是我們的私人時間，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聽聽你內心的真實想法。”

“樑主任，好的。”對於自己的恩師，陳悅尊敬有加，也充分信任。陳悅敞開心扉如實地將趙容的情況、自己的喜與憂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樑主任溫和地說道：“歷史上有些事情本無對錯，只不過是風雲際會罷了，簡單地說是契機和因緣吧。當然，曹操殺呂伯奢一家怎麼說都是錯的……”他停頓了一下，“算了，我還是不要扯太遠了。陳悅，你還年輕，我想提醒你的是：年輕人總是掛念情愛太多，念掛親恩太少。情愛就像一場盛宴，撩撥著年輕人濃濃的慾望，讓人忘情投入，欲休難止。親恩就如同我們身邊的氧氣，時刻滋養著我們，無聲無息，但總是容易被我們忽略遺忘。你還年輕，不一定知道的是，當父母走向老年之後，白髮高堂的世界會變得很小，小到眼裡只有自己的孩子。這點供你參考。不過，你糾結，說明你是一個念親恩的人。”

“良言一句三冬暖，謝謝樑主任指教！”陳悅程門立雪，心存感激。

樑主任問道：“你的糾結，令堂大人有什麼想法？”

陳悅的臉上現出了一絲憂愁：“我還不敢將趙容的事情告訴我媽媽，我只是跟她說趙容的學習還沒完成，要延期。我也試探過我媽媽，我說想寒假請她坐飛機去北京玩，她說打死她也不坐飛機，她也叫我不要坐飛機。我媽媽還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聶帥和葉挺將軍是留蘇的同學，又曾經是出生入死的戰友，兩人成了管鮑之交。傳說葉將軍的不幸罹難對聶帥的影響很大，因此他出於愛護國家的尖端人才，不捨得科學家坐飛機。我媽媽說她的心情就同聶帥一樣。就是因爲這樣，我不想將這個難題交給我媽媽，我想自己慢慢做決定。”最早令陳媽媽對坐飛機產生恐懼的是徐志摩先生的事件，她與陳悅姐弟講過這件事併爲詩人的離去惋惜。遺憾的是陳媽媽和陳悅都沒有讀過蔡元培先生爲詩人寫的輓聯，也不瞭解從概率的角度來講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

樑主任說道：“我明白你的苦惱了。你心中有一個天平，是平衡的，你也糾結一段時間了，它依然是平衡的。但是，無論多大的風雨終會有晴天。我相信不久一定會有一個外力幫助你打破天平的平衡，到時你心中的彩虹就出現了。希望你能夠做到兩全其美！”

“謝謝樑主任！”

樑主任的話，陳悅一時還很難完全參透。樑主任告誡的“不要只貪情愛不念親恩”的說話，令他久久品味。

題外話：關於20世紀80年代末有部分公費出國人員沒有回國用其所學，著名歷史學家、翻譯家資中筠（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這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特殊現象，人才外流也不是一個單位的事，不必深責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