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言畢,龍溟一時竟有些無言,本想問她這些年是否安好,但想來剛經歷過這幾天的擔驚受怕,定然說不出一個好字。
兩人之間竟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但卻誰也沒有提出告別。還是龍溟開口問道:“你今後作何打算?”
凌波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低沉下來,那雙總是如長空般明淨的水眸浮現一抹憂色,但那憂色也是淡淡的,像一支羽毛,輕輕地騷動人心。
龍溟的聲音也不由得溫柔了幾分:“在擔憂阿音嗎?”
這熟稔的稱呼又讓凌波晃了一下神,她輕輕點頭:“我打算去尋她?!比缃駥⑿⌒U交給龍溟,她總算可以放心離去了。
今日落腳後,凌波便借馬跑了一趟昭應縣,族伯家已是人去樓空,不知去向,幸好一切還算井井有條,走時應不至於太過匆忙,讓她能略略安下心來。
凌波心中並非沒有悔意,早知能如此幸運逃過一劫,她便該留妹妹在身邊纔是。
“如果我沒有料錯,你一定是爲阿音做了當時而言最好的安排。既然你都可以逢兇化吉,阿音的境遇只會更好?!?
他的語氣如此篤定,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說的一切。凌波抿脣一笑,心下終於有些慰藉:“謝謝??刹恢粜?,始終不能安心。”
“公主雖不說,也是離不得你的?!饼堜轷久?,並不認同她離開的打算,“同住的那對母女鄉野出身,需得人從旁教導才行;而我軍中也沒有合適人選來照顧公主?!?
凌波沉默,她又何嘗不掛念小蠻?可是妹妹去向不明,更加讓她放心不下。
柔潤的櫻脣輕輕地抿著,長長的羽睫垂落,一雙明眸半遮半掩,欲語還休。每當她遇到爲難之事或是猶疑不決,總會不自覺的露出這副模樣。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是如此熟悉,似乎只需要一眼,那阻隔了他們的山山水水、日日夜夜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可龍溟知道並非如此:“爲何不讓我幫忙?我在長安也不是全無人手,分出一兩人還不在話下?!?
凌波搖頭:“多謝殿下,但大敵當前,一己私事,不敢勞煩。”如今情勢,龍溟又是剛到京畿,最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多少人都不會嫌多,哪有什麼不在話下呢?
龍溟見她如此,終是一嘆:“凌波還是同我生分了?!?
凌波不由怔住了,心中一陣惘然。他們之間,即便不論那些不足爲人道的、隱秘幽微的少女心事,說是知己至交卻是絕不爲過的??墒羌幢阍谧顮憮牧枰舻臅r候,她也沒有想到要去尋他幫忙。
到底是隔了千日光陰,萬般人事。可如今他站在她面前,如舊日那般熟稔,她的心又無可抑制地怦然急跳。
“我還欠你一句道歉,爲當年的不辭而別。”他說道,語氣誠摯,目光專注。
凌波釋然一笑:“你無需道歉,我明白的?!蹦悄挲堜樽哚岵痪?,就傳來他已繼位成爲新的北狄王的消息,那時凌波便已明白他爲何連同自己道別的時間都沒有。除卻那些悵然若失,她還是很爲他高興的。他本就屬於廣袤長空,而不是富貴嬌軟的玉京風流。
龍溟心中喟嘆,他信凌波是真的從未怨怪,她慣會爲人著想,但心中又豈會沒有難過傷懷? “我與凌音也算舊識,本該盡一份心力。你這六年半間幾乎沒有踏出宮門,又是孤身女子,讓我的人去纔是事半功倍?!?
原來自己的事情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凌波不由臉熱,最終輕輕嗯了一聲,福身道謝。
龍溟不知道她爲什麼紅了臉,但卻不妨礙他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美景。好似只需要這樣一個瞬間,那近千個日夜帶來的疏離就可以煙消雲散了。
日已西斜,四下裡皆是宜人的靜謐,草木香氣,朗月疏星,一切都剛剛好。
第二天一早,龍溟如約而至,此時正靜靜地坐在明堂中等待,阿瑜則神態拘禁地站在一旁,卻忍不住時時瞟向他的目光。龍溟對此早就習以爲常。
短短半日光景,明堂之中已收拾得窗明幾淨。條案之上,素瓷碗中浮著一朵紅色朱槿,映得整間陋室都明亮了起來。只是牆面還有些空曠,龍溟思忖著明日定要尋一副文房四寶來送與凌波纔是。
一牆之隔,凌波正將當下情勢娓娓道來:“……昭義軍不日便至潼關,屆時大單于與他們裡應外合,即可奪回潼關,其餘勤王軍便能暢通無阻。聖上一行已至成都,公主也無需擔心,有歐陽將軍在,叛軍定是寸步難行?!?
小蠻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說道:“我也知收復長安是癡人說夢,可就算如此,至少也可讓叛軍應接不暇,少禍害些長安子弟,也好過坐以待斃?!?
凌波搖頭:“叛軍勢大,我方勢弱,不宜冒進,還是奪回潼關更爲緊要。”
小蠻的眼眶中含了淚:“其實我明白的,我只是……”她雖年幼,但也在宮中沉浮多年,心中又怎會毫無計量?“世上功高莫過於勤王,如此匡扶社稷之大功,豈能落在外族頭上?若當真讓北狄人收復了長安、迎回了父皇,各方手握雄兵的藩鎮節帥顏面何在?付出巨大犧牲最後還落不到好的事,換了誰也不會去做的。大單于能及時趕到,再立些錦上添花的功勞,纔是最恰如其分的?!?
小蠻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凌波,你曾教我天下熙熙,皆爲利來。指望旁人,總得付得起代價才行。我身無長才,卻能得龍溟收留禮遇,不過是因爲這公主身份尚有些價值罷了?!?
凌波欲言又止, 最終只是一聲嘆息。
“可恨,可恨的叛軍,可恨擁兵自重、遲遲不來的藩鎮,最可恨還是父皇……”
“殿下!”凌波急忙喝止。
小蠻仍是脫口而出:“若他不把禁軍帶走,長安怎會陷落得如此之快?”
凌波何嘗不曾埋怨過?但這些大不敬的言語,她不能說,小蠻更加不能說。更何況此處屋小牆薄,雖然小蠻還知道壓低聲音,也難保不被人聽去。但見少女櫻脣緊抿,眼圈通紅,茫然無助地望著自己,委屈不甘盡在其中,終究不忍苛責,猶豫片刻,上前擁住她稚嫩的雙肩,輕輕拍撫,柔聲安慰道:“公主勿憂,朝廷尚在,大齊就不會羣龍無首。咱們的家,遲早會回去的?!?
小蠻怔了怔,很久沒有人這樣抱著她了。雖然兩人感情深厚,凌波對她也是如同姐姐一般關照有加,但她一向守禮自持,從不曾有逾矩僭越之處,這樣親密之舉還是頭一次。令人貪戀的溫暖懷抱,讓那些壓抑住的害怕、恐懼和傷心一股腦涌上來,小蠻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凌波一瞬有些不知所措,轉念一想,小蠻不過豆蔻之齡,突逢大變,一路走來卻沒有任性哭鬧半分,該是藏了多少悲苦,倒不如盡情哭一場,發泄出來。心中憐愛更甚,不由抱得更緊,想到了下落不明的妹妹,也不由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