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庫門弄堂裡最要命的事,莫過於鏽跡斑斑的鐵皮燈不亮,用滬語說是“啞特了”,有種光陰不解語的意味。深夜中從弄堂口往裡看,黑洞洞一條長廊,好似怪獸的咽喉,把人吞下去就湮沒了,不論是前世今生還是未來都要被一記吞掉。
弄堂裡像是總有一股冷颼颼的涼氣,人踏在黑暗中要一腳深一腳淺,似是不知道要摸索著到哪裡去的恐怖。
但其實已經是五月了,空氣暖烘烘,夜空也是星光點點,弄堂裡生活的人最不害怕的也就是在黑暗中走路,無論是石板道還是像鯽魚背一樣陡直的樓梯。
小艾是對這條弄堂熟門熟路的小姑娘,她的手被鄰家男孩一路牽著,因爲快到家,所以兩人在弄堂口倉皇的鬆開手來,好像做了賊。漂亮的小姑娘穿著白色帶花邊的襯衫,左手袖管上有兩個細洞,那是帶中隊長標牌留下的。男孩也是白襯衫和藍色運動褲,頭髮是厚厚中分的兩瓣式,是時下流行的港星頭,郭富城啊,林志穎啊都是剪這樣的髮型,揚頭時特別瀟灑,可遇到颱風就亂哄哄了。
此時男孩就被風吹得很有些亂哄哄,女孩子也面色潮紅,身上汗津津的,他們是從外灘一路跑了回來,緊趕慢趕,還是有些遲。
尤其是小艾的母親喜歡早眠,小姑娘家不懂體諒、心還這樣野是很讓人失望的,所以小艾心裡多少要內疚和恐懼,剛纔出去遊玩的喜悅感大幅降溫,兩人一前一後往弄堂裡走著,黑暗裡盡是居民家盆栽的濃郁的月季花香氣,男孩忽然調過頭來,小姑娘沒留意撞在他身上,小姑娘的心便快速地躍動起來,像一輛小蒸汽火車一直開到夢幻的夜空上。
這是1997年的上海,四處盛開著夾竹桃、梔子花……但花的香氣今晚在這條弄堂底處失掉了舞臺,一股股撲鼻的肉香從小艾家廚房的窗內飄散了出來。
“你媽媽又給你煮櫻桃紅燒肉了呀。”男孩聳起鼻子,羨慕的說道。
小艾甜甜的笑,“明天早上你在車棚旁邊等我,飯盒裡空點地方,我幫你多盛幾塊。”
“好的。”男孩用力點了點頭,和小艾揮手再見。
小艾調轉身子,掏出手絹來擦擦鼻尖和額頭的汗珠,理理頭髮,她是個清瘦的小姑娘,儘管她的媽媽在烹飪的技藝上遠近聞名,但小艾卻總像喂不飽似的,大大的眼睛透著一絲楚楚可憐的樣子,雖然稱不上美麗,但會勾起人心底的善良,覺得她討人喜歡。
小艾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讓風吹乾些汗溼的衣衫,剛纔真是跑得急了,肚子也餓起來,聞到紅燒肉的香氣,紅的發亮的菜餚就活靈活現的在眼前,比月亮還要動人幾分。小艾是最熟悉這道菜的,媽媽煮的最好的菜式之一,肉鮮甜且酥爛,肉皮好像一剖爲二的糖水櫻桃,用筷子壓一壓便沁出汁水來,讓人看著捨不得吃,又不甘心不吃。
而這櫻桃紅燒肉在小艾家還有一點傳奇,是和外婆有關的。外婆將做菜的手藝傳給小艾的媽媽,媽媽說,那年外婆還沒有和外公結婚的時候,外公工廠廠長的千金苦苦追求著外公,外公差一點就動搖了,當時,從來沒向外公透露過家傳做菜手藝的外婆忽然開始換著花樣往工廠裡給外公送中飯,什麼酒釀雞、八寶飯、火腿乾絲,到第五天做了櫻桃紅燒肉送過去,外公便鐵了心不要別的女人,連工廠裡分享過這些美味的同事也勸外公不能放棄外婆。外婆就這樣漂亮的贏回了自己的愛情,不哭不鬧也沒有多餘的言辭,一切是不動聲色的,但征服了人心。
媽媽也給爸爸做過這道菜,但媽媽和爸爸談戀愛的時候,普通老百姓的家境都不怎麼樣,煮出來的紅燒肉很少一碗,媽媽捨不得吃,全省給爸爸,那是爸爸被調到外地去工作時坐的火車上,媽媽捧上了一個鋁製飯盒,飯盒裡有這道珍貴的菜,據說火車開動後,爸爸打開飯盒嚐了這道菜,感動的都哭了。有什麼比一個疼惜自己又心靈手巧的愛人更難能可貴呢?!爸爸得到了,並且至今都很疼愛媽媽。
小艾雖然現在還弄不懂這些事情,但她是相信媽媽說的道理,女人多少應該會煮一些可口的飯菜,幾道像樣的菜式,有時那比巧舌如簧和勾魂媚眼都要有用的多。
現在小艾打開底樓的門朝樓梯走去,黑漆漆的門洞裡有一星一點紅色的火光,要是不知情的人猛然看見要嚇一跳,好在小艾熟悉這種光亮,她張開小口道了一聲,“吳家哥哥,這麼晚了還躲在這裡抽菸呀。”
“噓……”吳耀傑慌忙跟她作手勢,小聲講話,“不好響的,儂曉得我媽,羅嗦的不得了,我真恨不能把她和你家媽媽換一換,你聞到這香氣了哇,我只有就著香味道抽抽菸過癮頭……”
小艾撇撇嘴,“不是的,吳家姆媽織的絨線衫多好看呀,比我媽媽水平就高,你是天氣一熱不穿毛衫就忘掉了。”
吳耀傑扯扯她的馬尾辮子,“你嘴巴是牢(說話厲害),不和你講了,快點回家吧。”
哦。小艾衝他笑,其實弄堂裡的大男孩子,小艾頂喜歡的就是吳家哥哥,用當時時髦的話講就是瀟灑,總是打扮成最時興的樣子,腳踏車能騎出很多種花樣,雖然看起來總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但讀書成績卻是“砰砰響”的,尤其是英文。就是一早染上了煙癮不太好,但人們要憑這個數落他,他會對人笑得充滿陽光,這麼一來,說教他的人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憑著青春帥氣追潮流,吳耀傑算是這條弄堂裡的一個人物。不過要拿他和剛纔與小艾一起回家的鄰居小男孩相比,後者顯得安靜更單純,他還是小艾同校同級不同班的班長和體育委員,名叫齊朝陽,小艾覺得朝陽將來長大了,比吳家哥哥應該差不到那裡去,脾氣會更斯文更乖一點。可這又有什麼可以比較的呢,小艾心想自己真奇怪,因爲他們兩個其實都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