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要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但任誰也想不到的是這場災禍會來得這樣的迅急和猛烈。
連日裡坊間便有傳言,說這中京道的天要變了。東京遼陽府將軍高永昌竟藉著國事漸微,逆殺了留守王大人,驅逐走大公鼎,又打起“清君側、誅賊黨、討伐佞臣蕭奉先”的招牌,實際上就是仗著手裡握著的數十萬厲馬強兵,欲將幽、嬀、檀…幾州的大好河山盡數收入到自家的囊底,兀自擅起了萬千虎狼之師,一路掠殺,直直的奔往北安洲府而來。
像這等爭城伐地、奪掠地盤的事體,老百姓本來無須管,也實在是沒有那個能力去管,無論誰做了這一地一域的主人,都是咱頭上的爺,咱都得恭之敬之,依著舊的要手撓腳刨掙了命的苦哈哈打熬自己苦哈哈的日子。可高將軍麾下的兵爺們卻不肯讓咱有一時的消停,堅定的秉承了高軍的一貫作派,搶豬、攆羊、掠財、奪色無不用到其極,一時間城中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桌椅板凳到處亂扔、鞋帽被褥撇得哪裡都是。。。百姓們但凡能投朋靠友的大部分都跑了,剩下的這些個無所依的、不及逃的便東街一頭,西街一頭的抱頭亂竄,沿途裡哭爹喊媽叫苦不迭,像炸了窩的羊羣一樣相互夾裹著胡亂衝撞,及至發現奔逃的方向處卻又一羣更亂的“羊”當面迎了過來,於是“轟”的一聲齊扭回頭,向來時的方向折過再跑,當初的“尾羊”此時倒成了“頭羊”,更不知道哪個方向是安全的了,一切都在茫然裡不知所蹤,只心底裡亂糟糟敲打鼓點般的狂跳,被嚇得臉色淤青的小孩子猴跳著尋找著失聯的父母,母親懷裡的嬰兒破了嗓子的哭嚎,全然沒有了應有的稚聲奶氣。空氣中到處彌散著渾濁不清的呼哧聲,就如同夏日傍晚裡的荒草甸子上鋪天蓋地衝起的草蜢“嗡隆嗡隆”響作一團,偶爾有一兩個體質弱的被撞倒了下去,哀哀的嚎泣幾聲就再沒了動靜,想來是已經徹底的擺脫了這一世裡諸多的苦難和煩惱吧。有些個將手提肩挎著準備倚做日後生存的細軟包袱擠丟了也不敢再回頭尋找,畢竟錢財是身外之物,現在能保全性命纔是一等一的大事。幾個顫顫巍巍的老者實在擠不動了,索性胡亂的找一處屋檐牆角席地臥了下去,將身家性命交給老天爺來好歹處置了。
如同煎烤在熱鍋上螞蟻一樣的人羣亂哄哄的已經無暇顧及飢飽了,看此時的天光早過了晌午,太陽晃晃的卻不能使一羣避禍的人們感覺到絲毫的溫暖。
忽然,幾柱子黑煙在城北面騰空捲起,眨眼功夫伴著火光耀耀的閃爍了起來,而且遠遠望去正有迅速蔓延開來的架勢。也不知是誰最先反應了過來:
“不好了,當兵的放火啦!”
人羣更加騷亂了,牆角里正歪坐著的老人,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亂竄的火苗煙幕,竟一口氣沒能拔上來,如一灘泥般軟軟的癱了下去,旁邊不肯自己逃生的孝順孫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只一邊拍撫老爺子的前胸後背,一邊大哭起來。周圍的人們也顧不得唏噓,只自顧自的東擁西擠隨波逐流,場面愈發混亂。
正絕望中,也不知源於哪裡的消息竟悄然的四處傳播開來——
“刺史韓大人有話,州府衙門準許百姓們避難。。。。”
顧不上考究消息是否可靠,老百姓哪裡會懂得“覆巣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總之見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就一定要努力薅住。
這些個正身處絕地的人們好不容易看到了這一點點生的希望,再不肯顧忌平日裡絕不敢擡頭正視的衙司威嚴,竟像貓攆的老鼠一樣哄擠向刺史官邸。幾名持刀肅立府門的衙勇還從來沒見識過府衙森重之地會直撲過來這一衆的草民愚夫魚貫而入,不知不覺間將胯下的腰刀拔了出來,可又一瞄眼看到大敞四開的硃紅府門,便不敢再做絲毫聲張,只能強忍下心中一片鬱悶,將亮瑲瑲的刃器復歸了鞘裡。
堂前臺階上的屋影裡端端正正擺置著一條春凳,上面危坐的正是這中京道大定府北安州刺史韓可孤韓大人。本來已經四十出頭的年紀了,面目上卻少有這塞外驕陽烈風常年吹曬的赤黑之色,看上去仍略帶著些年青人才有的澀氣。此時,很是白淨的臉上沉若滴水。
人羣瘋魔了一樣直擁而入,從衙署大堂的左右分流開來,繞過簽押房,亂哄哄爭擠著擁在前庭後院。韓大人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微閉著雙眼不言不語。細細端詳過去,卻見兩片腮肉正微微的不停顫動,如同強自忍受著錐心的牙痛一般。是啊,看到這如縷不絕的治下難民慘慘慼戚,就好像一把把納鞋的錐針一樣把他的心錐得撕裂般疼,這痛感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羣涌入愈覺大疼了,之間更夾雜著憤怒和內疚。
高軍的肆意殺掠,除了官兵一貫的兇殘和貪婪本性,也存在著高永昌對自己的報復和威脅。其實這次的兵禍,究其根本有一部分的原因還是韓可孤不肯與高永昌同流合污,一起舉兵逼宮造成的。前些日子高幾次派信使來邀商納勸,均被嚴詞拒絕了。當時來使便隱然有威迫之意。
“韓大人若執意如此,我家將軍當不得不親臨造訪。........”
韓可孤雖然未必把這話當成了過耳的青風,也加派下一干的守城兵士預防不測,但實在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在那時侯,他還存著幾分希望。想高永昌也是渤海郡望的名門後裔,世世代代受著皇寵。其人雖是行武出身,但也粗讀詩書,頗通些禮儀道德,心中存在韜略,學三國關羽《春秋》常不離手,每臨敵作戰之時很是懂得審時度勢,貫善掘坑巷挖地道,往往得了出其不意的奇效,所以軍中素有“窟頭將軍”之稱。由打仗便可看得出其超乎尋常人的心智一斑了。所以,之前正是覺得以他的老謀深算尚不至於在此國家危難的多事之秋,不重大局而擅起刀兵引動內訌。況且在這五京之內韓可孤自我感覺還算是有一些官名,治裡百姓歸心擁戴,又兼祖上德讓公赫赫蔭威,朝庭上下對韓氏一門大多都推崇相加,互相之間多有些依護,想來高永昌未必肯枉顧了聖意民心......通盤考慮過利弊,韓可孤以爲高永昌必定也會仔細做出一二權衡的,沒承想事態竟會如此的急轉而下,以至於到了現在一發的不可收拾。“枉信在先,慮敵與後。”韓可孤的心都碎了,自己一時的籌思不及竟造出了這天大的孽呀!
人羣一分,一個頭上汗淋淋的精壯漢子擠出了人羣,勿匆向上一揖:
“稟大人,高軍兵士在城裡四處放火,一些人家的房屋都坍倒了,室中盡遭劫掠。.......”
韓可孤心頭更凜,頷首對那探子言道:
“令府兵從速導引,使百姓們快快入府暫避一時吧。”
探子應聲向大門外急急而去。
“這算哪一門子的官兵,連那些土匪桿子都不如------”
韓可孤身後,拔直站立得像后街那座半截土塔一樣憨重的漢子甕聲說道,鐵栗色的面龐上兩道粗黑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說的話雖然是在刻意的壓低著嗓子,卻仍然要較一般人的聲音略高了些個。這是韓可孤入職北安州時,皇帝爲昭彰對韓門後人的眷顧,也有爲讓韓大人全心經營,把這裡經營成爲毗鄰大遼國龍興之地澤興府的鐵壁拱衛的意思,特地加恩賞下的御前衛士。此人性情粗放耿直,自幼便熟習武藝,雙臂天生長了千八百斤的氣力,在宮帳軍中幾無人敵。天祚帝便派下他追隨在身處接近宋遼邊境險地的韓可孤就任,倚重保護。此時他正望向擁擠不堪的百姓人羣,眼睛脧脧的不停轉動,查探著可疑的所在,兩隻手習慣性的扶定腰帶中斜斜插著的兩柄琥珀鑲柄的鋒利匕首。
自清晨起牀開始,這蕭驢子便不離寸步的呼護在韓可孤的左右,堅定不移地貫徹著皇上交代他要做好“貼身護衛”的“貼身”二字,像在照顧初學會走路的童子一般。看向人羣的銅鈴雙眼凜凜的透出幾分寒光,絕不敢放過一丁點兒可能威脅到大人的可疑之處。韓可孤略一歪頭,看向這個不挪不動的半截子“黑黑塔”,心中不免生出了幾分暖意。
“你如此的戳立著,不覺得累麼?”
“聽我母親說,她在生我的時候夢見頭野驢入了懷裡。我是那毛驢子託生的,哪裡會覺得累哦。”
“呵呵.......”韓可孤起了幾分興致,驢兒追隨自己幾年了,這個故事倒還是頭一次聽這悶葫蘆說起“就真是個毛驢兒,也是會累的呀!”
“毛驢就是個拉磨的身板兒,輕易地哪裡會被累到。”
韓可孤不禁被這憨直的漢子逗得本來發緊的心裡有了略微的鬆弛。蕭驢子沒承想自己的幾句戲語俚言,竟能讓大半日都苦著個臉的主子露出了些許的笑意,也偷偷咧了咧嘴,只是到了這張本來生得硬闆闆的臉上,實在是笑比哭還要難看得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