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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他過的也不好。前兩年爲了生計,他要去到一個新一線城市去參加一個職業(yè)培訓(xùn)。你知道他當時是什麼感覺嗎?他告訴我說,他站在那個城市的大街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傻逼。你什麼也買不起,也沒有什麼是屬於你的。你只能,或者說你只配站在大街上,如果……你衣服還算整潔的話。”老傅乾笑了兩聲,喝了口酒。

“當你不被認可的時候,又或者你的夢想沒有實現(xiàn)的時候,其實……你就是一個……蛋。呵呵呵呵。”老傅自嘲地笑。

“你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滾來滾去。呵呵呵呵。”又是自嘲地笑。

“沒人會在意你。沒人會期待你的破殼而出。他們沒有必要去期待你。對吧?”老傅用凝重收斂起剛要翹起的嘴角,阻止了再次的自嘲。

“但是,當你破殼而出之後,世人會被你自身的一些東西吸引,然後……聚集到你周圍,然後……你就說你想聽什麼讚美吧。”老傅甚至忘了應(yīng)該用一飲而盡這個動作來烘托他的這番感慨。他覺得與之相匹配的動作應(yīng)該是此時要凝視遠方。老傅尋找著目光所能及的遠方。

最後老傅的目光定格在了負責阻擋夜色和窗戶的彰顯富貴,深紅底色,金絲勾勒圖案的落地大窗簾上。他突然覺得此舉恰恰符合他的當下。這纔是真的契合。

金賽鳳剛纔被老傅的言論逗笑了多次。她托腮,注視著眼前這個根本不可能對她產(chǎn)生吸引,而此時似乎又產(chǎn)生了一點吸引的老男人。

“老傅啊,不是我說你,這是要面向年輕人羣的,這麼時尚的產(chǎn)品,你文案寫的這叫什麼呀?八十年代啊?九十年代都夠不上啊。你知道YYDS是什麼意思嗎?你知道元宇宙嗎?大叔。大爺。你不是有兒子嗎?不溝通嗎你們?你怎麼當?shù)陌。磕惴Q職嗎?你瞭解現(xiàn)在的年輕人嗎?你是不是整天就關(guān)注朋友圈裡的養(yǎng)生知識了?再不就是轉(zhuǎn)發(fā)那些要求你一定要轉(zhuǎn)發(fā)的,專門煽動你們這些老年人那點兒不值錢的愛國熱情的,他媽的狗屁憤青文章啊?你瞭解現(xiàn)在的世界嗎?你知不知道什麼是5G啊?”

啪。老傅的廣告文案被狠狠摔在了老闆臺上。文案順著這股剎不住車的勁道一路滑行,一個凌空飛躍,重重地跌落在了站在新任老闆對面的老傅的腳邊。老傅沒有用“摔”來形容,他用的是“跌落”,似乎這樣措詞,可以減輕減少他心裡的一些什麼。

新上任三個月的老闆是在皺著眉頭看完兩遍後說出這段話的。相比之下他還是給老傅留了情面的。並沒有像新上任的部門經(jīng)理說話那樣尖酸刻薄。新經(jīng)理的原話是,“你這文案是從秦始皇的墓裡扒出來的吧,我都聞到黴味了”。

從一進門,到新任老闆看了半天他的文案,老傅始終站著。旁邊有椅子,新任老闆沒讓他坐,他不敢坐。他對新任老闆是忌憚的。因爲這已經(jīng)是第四個被駁回的文案了。前三個是新任經(jīng)理直接駁回的。到了這第四個,新經(jīng)理直接去新老闆那告狀了。

老傅把這次告狀行爲理解爲是創(chuàng)意理念不同。因爲三個月前新老闆上任之時,就立志要把本公司打造成本市業(yè)界第一,趕超並碾壓目前排名第一的金鳳凰廣告公司。並且在上任一個月後就因爲創(chuàng)意理念不同,直接炒掉了老傅所在部門的經(jīng)理。親自從北京聘請來一位新經(jīng)理。新經(jīng)理30出頭,正值風華,業(yè)界精英。新經(jīng)理剛上任就特別不待見老傅。年紀大的員工不好管理。並且每次他對老傅的文案提出異議的時候,老傅總是找出一推理由進行辯解。在他看來,這是在挑釁領(lǐng)導(dǎo)的權(quán)威。年輕氣盛的他無法接受。所以這次,他去告狀了。

由於性格和年紀的原因,老傅自認爲看問題還是很客觀的。首先他覺得新經(jīng)理還不算是個壞人。因爲相處的這兩個月裡,並沒有事實證明他壞,所以在心裡暫時沒把他列入壞人之列。其次,他並不認爲自己的文案寫的不好。他只是採用了偏古文風格的寫法,意在渲染“少年強則國強”這一主題。但,與領(lǐng)導(dǎo)意見理念相左,就是最大的錯誤。

很顯然新老闆是氣憤的。但似乎隱隱之中他對老傅有一種無可奈何。最後,不耐煩的說了句:“先這樣吧。”

老傅這次並沒有辯解什麼。轉(zhuǎn)身,徑直走向房門。

按常理,他轉(zhuǎn)身後,應(yīng)該先撿起文案,再走出去。但他沒有。他不但沒有撿,他甚至還在文案上面故意踩了一腳。這不是發(fā)泄。性格和經(jīng)歷,讓他早已放棄了對這個社會發(fā)泄的權(quán)利和能力。他只是在把卑微做到極致。這一腳可以理解爲他和新任老闆新任經(jīng)理一起,在鄙視他自己。當你不被認可的時候,你會和其他人一起來鄙視你自己。這是他理解的卑微到極致。他現(xiàn)在就是想這樣做。

之所以他沒有去撿,還有一個原因。他覺得他內(nèi)心還尚存的那麼一點點廉價的自尊,或者說是尊嚴,已經(jīng)隨著文案一起被重摔在地了。他現(xiàn)在不得不用“摔”這個字眼兒了。因爲在新老闆新經(jīng)理面前,他覺得他已經(jīng)……撿不起來什麼了。原本只是廉價,現(xiàn)在是破碎。那就這樣吧,和曾經(jīng)那些失去的,想得到的,一切一切,一起摔掉吧,丟掉吧。不撿了。他放棄了。習(xí)慣性的放棄了。

“等一下,”老傅被這一聲吆喝定立在那兒了。“你倒是把文案拿走啊。等我叫保潔吶?”新老闆再次表達了他對老傅的不滿和不耐煩。

叫保潔?不就是變相說自己的文案是垃圾嗎?老傅在壓制和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他幻想著自己轉(zhuǎn)過身,大罵新任老闆一通,然後辭職,摔門,走人。但,先不說他是不是真有這份血性,即便是有,也不可能爆發(fā)。因爲要顧及前任老闆的面子。那位老大哥在他心裡的分量是很重的。

定立了片刻,他轉(zhuǎn)過身,漲紅著臉,彎腰,撿起文案。彎腰,對他來說,也是習(xí)慣性的。他無數(shù)次的做出這個動作來屈服於這個世界。因爲他沒有能力去做什麼,去改變什麼。他的人生是沒有選擇題的,他沒有能力爲自己獲得一份選擇權(quán)。彎腰,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慢慢撿起文案,用袖子擦去腳印和灰塵。這是他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完成的勞動成果。他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仍躺在地上的,已經(jīng)破碎的,他的廉價的自尊。他不願正視和直視它。讓它躺著吧,留給保潔。

他走出辦公室,輕關(guān)房門,回到工位上,發(fā)呆。

老傅尊稱前任老闆老李爲老李大哥。老李50出頭,與老傅是在一次社會公益團體組織的公益活動中認識的。兩人都心向公益,又彼此認可對方爲人,也算投緣。老李平易近人,沒有貧富歧視。他請老傅喝過幾次酒,並且在老傅失業(yè)的時候主動邀請他來自己的廣告公司。老傅因爲沒接觸過廣告行業(yè),沒信心,怕做不好,不敢去。老李則對他說:“你是文科生出身,有文學(xué)基礎(chǔ),平時也愛寫些東西,從這個角度來說,寫寫廣告文案應(yīng)該沒問題。沒做過廣告,但你在電視上看廣告的時間也快有40年了吧?摸清門路,自然就入門了。過來試試吧。最關(guān)鍵的是,現(xiàn)在的社會,留給中年人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你說呢?”語重心長,態(tài)度誠懇。老傅被打動,也是被感動了。他決定向前邁一步,進入到這個陌生的廣告行業(yè)。

入職後,老傅憑藉他的文學(xué)功底,還算勝任本職工作。平時,他會看一些專業(yè)方面的書籍來彌補自己非科班出身的缺陷,並且願意幫助其他同事措詞和修改文案。工作算是穩(wěn)定了。但,改朝換代,情況變了,要求提高了,這下老傅不穩(wěn)了。

新任老闆小李是前任老闆老李的兒子。以前在國外留學(xué),後來去了北京,意在磨鍊自己。今年27歲了,老李覺得是時候進入家族企業(yè)了。三個月前,將集團下屬的廣告公司交給兒子打理。並且在交班時對小李特別強調(diào),要照顧一下老傅。這也是小李對老傅無可奈何的原因。他可以毫無顧忌的炒掉一個經(jīng)理,但他輕易不敢炒掉老傅。

總算到了下班時間,心情和步伐同樣沉重的老傅走出了寫字樓的大門。

站到門外的那一刻,老傅突然後背發(fā)涼,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後怕嗎?或者說他的反射弧過長,這一本該在新老闆辦公室就該有的反應(yīng),硬生生延遲到了現(xiàn)在。又或者說他把這正常的機體反應(yīng)硬生生的轉(zhuǎn)化成一種可調(diào)控的發(fā)泄。

他回頭看著那樓門。那是一道界限。裡面是他賴以爲生的地方,他對它是敬畏的。他生怕他的一絲髮泄會冒犯到它。從而只能把發(fā)泄帶到外面來。

看著那道門,他覺得他應(yīng)該慶幸,因爲他明天還可以走進去。還可以走進那個他賴以爲生的地方。他應(yīng)該慶幸,一是小老闆沒有炒掉他,二是他沒有情緒爆發(fā)。小老闆沒有鎖上那道門,他也沒有自己把那道門鎖上。他明天還可以進去的。他還是有明天的。

但他隱約感覺到終有一天,當他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門外的時候,他是再也走不進去了的。他猜到了是老李的緣故,小李纔沒有炒掉他。而他之所以沒有爆發(fā),主要還是顧及那每月四千元的工資。四千元,在這個二線城市不值一提。但對他而言,則決定了他還能不能擁有明天。

他突然又覺得,他之所以會出冷汗,其實不是發(fā)泄,是發(fā)慌,是他“心裡沒底”這一狀況的併發(fā)癥。

好多年前的那一次,他把兜裡僅剩的7角錢買了公交車票。到站下車,往家走的一路上,他出汗,他心慌,他心裡沒底。

而就在今天,當小老闆把文案摔在地上那一刻,他明顯感覺到他的心臟先是一顫,既而在墜落。不是下沉,是墜落。一直在墜落,直到現(xiàn)在還在墜落。他兜不住,他接不住。下面是個無底洞。無能爲力和貧窮讓他無法做出任何支撐。他任由墜落。

他捨不得放下的那四千元工資,除了他自己的生活費,還要供養(yǎng)上大學(xué)的兒子。他覺得貧窮,讓他,他的周遭,他的世界,一切一切,都變得廉價了。且不說那被摔在地上他都不願撿起的自尊,他甚至覺得他和兒子的親情也是廉價的。因爲他除了每月給兒子兩千多生活費以外,是什麼也不能爲兒子做了的。

他覺得唯金錢論是在用錢來量化世間一切。而貧窮也同樣是在用錢來量化世間一切。其中包括了他和兒子的親情。他量化出來的結(jié)果是,他這廉價的親情僅僅等於兩千元。倘若有願意出高於兩千的價格的人,必是會買走買斷這份親情的。想到這,他後背再次冒出冷汗。

現(xiàn)在新聞經(jīng)常報道一些老年人因爲不會使用智能手機而給生活帶來諸多不便。人們感嘆,這個快速發(fā)展的社會已經(jīng)把老年人遠遠的拋棄了。而像他這樣的中年人呢?又何嘗不是被生活的壓力排擠到生活的邊緣了呢?他覺得他過的不是正常的生活,而是遊走在生活邊緣。往裡邁一步,就會在生活中找到一塊舒適的地方。而往外邁一步,離開了生活的範疇,那就是死亡。沒有了生活,只剩下死亡。

曾經(jīng)會修晶體管電視的人,如今已不會修4K高清了。曾經(jīng)引以爲傲的經(jīng)驗,如今有好多都變得一文不值了。沒有了經(jīng)驗的優(yōu)勢,那中年人,還剩下什麼呢?僅僅是年齡和皺紋嗎?在年輕人眼裡,中年人接受掌握新生事物的能力慢,並且還在固執(zhí)的堅守著自己原本的一些什麼。中年人逐漸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逐漸邊緣化。彷彿現(xiàn)在的這批中年人正在經(jīng)歷著當初改革開放那樣的大浪潮。在浪潮中,每個中年人迷失自己的同時,被迫做出選擇,做著突破,尋求改變。這或許是他們?nèi)松谝淮危部赡苁亲钺嵋淮巍释妗?

老傅沒有發(fā)泄,又不斷的承受著,這使得他早就抑鬱了。

此時他抑鬱了。他是抑鬱的。就現(xiàn)在。

他站在街邊,他恍惚了。步伐沉重的他,原本是緩慢的。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匆匆的行人,匆匆的車輛。都是匆匆的。相比之下,他覺得他不是緩慢的了,他變成了靜止的。

他又覺得他不光在當下是靜止的,他在他的世界裡,他在他的人生裡,這四十多年裡,他始終都是靜止的。因爲他始終沒有起色,沒有進展,沒有改變,沒有突破。他始終站在原地。

而這種靜止讓他的周遭一下子死寂無聲,只剩下眼前雜亂匆匆的動作光影。他看不清周遭了。他慌了。

他不得不擡起頭。他想看看天空。他能看清天空,他也能看清四周包圍著他的高大的寫字樓。但此時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個謬論。天空是個大鍋蓋。他覺得這不是謬論,是真的。因爲上面是天空,而寫字樓的玻璃幕牆映著的也是天空。他頭頂上全是天空。擡頭即是,觸手可及。天空這個圓圓的“鍋蓋”正罩著他。不,是蓋住了他。他憋悶,沉重的腿腳已經(jīng)被壓的不能動了。他喘不上氣來了。越是看著天空,越讓他喘不上來氣。那個晴空萬里,空氣流動,任鳥飛翔的天空,此時就像一個棺材板,蓋住他的同時,隔絕了空氣,斬斷了向前的人生軌道,也宣告了他人生的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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