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五味,酸甜苦辣鹹。
對於一般人來說,生活中有酸味,有甜味,有苦味,有辣味,有鹹味。但是對於苦瓜來說,生活中似乎就只有苦味。首先是他的名字裡就帶著苦味。他是一九五〇年生人,剛生下來只有三斤二兩半,滿臉枯蹙皮,渾身皺巴巴,就像田地裡種的苦瓜一樣,正好他家也姓田,父母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田苦瓜。其次是他的家庭裡也帶著苦味。他的家庭很特殊,爺爺是地主分子,父親是右派分子,當時他年齡還小,夠不上什麼分子,人們就叫他地、富、反、右的孝子賢孫。讀到初中畢業,就不讓他上高中了,十五歲上便參加了隊裡的農業集體生產勞動。一天才掙四分工,一分工幾釐錢,還不夠五分錢買一根兒冰棍兒吃哩。到了二十歲上,已經是個頂頂棒棒的大小夥子了,一天才掙六分工,還沒有生產隊裡一個青年婦女掙得工分多哩。二十九歲了,還沒有娶上老婆。本來人長得挺不錯,中等身材,老實厚道,又有文化,可是一提起他的家庭出身,立馬就吹了。直到三十歲上,才娶了個四川妹子做老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頭胎是個兒子,二胎還是個兒子。大兒子取名大寶,二兒子取名二寶。如今,大寶已經成家立業,分門另過,可是結婚六七年了,媳婦一直不懷孕,至今還是兩個人過。二寶已經二十九歲了,眼下在北京朝陽區土建隊兒上打工,至今還打著光棍兒。主要原因是家裡條件不好,給大寶娶罷媳婦經濟上就有些緊張了,別人家都蓋起了二層小樓,他們家還是十多年前蓋的舊瓦房,這樣一差二錯就把二寶的親事耽誤了。後來雖然扒掉屋頂在原來一層的基礎上又接了一層,但是二寶已經過了最佳結婚年齡,三拖兩拖就拖到了現在。苦瓜後悔極了,世上又沒有賣後悔藥的,只好自己盡力彌補了。唉,他就是累得脫掉兩層皮,也要在三十歲之前給二寶娶上媳婦,決不能讓自己的悲劇在兒子身上重演!否則大寶媳婦不能生育,二寶再娶不上媳婦,豈不是要讓他們田家斷子絕孫啊!因此,一年四季,家裡地裡,忙裡忙外,一有閒空,就到外面打工掙錢去了。在此之前,他下過土建,搞過安裝,搬磚提泥扛洋灰,背管兒刷漆打窟窿,加班加點兒到深夜,只要能夠多掙錢,再苦再累也不怕,全忘了自己是個年近六十的老人!這不,眼下地裡剛剛收罷麥子種上玉米打罷除草劑,他就跟著正在市裡幹活兒的大寶離開臨河鎮打工去了。不過這次跟過去不一樣,他跟工頭田耀祖是本家,論輩分他還得管他叫叔哩,不是讓他去幹重活兒,而是到隊兒上做飯、看場子。因此早早兒吃過飯,趕緊拾掇行李。邊拾掇行李邊回憶過去的事兒,不知不覺就慢下來了。
“還不快點兒拾掇呀,”老婆說,“一會兒車就來了。”
“拾掇拾掇,”苦瓜忙說,“馬上就好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兒,街上汽車喇叭“滴滴——”一響,跟著傳來工頭田耀祖的聲音:“叔,拾掇好了沒有?趕緊走啊!”
“拾掇好了拾掇好了,”苦瓜忙說道。“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說著把被子往編織袋裡一填,揹著行李掂著提包就到街上乘車去了。一會兒來到田耀祖的轎車前,由於車上人多,苦瓜歲數又大了,只好讓他把行李放到車後背箱,到車前面坐到副駕位上去了。大家坐好以後,田耀祖駕駛著轎車上了村南的柏油馬路,一邊兒飛速行駛,苦瓜一邊兒跟他說著話兒:
“聽說你做的是學校的活兒?”
“市五中的活兒。”田耀祖說。
“什麼活兒?”苦瓜問。
“水暖電安裝和保溫活兒。”田耀祖說。
“大包清包?”苦瓜問。
“清包。”田耀祖說。
“工期多長時間?”苦瓜問。
“一年半多一點兒,”田耀祖說,“明年十月底以前交工。”
“做了多長時間了?”苦瓜問。
“做了兩個多月了。”田耀祖說。
“工地上著多少人?”苦瓜問。
“工地原來上著六七個人,”田耀祖說,“這十多個人再去了一共十八九個人吧。”
“錢沒問題吧?”苦瓜問。
“錢沒問題,”田耀祖說。“工程是一家姓劉的私人建築公司承包的,以前幹過他的活兒,基本上沒欠過錢。”
“那就好,”苦瓜說。“學校附近有菜市場嗎?”
“沒有,”田耀祖說,“不過有賣菜的。”
“有賣饅頭的嗎?”苦瓜問。
“有,”田耀祖說,“跟賣菜的在一塊兒呢。”
“賣菜的地方在哪兒?”苦瓜問。
“在市五中門東邊兒,”田耀祖說,“出校門兒往東走一百二三十米就到。”
“買東西有自行車嗎?”苦瓜問。
“有,”田耀祖說。“不過一般不用騎自行車,大宗菜都是我從菜市場上批發來的,您只要買饅頭、麪條,再少量買些別的菜就行了。”
“那好,”苦瓜說,“挺方便的。”
就這樣,他們一路上說著話兒,由於離市裡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不知不覺就進城了。該著倒黴,進城剛過第一道交通崗,就被交警卡住了。
“下來!下來!”交警拍著車窗說。
田耀祖沒辦法只好從車上下來,問交警:“怎麼啦?”
“車上拉了多少人?”交警問。
“五六個。”田耀祖說。
“五六個?”交警說著隔著窗玻璃往裡看,由於玻璃上貼著膜兒,看不大清楚。
“不不,”田耀祖忙說,“六七個六七個。”
“不管有幾個,”交警說,“你讓他們下來看看!”
“別讓他們下來了,”田耀祖說,“實話告訴您吧,車上一共拉了十一個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十一個人啊!”交警說,“嚴重超載,罰款六百,記八分!”
“別記分!別記分!”田耀祖說著往旁邊看看沒人瞧著他們,慌忙從兜兒裡掏出五百塊錢塞給交警:“給,這是罰款,不用開票!”
說罷正好這時候前面是綠燈,田耀祖趕緊上車打開鑰匙,一踏油門兒“嗚——!”把車開走了,交警“哎哎哎——!”在後面緊追了幾步沒追上,把錢往褲兜兒裡一塞,繼續執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