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大夫,不好了,家母病危,你快去瞧瞧。”大清早藥鋪纔開門,一個清脆的女聲莽莽撞撞衝進店裡,拉著水吟的手就想往外奔。
水吟直覺想甩開,可一瞬間想到溫文爾雅的主人便忍住了,只是很耐心地穩住那女子,關切道:“姑娘且說清楚些,不然我們也不好出診。”
女子急得六神無主,連話也講不利索,只胡亂道:“娘……我瘋了……不是……東西丟了……瘋了瘋了……快死了……”
水吟的臂腕被她拽得生疼,她蹙眉看著那女子,嬌俏眼眉嬌俏身,怎麼看都不像神智不清,她安慰道:“究竟是怎麼了?”
女子原本萬分焦急,見水吟如此冷淡不由火冒三丈,衝她嚷道:“醫者父母心,你怎麼能見死不救!”
水吟剛要回答,就聽內堂傳來一陣溫柔語聲:“吟兒,發生何事?”
只見簾幕如雲微攏,那人白衣廣袖立在卷珠下,手託一片紫檀木,似將昨夜玉階上的皓月清輝也一併拂了來。才怔神間,女子就聞鼻端飄來淡淡清香,流雲暗紋翩然如躚,驀一擡首,那人竟已駐足在眼前。
女子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這是藥鋪的大夫,連尚。”水吟揉揉被女子捏疼的手腕,那上面赫然四道紅痕。
“連大夫。”那女子回過神來忙道,“奴家是城東金柳巷的陳家,家母昨夜突發急癥,怕是……怕是得了失心瘋!方纔奴家出門前已經氣息微弱了,奴家擔心……擔心……”說著她便哽咽不語。
連尚聞言亦是蹙眉,忙將托盤交給水吟,“你在店裡守著,我去去就回。”說著他回身取來一旁的藥箱,也不多問就隨陳氏去了。
水吟捧著托盤目送他們離去,悄悄用左手撫了撫方纔被拽出淤紫的手腕,來回兩次之後,竟是痕跡全無。
金柳巷並不遠,連尚跟著陳氏穿街走巷很快就到了。那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木門上的紅漆大多已剝離,露出裡面黃黑的木質,推門進去,是一方草坪,經一面影壁便來到正廳。
說是正廳,只不過是一個敞開大門的居室,裡面凌亂擺著幾張桌椅,但都很乾淨,似乎常常有人打掃。院子裡有一個很小的花池,時值秋季徒留幾片枯黃的荷葉,讓連尚暗自一驚。
“這是……蓮花?”連尚忍不住問道。
陳氏點點頭,“母親嗜蓮如命,除了從不離身的寶物,最愛的就是它了。”
連尚愕然無語,世上真有這樣巧的事?
陳氏領著連尚拐進配房主臥,只見一片褪了色的白紗絹繪屏風擋在中間,隱約照出其中一個人影,彷彿在低低哭泣。
陳氏輕輕喚了一聲:“韓媽,我把大夫請來了。”
韓媽聞言立刻迎出來,老淚縱橫的臉上猶有哀傷,她見了連尚便目光一亮,似遇到了救星,忙不迭拽著他到榻前,哭求說:“還請大夫一定要治好她,再多錢都不怕,我們全家給你做牛做馬也會還清!”
連尚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下,朝帳內望了一眼,卻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面色蠟黃,雙眼深深凹陷,鼻息有些紊亂,手腳皆是冰涼,雖已油盡燈枯,眉目間依稀可辨當年姣容。
連尚翻了翻她的眼皮,但見目光渾濁,確是失魂已久,於是便問道:“她是如何變作這樣的?”
陳氏一聽就哭了出來,“都怪我不好,是我不該和母親玩笑,將她的寶貝藏起來,如今尋不見,母親也失了魂……”
“孩子,這怎麼能怪你呢?我們誰都不知道她竟然這麼寶貝那東西。”韓媽見陳氏如此心傷,不覺鼻頭一酸,也跟著抹淚。
“是什麼東西讓她失魂的?”連尚語聲平緩,彷彿春風吹拂草地。
“就是方纔我說的寶物,那是一片紅色的尖長葉子,就像……就像蒲草。”陳氏忙道。
“紅葉,蒲草?”連尚細細回想,試圖在記憶中尋見這寶物的蛛絲馬跡。
韓媽握著那婦人的手,見連尚陷入沉思不由十分著急,“大夫,那寶貝的事暫放一邊,還是先看看我家夫人罷?”
連尚眉宇凝重,聲音也沉了幾分,“你家夫人業已病入膏肓,雖然是因丟失寶貝而起的疾患,可那只是個病引,就算尋回來,她也無法痊癒了。”
他此言一出,陳氏無法自制地大哭起來,連韓媽也傷心得眼淚直流,她驀然抓住了連尚的衣袖,狠狠一扯,“我不管,不論用什麼辦法,你總要將她治好的。”
陳氏也撲通一聲跪下,哀泣道:“求大夫想想辦法,讓母親好起來,我就算是爲奴爲婢也會報答大夫的恩情。”
生離死別的事情連尚遇到的實在太多了,就如眼前這般場景也是歷經數次,他嘆了口氣伸手扶起二人,“生死有命,你我都強求不得,若是還有一線生機,我定然會試。只是……夫人的病不是一刻突發,而是長久以來的積鬱成疾,此番發病就算是神仙也無計可施啊。”
陳氏聞言黯然垂淚,良久才道:“母親身子骨一向都很弱,也總不見她笑,只是每時每刻把那葉子像寶貝一樣揣在懷裡。”
韓媽也哭道:“我自來到陳家就見夫人與那葉子形影不離,一刻也失不了它,爲此老爺還常常與她慪氣。”
“你家老爺呢?”連尚聽她提起一家之主,便順口問道。
“早些年病死了。”陳氏提起父親越發悲傷,“因爲母親的緣故,父親也不大喜歡我。”
連尚聞言越發奇怪,這到底是怎樣的葉片,會讓人如此沉迷罔顧,連命都搭上了。
“我聽母親說過,只要抱著這枚葉子,她就能做個好夢,也能騙自己事事順心日日幸福。”陳氏忽然止住哭泣,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所以我才一時好奇偷了那葉子,誰想就再也找不著了。”
“好夢?”連尚一驚,莫非是……
榻上婦人忽然發出模糊的幾聲,彷彿是要醒了,驚得陳氏和韓媽立刻圍上去。誰知那婦人微微睜眼瞧了瞧,忽然目中晶光一閃,那雙瘦如枯藤的手敏捷而準確地抓住了連尚,令他心頭一凜。
幾滴晶瑩的淚水自那婦人眸中滑落,她張了張脣似要說什麼,卻堪堪發不出聲,急得她淚如泉涌,對著連尚又抓又扯。陳氏和韓媽見狀忙按住婦人,一邊十分抱歉地對連尚說:“夫人恐又發瘋了,還望大夫見諒。”
連尚聞言起身,卻瞥見那女子略顯熟悉的眸子裡露出絕望而欣喜的目光,彷彿……彷彿很久以前也有這樣一個人,這樣顛狂地看著自己。
“連……連公子……”那婦人掙扎許久,自喉間迫出微啞低弱的一聲。
一剎那猶似驚電照雪般明白,連尚急忙上前握住那婦人的手,關懷道:“楚小姐。”
陳氏和韓媽俱是一怔,莫非這大夫識得夫人?可是他看來不過二十七八,夫人年近五十五,怎會相識?可他方纔明明喊她楚小姐,這又是怎麼回事?
那婦人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撲到連尚懷裡,在他耳邊斷斷續續道:“四十年來……我日日夢見你……今日……今日……我終於……又遇見……你了……”
然後她帶著最後一絲滿足的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陳氏和韓媽心念俱灰,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連尚輕輕攏住那已闔目死去的婦人,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已然知道她是誰,也知道她遺失的是怎樣一件東西。
因爲四十年前,是連尚親手將那枚神奇的草葉贈於她。
四十年後,在她瀕死之際,她的女兒陰差陽錯地撞進了他的藥鋪:夢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