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檀?”
銘整個人仰躺在水裡,哭笑不得地看著趴在自己身上撲騰的小傢伙,伸手試圖先給她扶起來。隨即,注意到了五鹿檀表情的他一愣,明明臉上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眼中卻是劃過了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此時的銘身上的白衣白衫都被打溼了,溼漉漉地貼在他的身上,隱約能夠看到他衣服之下精壯卻並不誇張的肌肉線條。原本整整齊齊挽在腦後的墨黑長髮在水裡飄散開來,有的甚至貼在了衣服上。先前板正的衣衫在剛纔小傢伙一頓手刨腳蹬之下已經徹底散了花,都不用說外衫,就連中衣的衣帶都被打鬆了,露出一截鎖骨和再往下……這已經是五鹿檀徹底不能看到的東西了。
“檀檀,快起來,再這麼泡著你家先生要著涼了?!?
媽媽這個人爲什麼好看到犯規啊……五鹿檀現在已經變成了一隻漲得通紅的糰子,手忙腳亂地將銘扶了起來,接著就轉過頭去不去看他,白髮之間露出來的耳尖卻已經紅豔到彷彿要滴血。
她好歹是見識過銀骨氏美貌的人,什麼冰肌玉骨的妖異美人都飽過眼福,就連銀骨氏第一殿銀骨無名她和其也耳鬢廝磨地親暱過。即便如此,她卻還是沒辦法對眼前的銘生出絲毫的抵抗力,那是與妖族的美豔截然不同的溫潤謙和,僅僅是站在那裡就會讓人心生豔羨,忍不住的想要靠近,想要觸碰他身上的光。
“換好了,檀檀可以轉過來了?!?
銘換上了一身乾爽的衣服,不過頭髮還沒來得及擦乾,他盤坐下來看向五鹿檀的時候,眼睛裡面甚至還帶著一點調侃的笑意。
“剛纔銘先生怎麼進來的這麼忽然,”小傢伙急忙轉開話題,不過變成了粉色的耳根明顯出賣了她,“而且,而且……阿檀都沒有感知到……”
“檀檀不是留給我一個精神烙印嗎?每次靠著烙印進入往生,我都是在檀檀的所在位置進入的。”
銘笑著把自己的衣袖挽起來,在他小臂的相同位置上,留著一個淡淡的銀色雲紋痕跡。
“啊???!”
“這麼說,我還想問問檀檀來著,”銘單手拄著下巴看向五鹿檀,“檀檀方纔手上拿著試卷想要出去,是在試卷上發現什麼有紕漏了嗎?”
“不,不是,”她驚慌了一下,“這張卷子上的字跡看起來有些眼熟,想出去比對一下序列號看看是誰。”
“眼熟?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銘伸手接過小傢伙那張溼乎乎的卷子,上面許多地方都被浸得模糊不清了,不過還是能看出來幾個娟秀的小字,分明是女孩子的字跡。
“這個字……”
他拎起卷子,卻是有點疑惑。
“字體……和檀檀你的很像啊。”
五鹿檀點了點頭:“的確是,所以阿檀纔會想著去查驗一下。”
她把那上面關於家族標誌的事情隱瞞掉了,畢竟那張卷子已經徹底被水打溼,紙上的墨跡已經徹底模糊不清,更別提那隻畫出來的鹿。
…………
“這一次的卷試可真難?!?
慕風輕這麼隨口說著,看向自己旁邊沉默地攏著袖子的青棠華,又看了看另外一邊一臉凝重的鹿有琴,再沒說話。
青棠華生來就性子清冷她知道,可這落霞少主鹿有琴一直這麼一副像是在琢磨什麼的表情是怎麼一回事?啊對,還有卷試之前的那個奇怪男子和青棠華她手上的那支判官筆。
“無香,你在想什麼?”
無香是青棠華的小字,因爲她名字裡帶著個棠字,而海棠僅是生得好看卻沒有香氣,所以在青棠華行及笄禮的時候她給自己選擇的字就是無香。願她自己不靠盛名來引人注目,而是憑藉她真正的實力。
已經被慕風輕點名了,再不回答有些說不過去,青棠華只能老實作答:“在想三日之後的過山陣……既然卷試都做了如此之大的改動,那過山陣是否也會有變動。”
“八成不會,”鹿有琴心思極快,轉口答道,“先前鏽竹發佈的告示上有說這次入學之試的重點是在過山陣,而卷試僅僅是過山陣之後便於排順序。要是鏽竹還想正常招生的話,是絕對不敢碰這裡的?!?
說到卷試,慕風輕就憋了一肚子氣:“正常招生?這次卷試上面的東西,就算讓我拿著書上去都得不了多少!”
鹿有琴跟著點了點頭,轉頭便見到那邊馬道上一匹相當眼熟的高頭大馬奔馳而至,她也顧不上喊叫什麼,伸手一邊抓住一個便向後提氣一躍。見著面前那匹馬飛馳而過,她鬆開兩女,心裡涌上來一股火氣。
在書樓廣場上就是,這會又是這樣!你覺得你很厲害嗎?
鹿有琴幾乎是說做就做,一振手便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架長琴“哐”地豎在地上,琴絃嗡鳴,心境瞬間擴展而開,將那匹馬和上面的人全部籠罩而進。
“阿琴!你冷靜——”
“要是有管事的過來,告訴他們我沒破壞公共設施!反正我都被罰一次了,死活不差這回!”
白滄海一勒馬繮,只感覺四周的環境一變,眼前寬闊的街道沒什麼變化,地面上卻多了一層雪。原本明亮的天空也暗了下去,一層層的陰雲籠罩而上,大團大團的雪花自天空中飄然落下,被風吹開變成千萬細碎的粉末,自他身旁掠過。
但這不是最讓人感覺驚恐的,而是在這片城市之中,他看不到哪怕一個人影。先前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此時卻是一片空蕩,耳畔的人聲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呼嘯的風聲。
就在這一片飛雪之中,倏忽出現了一個人影。下一個瞬間,那人已經衝到了近前,飛躍起來一記膝擊狠狠打在了他下巴上,就在他吃痛翻下馬背的時候,那人眨眼間便跟了過來,胳膊一橫便是結結實實一記肘擊打上來。
都說寧挨十拳,不接一肘。這一下要是打在身上保證筋斷骨裂,連活命都難,更別提什麼過山陣了。白滄海幾乎是用滾的方式躲開了這一下,剛剛要站起來,就見到那人拿著什麼東西在馬身上比劃了一下,旋即縱躍離開。
“怎麼回事——”
就在四周飛雪連天的奇景消失的時候,白滄海這才意識到自己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趴在地上,鼻子還在流著血。而他那匹馬身上馬鞍已經被什麼東西割成了數段,眼見著是不能騎了。
鹿有琴收起琴絃,對著青棠華和慕風輕一招手,露出一個奸計得逞的壞笑。這種笑本該看起來相當陰毒,卻因爲她這張清麗的臉顯得頗爲靈動。
“走啦?!?
…………
“終於出來了!這什麼破卷子??!”
華千冉幾乎是剛剛出門就氣沉丹田,發出了這樣的一聲怒吼,引得旁邊的人都對她行注目禮。恨逍遙無奈地把腦袋擰到一邊去,試圖假裝自己不認識這人。
“真的很難……但華姑娘你不至於喊這麼大聲?!?
雨鬆如此嘀咕著,已經把自己整張臉擋在了武西旻身後,整個人就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葉小星看著他這樣,雖說想開口安慰一下,但左看右看還是感覺他像是在躲人。
“卷子很難,但三天以後的過山陣纔是重頭戲,”武西旻直接截斷了華千冉要繼續哀嚎的勢頭,“有這功夫的話,不如去好好練練身體或者和你那兄弟多黏糊會?!?
這話說得算是相當冒犯,華千冉幾乎是瞬間便擰過頭去看他:“別他媽……拿恨逍遙說事?!?
幾乎是瞬間一股硝煙味便彌散了開來,雨鬆都沒來得及開口勸說,就見到那邊華千冉對著武西旻比了個紮紮實實的中指。
“你媽炸了。”
一句髒話說得字正腔圓,甚至連葉小星都沒反應過來。
武西旻整張臉瞬間漲得通紅,揮拳便打向華千冉。而後者看起來似乎也有點火氣,反手便擒住他的手腕,只聽到結結實實“哐”的一聲,那邊武西旻已經被她過肩摔到了地上。
“奇怪,”華千冉一腳踩上他小腿,“我說你這傢伙,我罵你媽你擱這發火,你罵我兄弟我就沒火了?讀過書沒?將心比心你知不知道?別瞪我,你自己不尊重別人,就不要指望別人也尊重你丫的。”
“華姑娘!”
“雨鬆你也是,給老孃閉嘴!”華千冉頭都沒回,“一個兩個,針不扎到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疼!誰比誰高貴?高貴到哪去了?你是比別人多顆眼睛還是多了個蛋?”
恨逍遙實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就把她抓了過來,剛剛想去扶武西旻起來,就被他推得一個踉蹌。而華千冉見著恨逍遙被推搡,一把就揪住了武西旻的衣領,明明比他矮了半尺多,卻生生把他舉了起來。
一時之間事發突然,葉小星都沒反應過來,就被謝長風拍了拍肩。
“我去把華姑娘攔下來,你和雨鬆去把武西旻給拉住。這倆絕對不能打起來,不然他倆誰都別想進鏽竹!”
幸好這要打起來的兩個人都有能攔住他們的人,恨逍遙一把扯住華千冉衣服後襟就給拽了過去,雨鬆更簡單,重重地咳了一聲,眼見著武西旻就偃旗息鼓了。那邊華千冉剛憤憤不平地想要說話,“蹦”地一下子就捱了恨逍遙一記響亮的腦瓜崩,她就只拿眼睛狠狠剮了下武西旻,自己跑到一邊去揉腦門去了。
眼瞅著這幾個人是不能湊到一起好好吃點東西了,葉小星也只能無奈地站出來打個圓場:“華姑娘和武……武大哥今天這架勢,看來是沒辦法吃一桌了。雨鬆,要不……咱改日再聚?”
“沒事,”雨鬆笑呵呵地過來勾他脖子,“武西旻,你回去。小星,咱哥倆湊一塊吃不就沒問題了嗎?”
最後華千冉是被恨逍遙架走的,謝長風轉頭看了看雨鬆二人,竟是微不可查地頷首致了一下謝。武西旻瞅了瞅葉小星,本來還想著留下來,卻礙於雨鬆說出來的話沒辦法違背,只能轉身就走。
“你等過山陣的時候!老子不坑死你名字倒過來寫!啊!疼疼疼疼疼——”
華千冉走遠了還不忘撂狠話,不過聽著她最後那一連串的慘叫和恨逍遙那個動作,估計是又挨爆慄了。
…………
“華姑娘看起來真的只有恨逍遙能管住她啊,”雨鬆接過小二遞上來的醬爆炒麪,深深吸了一口香氣,隨即哈了出來,“倒是你,三日以後的過山陣有什麼把握嗎?”
“說實在的,沒有。”
葉小星坦誠交代,左手邊放著一大碗的羊肉湯,奶白的湯水上漂浮著點點翠綠的蔥花,店家的羊肉切得也足斤足兩,單看著湯麪上的肉塊就知道放了不少。此時他正在拿起來盤子一摞麪餅上最上面的一張,沾著湯吃。
這一上午的折騰實在給他餓壞了,而且這會都過了中午的飯點,他現在真的是什麼都不想思考,先好好吃一頓把肚子填飽再說。雨鬆見他吃得急吼吼,也識趣地先把這個話題放到一邊,自己拿起來筷子也開始吃麪。
一時間店鋪裡面幾乎完全安靜,除了時不時傳出來的唏哩呼嚕喝湯的聲音,就只能聽到翻賬本和打算盤的清脆聲響。雖說雨鬆吃的也是湯湯水水的,但和對面的葉小星相比,他吃飯的過程中竟是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而葉小星見著他吃飯這麼斯文,自己也慢慢降低了聲響,但他畢竟沒從小接受這種吃飯不發出聲的訓練,即便已經很努力了,卻還總是漏出些奇怪的聲響。
“我說……”
眼見著那邊雨鬆憋笑憋得雙眼都成了彎彎的月牙形,饒是以葉小星的臉皮厚度,他感覺也有些掛不住,急忙開口試圖轉移他注意力。
“你和武西旻……看起來真的不像兄弟。左看右看都覺得哪裡說不出來的不對勁,哎,我這可沒挑撥你們的意思?!?
“我知道,”雨鬆將筷子平放在碗上,搖了搖頭,“你這是好心提醒。哪裡不對勁我也知道,但就算說了其實也沒用……你說,華姑娘先前說的誰都沒比誰高貴到哪裡去,打心裡說,你贊成嗎?”
葉小星聽著他這麼說,也跟著搖頭:“華姑娘脾氣強勢再加上她本身能打,自然是能說出來這種話??蓪段疫@種平頭小百姓來說,自打從孃胎裡出來,就卑賤得幾乎人人都能踩上一腳,哪還敢喊這些話。像出身,天賦……這些東西我哪敢奢求?!?
這話說得輕飄飄的,卻透露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苦澀。葉小星自幼喪母,打記事起鄰里街坊對他的稱呼就是各種“掃帚星”“沒娘”的蔑稱,他有一次一怒之下把其中一人的門牙打掉了兩顆,最後卻是他爹親帶著他上門賠禮道歉,導致他家整整半年都沒吃上新鮮的肉。如果不是家境所迫,他也不會代替受傷的爹親繼續在鏢隊裡面待著;如果不是深知生來的地位卑賤無法更改,他也不會如此渴望進入鏽竹。
那些笑言笑語,那些開朗樂觀,撕開來全都是他血淋淋的傷口。
“你說的就是原因,”雨鬆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力道之大甚至讓放在碗上的筷子跟著跳了一下,“我的確在拿武西旻當兄弟,可他一直把我當做主子看……葉小星,那真的很憋屈。什麼交心,什麼肝膽相照,但凡說話客氣一點他都會誠惶誠恐地跪下來……”
說到這裡,葉小星忽然感覺手上一陣溫熱,雨鬆已經單手拍上了他的手背。
“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葉小星疑惑地看向他。
“別讓身份……成爲咱兄弟倆的鴻溝。這個身份我本就不想要,可我必須揹負。日後無論怎樣……別和我生分?!?
“……我答應你?!?
那一天,身份懸殊的少年以湯碗相碰,相視一笑,就此盟約。
……聖武王朝歷二百四十九年初,帝與皇盟於北野清城,無歃血指天之誓,唯碰盞而笑,遂結金蘭之義。——《聖武王朝卷·帝皇本紀第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