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繁看著剛剛走出門的禪,皺了皺眉,總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卻完全說不出來問題出在哪裡。
面對著他疑惑的眼神,禪輕鬆地笑了笑,伸手以廣袖拂過自己的臉頰,落下時那股詭異感便已經消失不見,江上繁所見到的依舊是她那張清麗的臉:“子榮感知還挺敏銳。”
“禪姑娘,你這是……”
“變顏,”禪再次伸手拂過臉頰,轉而又成了另外一張臉,“防止有些關係不大融洽的熟人認出來我。……呀,子榮放心吧,我一直是以真顏展現給你的。”
看著江上繁一副“那我平日裡看到的是誰”的震驚表情,禪噴笑出聲,旋即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嘴,雙眼已經彎彎成了一對漂亮的月牙。
“陪我去考場嗎?”
江上繁看著眼前這個黑髮棕眼,長了一張普普通通面龐的少女,幾乎沒辦法將她和先前那個白髮綠眼的清麗女孩聯繫在一起。
“……。”
禪見著他這樣就能猜出來他在想些什麼:“子榮還在介意我這張臉嗎?一個皮囊而已……到底有什麼重要的呀。”
雖說口頭還是這般說著,她還是伸手拂了一下臉,隨即給自己戴上了蓋面紗的斗笠,只露出了半個瑩白如雪的下巴:“走啦走啦,要來不及了。”
…………
“準備得怎麼樣了?”
雨鬆大大方方抱了一下葉小星,拍了拍肩膀,笑著問道。
葉小星當場抓狂:“你能不能別問這種問題!我天天被那一羣人盯犯人一樣盯著背書,頭髮都快抓沒了!”
“喂,再怎麼說你已經把一本修士素養和基礎知識都背下來了啊。”
華千冉坐在一旁攔路的石樁上,把手上拿著的一顆青果丟了過去,笑了一句。那邊一直站在她旁邊的恨逍遙見著她這幅樣子,伸手就拍了一下她天靈蓋,說了一句什麼,這才從手上那袋青果裡面又取出來一顆遞過去。
葉小星覺得他一定在對華千冉說“不要浪費食物”。
“對了,”雨鬆想起來什麼一般,伸手就把旁邊的人勾了過來,“介紹一下,這位叫武西旻,——當年我娘生我的時候家裡失火,就是他的孃親把我給從火海里搶了出來,所以我倆就成了光腚兄弟!武西旻,這個是葉小星,那邊的姑娘就是華千冉,她旁邊那個不愛說話的叫恨逍遙,都是我在來清城這一路上認識的哥們!”
聽到那邊雨鬆說到自己的名字,華千冉擡頭對他示意了一下,隨即一邊啃青果一邊繼續盯著四周,一條腿盤在石樁上,另外一條腿懶懶散散地耷拉在地上,和四周那些或站或坐都端莊矜持的姑娘截然不同。武西旻皺著眉頭看了她好一會,剛要開口對雨鬆說些什麼,就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都這樣了葉小星哪能看不出來,雖說兩個人是以兄弟互相稱呼,但明顯武西旻是以僕從的身份自居,而雨鬆似乎也……習以爲常?
他覺得自己看看就好。
“你真的不去鏽竹嗎?”
嶽江海看著遠處人頭攢動的廣場,聲音清淡。
道慕雪坐在祂對面,一條胳膊搭在窗沿上,笑得相當沒品:“江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小閒散習慣了,去鏽竹容易憋屈到順手把九書院給炸掉。”
“我自然知道你,”嶽江海低低地笑了一聲,“小時候你都敢把白羽軸桿拆下來當搟麪杖用,要不是修爲限制了你,現在你都敢跑去妖魔界調戲魔尊。”
“知我者,江海也!”
道慕雪訕訕地笑道。
見到她這樣,嶽江海也沒繼續說下去,而是轉到了另一個話題:“說吧,爲什麼要讓我留在這個少年身邊?”
“株雪異動讓家族內部出現了分歧,”道慕雪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爹親懷疑家族裡出了青骨氏的內奸,這才導致了你失竊。還是因爲我和孃親常年在外遊歷,他纔敢讓我倆去追回來。”
“所以你想要營造家族重寶失竊的樣子,從而來抓出那一批內奸嗎?”
“對。所以……江海,麻煩你了,在葉小星身邊的這段日子,你絕對不能暴露出來白羽軸桿,更不能和道家扯上絲毫關係。”
看著眼前少女運籌帷幄的樣子,嶽江海似乎還能看到當年那個女孩子對著祂露出的燦爛笑容。
“你說過,你想成爲道家的第一任女性家主。”
忽然聽到毫不相關的話,道慕雪驚訝地看向祂。
“起碼在我這裡,你是合格的。”
“爲道家,爲九牧。”
道慕雪將右手握拳置於自己的胸腹正前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
慕風輕轉身攔在青棠華面前,皺眉看著眼前的這位不速之客。
男子一身石青的長衫,更襯得他身材頎長,一頭茶色的長髮在腦後束成一條辮子,額前的碎髮擋住了右眼,只露出一顆彷彿三天三夜沒睡覺一般的泛著紅色的眼睛。他耳邊形狀奇怪的寶藍色耳墜隨著他的動作晃動,折出一道刺眼的光。
青棠華在他身上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剛剛要開口詢問,身後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那男子臉色一變,搶在慕風輕之前以小臂將青棠華攔腰架了起來,輕盈一個轉身便在街對面的石樁上落下腳,動作之輕盈堪比驚鴻踏雪。
“你……”
青棠華剛剛說出一個字,就見到這邊男子已經輕輕將她放了下來。隨即他微微揖身,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吾名……尋歸塵。”
一眼彷彿跨越了千百年之久,青棠華只看到了無形之中命運的輪盤轉動,每一格都無可逃避。身邊的一切彷彿都寂靜了下來,所有的事物都停滯了下來,只餘下了眼前這個看起來甚至略顯憔悴的男子。
她怔愣良久,這才恍然開口。
“……是你啊。”
“小海棠!小海棠你沒事吧!”
人羣一片驚惶之中,慕風輕終於扒拉開來,衝到青棠華旁邊,卻見到後者手裡握著一根流水紋的雪花鑌鐵判官筆,呆呆地站在原地。
判官筆上,金鉤鐵劃地刻著“歸塵”兩個大字。
見到青棠華似乎是嚇傻了,慕風輕轉頭看向那邊在人羣中策馬狂奔的傢伙,剛剛要開口教訓他,就被青棠華伸手拽了拽袖子。她轉頭看向那個青衣少女,卻見到她將那支判官筆攏進袖裡,對著她搖了搖頭,似乎在示意對方不要太過張揚。
“你看著吧,肯定有人收拾他!”
慕風輕對著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裡透出一絲狡黠。
且說那邊白滄海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忽的就感覺到馬蹄似乎一下踏空,他想都沒想便拍鞍起身,鷂子一般落到了地上。而那匹馬在衝出去數丈之遠之後,自己尋著個沒人的地方慢慢停了腳,眼見著是頗有靈性。他還沒來得及接收到四周或驚訝或不耐的目光,就感覺剛纔自己腳底下踩到的東西咕嚕嚕滾了起來,一下子就讓剛剛落好腳的平衡被打破了,“噗通”一聲就是結結實實的一記狗吃屎。
直到這時,他纔看清那個害得自己滑倒的東西……居然是一顆果核!
…………
華千冉從恨逍遙手上又接過來一顆青果,跟著四周的人羣一起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華姑娘,你這……”
她笑著挑了挑眉看向謝長風,咔嚓咬了一口青果,威脅一般磨了磨牙:“小爺看他不爽,怎麼,有意見?”
沒,他一點意見都沒有。
“城內縱馬本身就是毫無教養,”此時雨鬆竟是在一旁幫起腔來,“華姑娘小施懲戒,做得沒問題。”
青棠華訝異地眨眨眼,看向慕風輕:“你現在言靈之術已經到這個程度了嗎?連這種事情也可以一說即中?”
“那倒不至於,”慕風輕擺了擺手,一把勾住她的脖子,“那個在石樁上坐得相當沒品的白衣服小姑娘你看到沒?剛纔那傢伙要落地的時候,我見著她三口兩口就把手上還剩大半個的青果全吃掉了。你要說她一點壞主意沒有,那我可不信。”
就在她倆交談的時候,本來還在咔嚓咔嚓的華千冉猛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四處環顧了一圈。
“怎麼了?”
恨逍遙見著她反應不對,急忙低聲問了一句。
華千冉皺著眉頭拿門牙磨著嘴裡的青果,含糊不清地回答:“剛纔有人在看我。沒有敵意……但是在打量。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那人對我沒有敵意,但在窺我的底。”
“那——”
“等等!別說話。”
葉小星還在和雨鬆與謝長風交談,就見到華千冉呼的一下站了起來,扯著恨逍遙就湊到了他們旁邊。她甚至像在防什麼人認出來一般,一把將自己的辮子扯開,隨便抓了兩把梳成了個鬆鬆垮垮的髮髻。
“華姑娘?”
雨鬆試著開口。
與平日裡一副輕鬆的樣子截然不同,此時的華千冉明顯相當緊張,就連嘴脣都抿到沒了血色。而且哪怕他們幾人距離如此之近,雨鬆都沒有感覺到她有絲毫氣息的外放,明顯是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糟了糟了糟了……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只能聽到她這麼低聲嘀咕道。
『都他媽傻站著幹什麼,快把自己氣息外放出來,幫我掩護一下』
聽到她幾乎是火上螞蟻一般著急的傳音,雨鬆幾人面面相覷了一下,但還是依言照做了。
『我這麼說吧』華千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我和你們說過,周南風那小子身上有股我相當討厭的氣息。剛纔那個趁著別人窺我底來找我的傢伙,就像那股氣息的來源一樣』
那得是……什麼存在?
謝長風皺皺眉,剛想說點什麼,隨即聽到了從書樓之中傳來的清越鐘聲。
…………
“檀檀醒醒,時候到了。”
銘伸手晃了晃坐在欄桿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小傢伙,隨即推開了書樓頂樓對著廣場的窗戶。
他看到了一大片的人海,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成千上萬前來求學的學子交談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喧囂至極。
銘動用了法力,朗聲開口:“安靜。”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彷彿含著無邊的威嚴。幾乎是他說完這二字的瞬間,整個廣場連帶著這一座清城都安靜了下來,如同這片天地都在安靜聆聽他所說的話。
原本迷迷糊糊的五鹿檀也被他這一句話震了起來。隨即見著她胡亂用袖子抹了把嘴角並不存在的口水,手刨腳蹬地從欄桿上翻下來掉進銘懷裡,接著扒著他衣服站起來往樓下跑,從銘的角度來看就是一隻白團子嘰裡咕嚕滾下去的一般。
“再過些許時間,蒼泱書樓就會對諸位開放,”他估計著小傢伙已經開始分發卷子了,這才繼續說道,“蒼山泱水,天下學子盡來之。分放在書樓門口的五面水鏡會將各位引領至各自的位置,同時水鏡也會對各位在考試中的表現進行監視與督查,但凡發現有利用身外之物,將會以水鏡直接彈出書樓,取消此次入學之試資格。”
銘摸了摸自己手上那一面不過巴掌大小的鏡子,聲音陡然嚴厲:“除此之外,水鏡也會將各位與報名之時的信息和氣息進行比對,凡有不合者,無論主次,雙方皆彈出書樓,十年以內,不得踏足清城。”
“嚯,這麼嚴啊。”
葉小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對著謝長風嘀咕道。
十年,按照鏽竹三年一招生的規矩,那就是相當於直接錯過了三次的機會。而且鏽竹只招收二十五歲以下修士,基本上只要被逐出來就再無進去的可能了。
謝長風點了點頭:“這纔是九牧第一學府的風采啊。”
『銘先生,阿檀都佈置好了』
接到五鹿檀的傳音,銘暗自估計了一下時間,伸手一拂鏡子,便見到鏡面上一層層水波盪漾開來。隨即,在蒼泱書樓的門口,忽的出現了五面水光盈盈的鏡子,鏡子上分別映著壹貳叄肆伍的標號。
“按照每日的順序和當日自己取到的標號排列,不得擁擠,不得推搡。”
銘的聲音再次響起。
…………
禪晃了晃自己手裡的布條,對著江上繁露出一個輕鬆的笑:“那我先進去了,子榮到時候記得來接我。”
“多久過來?”
聽到江上繁這個問題,禪難得地認真思考了片刻,這纔回答:“總時長是一個時辰……一炷香的時候你過來吧。”
“這麼快?”
江上繁笑著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
“別小看我了啊。零陵先交給你了,記得多喂點蜜餞。”
禪拿袖子拂了一下臉龐,對著他揮了揮手,轉身進了其中的一排長隊。
“哈。”
江上繁短促地笑了一聲,以手上的書卷讓繡眼鳥落下來,伸手摸了摸它細軟的青藍色羽毛。
“居然被別人託付了……”
繡眼鳥嘰嘰叫了一聲,似乎在對他的話表示疑惑。
一身清雅書卷氣息的青年斂衽而笑,如同冬日之下的暖陽:“不過心情意料之外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