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稍早一些的時候，葉小星是被隔壁院子的聲音吵起來的。他剛剛打著哈欠從屋裡出來，便見到那邊華千冉二話不說就竄上了房頂，擺明了是要將看熱鬧進行到底。
他都沒來得及問站在院子裡的恨逍遙發生了什麼，就聽到隔壁那邊有個聽起來就很驕橫的少女開口了：“我這一屋子人進來，佔三間屋子怎麼了？”
“這是四人院，”對面的人說話了，竟是個相當嬌柔的聲音，但帶著一種莫名的不耐煩和強硬，“你這些僕人住進來，就有兩個前來的學子住不進來了。”
“那又如何？”
“水佩居的規矩是隻有前來鏽竹求學的人才能居住，拒絕一切僕役。你把殷思喆先生立的規矩放在哪裡了？”
難怪昨天半下午的時候謝長風把那個小廝打發走了。葉小星轉頭看了看那邊自己正在動手沏茶的謝長風，再看了看桌子上到處都是的茶葉碎沫，猛地感覺到了一陣心疼。
那個茶葉四個銀釐一兩！他和他爹平日裡這種茶都是數著碎片數目來沏茶，二十個小碎片就能嚐出來茶味，他這麼撒一桌子都得四五十片了，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還沒發表感想，就見到那邊恨逍遙已經走了過去，袖袍一掃之間已經將桌子上所有的茶葉沫子收集了起來攏在掌心，竟又是小小的一撮：“我來教你吧。”
“用這個？”
謝長風驚訝地看了看恨逍遙。
“花花習慣和普通人不太一樣，”恨逍遙解釋道，“沏好的茶她一般只喝上面的那些清水，留下的茶渣拿紙包好還能接著用。”
“恨逍遙！說了多少遍別喊我花花！別以爲老子聽不到！”
一塊晶亮的東西被華千冉劈頭砸了下來，準確地在恨逍遙身前三寸的地方落地。謝長風定睛一看，竟然是屋頂的青晶瓦被她揭了再砸過來了。
這是真的上房揭瓦啊！
『沒事，花花她每次這麼說都不是真的生氣』
聽到恨逍遙的傳音，謝長風除了無言扶額再沒幹出來別的事。
恨逍遙剛剛拿起來茶杯，就聽到隔壁院子傳來了響亮的一聲怒喝，旋即便是刀刃破空的聲音。謝長風則一下子站了起來，差點飛奔過去，腳下就又落了一片瓦。
“不用去，那個女的厲害著呢。”
華千冉穩穩坐在屋頂看著那邊，單手拄著下巴，另一隻手按在屋頂上，已經又摸上了手邊的一片瓦，眼瞅著是見到不對勁就會丟出去。
“怎麼能這麼欺負人！”
葉小星忍不下去了，直接竄上了院牆，下一個瞬間，一個人貼著他頭皮飛了出去。那個人結結實實摔在身後他們四人的小院裡面，哀嚎不止，眼見著動作是把身上的骨頭給摔斷了幾根。
“你倆隨便出來一個給他丟回去，”華千冉極爲嫌棄地扭過頭去，“好幾個侍衛拿著刀劍圍攻一個小姑娘還被甩出來了，真是丟死人了。”
“帶刀侍衛？！這該是哪個勢力的人？”
謝長風坐不下去了，雙手揪住那人的一條腿，一點一點拖到了院牆邊上，想了想，往他嘴裡塞了顆藥丸，這才動用凌空符把他送到對面去。見著那個人過去了，他這才抓著葉小星的手借力上了牆頭，
往院裡看去。
“嚯，這陣仗可不小。”
整個院子裡面一圈幾乎都是人，最前面的十幾人都配著樺楊木的刀鞘，眼見著大家族中的佩刀侍衛。在靠近門口的走廊裡面簇擁著六七個侍女裝扮的女生，最中間甚至撐著一頂雲紋錦的蓋子，下面站著一個粉衣少女，想來就是剛纔那個說話驕橫的人了。
謝長風低聲嘀咕一句。他雖說貴爲天池謝氏的小少爺，但家族世世代代堅守著“清簡樸拙”這條規矩，堅持一切從簡，就連家族嫡系本部的住所都沒有高樓廣廈，更別提僕從的前呼後擁了。就連他們這幾個家族的核心成員，都只有兩個貼身小廝。如今見到這幅浩浩蕩蕩前呼後擁的陣仗，他感覺到驚歎的同時，也有點荒謬之感。
“看出來是哪方勢力了嗎？”
葉小星低聲問道。
謝長風點點頭：“是羅州林氏，羅州府位於南方膏腴之地，林氏便是世世代代統管這一地的家族。那個女孩就是當今羅州府知府林風從的獨女林曦，難怪排場這麼大。”
凡人的家族窮奢極欲，每逢有修煉根骨的人便是自命不凡。而他們修士家族卻是清心寡慾，甚至到了常人看來寒酸的地步。
罷了，這天道終歸是一點虧也吃不得的。
他頓了頓，轉向被數個帶刀侍衛包圍的少女，眼神微微一凝。
以他的眼力，竟是一時之間沒認出來這少女用的是哪門子的法術。但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的這個少女容貌之絕色，竟絲毫不遜色於他所見過的九牧五傑。
修士之間流傳著一句不是很好聽但卻很實際的話，叫做“美人自古無白頭，無鹽歷來多皓首”，意思就是說在女性修士之中很少有修爲和容貌兼具的，許多都是在修爲晉升之後變顏而成的所謂美人。也正是因此，兼具極高修煉天賦和出色容貌的九牧五傑受到了如此之高的關注。
謝長風自幼時便與兄長一同遊學於九牧四方，這九牧五傑他早已全部結識，甚至和那號稱“魔女”的道慕雪成了莫逆之交。
在這之中，姬蓮溫婉知性，青棠華清冷豔絕，拜月桂華貴傲骨，慕風輕跳脫靈動，道慕雪鋒銳張揚。五人氣質迥異，卻無一人和眼前少女的氣質一般沉穩，彷彿在千軍萬馬中亦能閒庭信步。她腳下站了個不丁不八的姿勢，雙手橫在身前，淡淡地看著四周，一言不發。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幾個人一下子撲了出來，刀刃劃破虛空帶起呼嘯風聲，招式狠厲到要置人於死地。葉小星一顆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剛要呼喊出聲，謝長風眼疾手快，隨手從儲物袋裡面撿了顆果子便堵住了他的嘴，接著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看下去。
二人如此簡短的動作尚未做完，少女已經一步跨出，整個人游魚一般靈活地避開了刀刃，反手握住其中一人的小臂，猛地將他扳到了地上。下一個瞬間，她已經奪過了那人手上的刀，帶著一股橫掃千軍的氣勢與另外兩人硬碰硬撞了上去。就在刀刃撞擊的瞬間，她整個人不動如山，而那兩個侍衛卻後退了數步，高下立判。
刀尖劃過道道鋒銳的光芒，少女穿花蝴蝶一般一套刀法使得密不透風，幾乎就在數個呼吸之間，場上的帶刀侍衛都已經被她打倒在地。似乎是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她再沒把人打飛到這邊。
“臨淵十五刀，”謝長風一拍牆頭，“我說怎麼一開始沒認出來，這是朝歌皇室從不外傳的臨淵十五刀！”
“朝歌？”
“東樓四國裡面最小的國，”謝長風看著那邊少女提手振去刀刃上的鮮血，眼中竟是有著狂熱之色流露出來，“相傳朝歌建國之初，開國君主鹿歸暮便是用這一套刀法奠定了他的赫赫殺名！這一套刀法就是因爲彷彿臨淵而戰，從不給自己留後路，一往無前的狠辣而得名——看來經過了這麼多年，這臨淵十五刀的刀式又變多了，剛纔可不止十五式。”
葉小星點點頭，旋即意識到了什麼：“你不是說這刀式從不外傳嗎？那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就算是皇室也要和外人打鬥的，”謝長風有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以我們的能力，只要見過他們用出來一遍，就能夠將其記錄在案了。”
不愧是老天追著餵飯的一族。葉小星暗自咂舌，隨即他想起了什麼一般問道：“那你認出來這是哪位了？”
恨逍遙飛掠到華千冉旁邊，輕聲問道：“看出來是誰了嗎？”
“……朝歌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性少主，鹿有琴。”
華千冉和謝長風幾乎是同時說出來了同一句話，像極了神奇的和音。
“阿雪和我說過這個人，”她看著院中少女，忽然無所謂地笑了笑，“當年奇先生遊歷之時經過朝歌，聽說皇室出了個小公主還想著去看看順便評定一下資質，結果那會小公主正好生病閉門謝客……我覺得這就是故意的，不然的話她就是九牧六傑之一了，哪有這會一鳴驚人來得震撼。”
“你看她那個刀法怎麼樣？”
對著恨逍遙的問題，華千冉罕見地沉默了一會纔回答：“有些棘手。”
“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這個評價。”
“確實有些棘手，”她把手上的瓦片安了回去，“但真的對上也不是不能破，她現在一往無前是真的，但一旦心態出現破綻，隨便換個人就能破了她的刀式。”
恨逍遙有點疑惑，看向那邊的素衣少女，卻僅僅收穫了她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
“有的時候有些人覺得自己有選擇，其實他根本沒有。”
就在他倆交談的這麼一會，少女已經打到了那頂蓋子近前，周身氣勁掃出，便已經將那些侍女全都擊飛出去。隨即，她二話不說，伸手便要把那個粉衣少女給揪過來。
“這火氣可不小。”
葉小星低聲嘀咕道。
就在這一瞬間，粉衣少女身前的陰影中倏忽閃出一道劍光，直指鹿有琴的手腕。謝長風眼尖，看到幾乎是在劍光閃出的同時，她腰間飄出來了一張靈符，光芒一閃便消失不見。
霎那之間漫天飛雪而降，每一片飛雪都瑩瑩發光，攜著無與倫比的劍勢與那劍光相撞。乒乒乓乓的響聲不絕於耳，一時之間的喧囂盡數變成了金鐵交擊的嗡鳴之聲，少女輕盈轉身，瑩白到近乎半透明的手猛地揪住了什麼東西，狠狠丟擲到了一邊。
“轟隆”一聲，那堵牆上出現了一個人形的大坑。
謝長風敲敲牆面，頗有些驚訝：“能把影給抓出來，順帶把黑晶牆給砸出個坑，看來是法體兼修啊。”
“你、你……”
啪！
一聲清脆至極的聲音，粉衣少女已經被她一掌拍到了牆上，和剛纔的那個影結結實實摔到了一起。
“你敢對羅州林氏的嫡女動手！你不怕受到我們的報復嗎？！”
人羣中有人在喊叫，那少女連眼睛都懶得動，隨手便是一個定身法術丟了出去。接著，她慢悠悠走到林曦身前，低頭仔仔細細打量了一小會，接著順手摺了根樹枝。
“羅州林氏？那是個什麼東西？”
她這麼說道，揮了揮樹枝。
華千冉看得分明，讚了一句：“好傢伙，都懶得上手，是個猛士！”
枝條抽打的聲音放爆竹一般噼啪響起，連續不絕，中間還帶著男男女女的哀嚎，慘叫淒厲，甚至都能聽到回聲。
偏偏這樣鹿有琴還不解氣，一邊抽這院子裡的二三十號人一邊自言自語一樣說話：“就這？會點花拳繡腿就來報名？啊？你們是不是太瞧不起鏽竹了？還覺得自己挺厲害？以多欺少是不是？仗勢欺人是不是？還放暗箭，抽冷子，今天不打斷四五十條腿誰都別想出去！”
雖說看起來是在自言自語，但說話聲著實不小，起碼連華千冉這邊都聽到了。
待到鹿有琴終於放下了手上的樹枝，院子裡橫七豎八都是被打得直哼哼的人，尤其是林曦和那些侍衛以及她的影，看起來就像一個個新年剛剛燉好的豬頭，甚至還在冒著熱氣。
“看夠——”
“精彩！猛士！受小的一拜！”
鹿有琴剛剛轉向葉小星這邊，話都沒來得及說完，就見到那邊華千冉率先大喝出聲，站在屋頂上遙遙對著鹿有琴就是清亮的一記抱拳，旋即又比了個大拇指。
“你幹嘛啊？”
恨逍遙被她整傻了，仰頭看著她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小聲質問道。
“斷她讀條啊。”
華千冉順口就答。
看著恨逍遙茫然的表情，她頓了頓，這纔開口：“剛纔她明顯是要問咱們看夠戲了沒，與其讓她掌握率先話語權，不如我先發制人直接一波帶走。”
雖說聽不懂在說什麼，但這一句“先發制人”似乎還有那麼幾分歪理可言……恨逍遙看著那邊淡然回禮的鹿有琴，跟著點了點頭。
“咦這不就是阿琴——我的媽啊！阿琴你幹嘛了！”
門口忽然傳來的少女的驚呼聲，讓這幾人全都看了過去。一個銀髮少女依舊保持著推門的動作，看著臉上詫異的表情就是剛纔驚呼的人。她身上一襲紫色的妝花緞，上面以湖藍的繡線細密地繡著花紋，眼見著是身份顯赫的人才穿得上的衣服。另一個少女則是一襲水藍色長衣，一雙絕豔的桃花眼正看向這邊。
“阿風，小棠，你們來得正好，”鹿有琴揮揮手，“麻煩讓你們侍衛把這些傢伙丟出去唄，我一個人丟不動。”
“這都是什麼人？”
葉小星一句問題剛剛說出來，就被謝長風拎著衣領拽了回去。那邊華千冉也迅速跳了下來，竟是連熱鬧都不看了。
他看著這兩人不大好看的臉色，欲言又止。
“九牧五傑中的慕風輕和青棠華……嘶，這下可熱鬧了。”
謝長風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