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涼
四月的春風還帶著些寒人的氣息，尤其是傍晚。白日裡喧嚷的街頭冷清下來，街道上隱約可見有零零星星的有行人瑟縮著快步走過。
嚴府卻是一片繁華熱鬧景象。
門口車水馬龍，小廝排成隊熱情嬉笑著迎賓，被派到今日宴席上的可都是府裡最最機靈不過的年輕小子們，各個謹小慎微，幾日府裡的管事就放話“今天來的可都是朝中的大臣，都是些貴人，可得給我小心伺候著，辦好了，老爺少爺少不了你們的賞，要是有個不長眼的壞了事丟了咱們太師府的名聲，頭給你打爛！”
比門口更熱鬧的是太師府的前院。
此時宴席未開，賓客們互相寒暄，你來我往地打著機鋒，熱情而虛假的客套著。誰也不知這場宴會的目的，只當是嚴太師又一場籠絡人心的表演。
嚴嵩也不知爲何要舉辦這次宴會，前幾日嚴世藩到書房來同他談天說地，東家長西家短的聊了好半天，扯東扯西最後扯到要辦宴會。
他被兒子繞暈了，稀裡糊塗的就答應下來。
不就是辦個宴會嘛，辦唄！他嚴嵩又不缺錢。這點小事兒算什麼，又不是要迎花娘進門！
酒席開始時天早就黑了，但這並不妨礙各位集會的雅興，嚴嵩的桌幾安置在房內最南的臺階上，兩層臺階下是賓客們各自的桌幾，自南而北四列約三十四人。
隨著月色西升小廝們低眉順眼的魚貫而入，點起燭火，數不清的燈盞漸次亮起，廳內瞬時如同白晝。
嚴世藩坐在父親下首，一邊與身旁人虛與委蛇，一邊不住的逡巡今日的目標。
好一會兒終於在最東列的倒數第二個位置找到了想找的人。
“好傢伙！藏得可真好，小爺差點沒找到。”
此時的應無求完全不知這次的宴會是爲自己而辦，旁人畏懼他的狠辣，瞧不起他的出身，沒人過來同他寒暄，他獨自坐在位置上，冷眼瞧著酒席上的觥籌交錯，自顧自的喝酒。
文人喝酒都文雅，精緻小巧的酒杯佐以江南美酒。這番情趣在應無求這裡就是牛嚼牡丹。
身後倒酒的小廝不停地上前添酒，暗自腹誹這個惡滿京城的錦衣衛同知不識好貨，這江南來的玉樓春千金難求，他彷佛像是在喝白水。
玉樓春對應無求來說可不就是白開水。
他生在西北，十歲上沒了父母，多虧了康伯照拂。爲了養活自己，打獵扛包什麼苦力活都做過。掙了工錢他就給康伯買酒，窮人只買得起西北燒刀子，他現在還記得康伯咂摸著說好酒的樣子。後面受康伯託付帶著如憶進京，爲了養活他和如憶，硬著頭皮去考錦衣衛，入選那天，如憶給他做了一桌菜慶祝，喝的也是燒刀子......
好久沒喝燒刀子了，上次喝還是在如憶的婚禮上，如憶嫁人他真的很高興，他希望她幸福......
燒刀子纔是世上最好喝的酒啊
“良辰美景此時不來一場詩會更待何時呢”一位穿著儒袍的中年男人拿著酒杯醉醺醺的號召大家。
嚴嵩是文臣，下屬門客多是附庸風雅之人，都想在嚴太師面前賣弄才學，豈有不同意之理，紛紛附和。
嚴嵩也是頗有興趣，撫掌瞧著底下的熱鬧。
應無求，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場合了，他年少時過的艱難，能識字已然不錯，可是沒有作詩這個技能，趁著大家詩興大發時，側身溜了出來。
灼華院裡，芊芊坐在桌前品茗，紅香出去又進來，在小姐耳邊低語了幾句。
“走吧”
芊芊站起身，撫平裙角褶皺
自古以來，偷窺外男這種事情就沒有光明正大的，芊芊就只帶了紅香一人。
主僕二人連燈籠都不敢拿，憑著對自家宅院的熟悉，摸摸索索的到了前院。
芊芊眼神極好，墨色中依然捕捉到了一抹纖長的身影。鎖定了目標，她拎起裙角朝著對方慢慢的遷移。
藏身在十字迴廊的柱子後，她悄悄的偏著頭去看前方六角涼亭裡的聲影。
應無求背手站立，腰背挺直，目光直視前方，不知是在思考還是放空。
“我的眼光可真不錯，今日一瞧比那日在爹爹書房出還有風神俊朗”芊芊暗自想著。
見到了人，索性來日方長，以後的事情還要慢慢籌謀。芊芊使了個眼色，準備帶著紅香離開。
“嚴小姐瞧夠了?”剛剛轉身，背後猛然來了這麼個聲音，嚇得嚴芊芊心跳加速。
被人當場逮住，落荒而逃可不是嚴大小姐的風格。
“你既知道我是誰，怎麼還敢如此對我說話！”回身剛想應付幾句再瀟灑離開，瞧見對方嘴角譏誚的笑，向來任性的脾氣也上來了。
應無求走近，俯下頭瞧著少女嬌嫩的臉龐。“應某不知，堂堂太師府的小姐，竟然也會做躲在背後偷窺的勾當。這身皮囊，可好瞧？”能混成錦衣衛同知，智力腦力眼力缺一不可，上次在書房他就瞧見了嚴芊芊眼睛裡的驚豔神色，這次偶遇，使他更確定了少女的意圖。
嚴嵩是怎麼養出這麼一個蠢丫頭來，內心的想法都掛在臉上。白日裡剛捱過嚴嵩的訓斥，心裡正惱火著，這丫頭就衝上來了，拿她撒撒氣也好，應無求想著。
逼近的俊臉讓芊芊的心跳加速，背後是柱子退無可退。
“紅香這個死丫頭，跑哪兒去了，快去找我哥來救救我啊”紅香是個識時務的丫鬟，早早地溜到一邊去給小姐留出獨處的空間。
反正到了這一步，嚴芊芊破罐子破摔了“好瞧啊，自然好瞧，不然我天黑跑這兒來幹什麼？”
這下輪到應無求啞了，少女敞開的心扉太過亮堂，照得他刺眼。
“上次在書房，我看見了”嚴芊芊準備拉一下美男子的好感度，看著他氣勢如虹的說“下次你再辦錯了差事，儘管來找我，我替你求情，準保爹爹不會罰你”
爲了顧及美男的自尊心，芊芊仔細斟酌了詞句。
“呵”應無求輕嗤
真是個嬌養的大小姐，她爹訓狗的方法竟是一點也沒學到。
“那真是不必了，嚴小姐還不如多替我在太師面前美言幾句，小的那便感激不盡了”應無求被少女清澈的眼神盯著，心裡有些異樣，隨意應付只想趕緊離開。
“你想要的我都能給你”嚴芊芊豁出去了，今日一別下次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只能最先拋出誘餌。
應無求聞言挑眉看過去。
倒是小瞧了這位大小姐，人長的嬌嬌俏俏，膽子卻比尋常閨閣女子大出不少。
“大小姐何出此言呢”應無求突然起了興趣逗一逗面前這位。
“你知道的，父親尤其寵我，誰得了我的歡喜，誰便能平步青雲”芊芊看著他，聲音發澀道。
“呵，嚴小姐真把我當你們家的狗了？”應無求看著眼前神色認真的少女，覺得自己的名聲還是不夠爛，還有少女敢對他動心。
還是嚴嵩的女兒。
心裡頓時有些異樣的感覺浮起，鮮有人知道，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風光無限的錦衣衛同知應大人房裡至今空無一人，諾大的同知府中除了廚房的鐘老婆子，連只母雞都沒有。
第一次有人暗暗表白，雖說居高臨下的語氣讓人不太舒服，但是感覺也蠻新奇蠻刺激的，應無求決定先不走了，留下來聽一聽。
別過臉去期待少女下面要說些什麼。等了半晌也沒下文，應無求不耐地轉過臉去，用眼神暗示嚴芊芊說話。
嚴芊芊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長這麼大，任何東西只要是稍微展露喜愛，隔天這個東西就會出現在她房間裡。可這次是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自小地位尊貴，剛纔那番話已是儘可能的平易近人了，這還不行，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了。她低下頭，開始思考讓這個喜歡的活物第二天出現在自己房中的各種可能性。
“打暈還是藥暈？哥哥手裡有沒有能打暈錦衣衛同知的武士？會不會把臉打壞”“蒙汗藥下多少纔不會成爲傻子？”芊芊緊張的開始胡思亂想，蔥白的手指緊緊交叉在一起又分開，上上下下，反反覆覆。
嚴世藩如果知道妹妹此時的心理活動，一定會大吃一驚，妹妹怎麼越長越歪！
“手指要揪掉了”等不到迴應的應無求出聲提醒，他看出了少女的緊張無措，但沒想到她居然在他的眼神下走了神。
“蛤？”芊芊擡頭，看向對面。
少女迷茫的眼神再一次撞進眼裡，一個被教養的從來不知愁爲何物的美麗少女，身上散發著純潔與明媚的氣息，緩緩的朝他包圍，向他侵略。
應無求有點呼吸不暢，暗自吐出一口濁氣“今天必須到此爲止了”他想。
彷佛明白繼續呆在這兒就會萬劫不復。
“要不你給揉揉？”
氣出到半截，聽見這句話。
應無求被堵得哽了一下。他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向少女。
一隻瑩白如玉的手被送到眼前。
少女的手一看就被保養的很好，手指白皙修長，指尖透著淡淡的粉色，連掌根都是細膩的。玉手虛虛的舉在半空，並沒有什麼動作，卻好似幻化成千百隻手在輕觸他的心。
應無求從來沒有距離一個女人的手如此之近，他想後退，想逃跑，可眼前的手不是手，是迷人的毒藥，是招魂的幡帛，吸著他、引著他、勾著他。
他寸步難行。
他不想走了。
他想往前走。
他要靠近那抹白，感受它是否如想象中光滑細膩。它好小，小到想用自己的大手度量並且好好珍藏。
他不知自己怎麼了，也許是失了魂了，他緩緩擡起手，慢慢靠近那抹白。
快了，近了，更近了
再靠近一點，就是我的了。
“應大人~找你不到竟在此處醒酒。”
聲音傳來，馬上就要相觸的兩隻手兒像受驚的鳥兒似的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