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和川貝分手了。

勸和的說客和介紹對象的媒婆輪流登場，把水果小小的宿舍攪的像星期天有人來釣魚的魚塘那麼熱鬧。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水果嘆了一口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餓。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開水，像朝鮮饑民那樣緊張地吞下去，好象慢了就會被人搶走了似的——宿舍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吃。

然後她從電話插頭開始，手機，門鈴開關，電視，電燈，一樣一樣關過去。所有的東西都沉寂下來，這下她可以放鬆了。如果在黑暗裡能看的見鏡子，水果想，她會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猙獰的臉，與白天大家喜歡的那個長的象日本漫畫女主角的小女生完全不一樣。

在黑暗裡，在讓自己感到安全的黑暗裡，水果感到了徹底的放鬆。這是她和川貝在一起四年時間裡從來沒有的。站在現在回頭去看那四年，比起這間黑暗的宿舍還要黑暗。那些事情，無關風月，不要說愛，連感情都說不上。那爲什麼還在一起那麼久？

因爲大二時候的八百米測試。

大二時候的水果身材還像未發育的小女生那樣，削肩膀，四肢細長，身上沒有一寸多餘的脂肪。這讓已經在爲零食和腰圍的取捨而痛苦不堪的同宿舍女生大爲羨慕。不只是身材，水果的一切都讓大家羨慕，她的父親是一所省專的校長，兩個姐姐都在開摩托車店，水果在大學的經濟條件因此比起大多數同學寬鬆得多。在專業上，水果的成績也很好。外語系與大學裡其他稀鬆懶散的文科系不同。外語系過八級，讀第二外語的壓力很大，不刻苦讀書是甭想過的。外語系的學生爲此保留了中學裡認真讀書的習氣，在大學裡過中學文科生的日子。外語系的女生尤其發奮，水果又是立在這一羣發奮的好孩子中的仙鶴。外語系女生們都有晨讀的習慣，五點半在走廊上背書，約定俗成地間隔3、4米，像麻雀晾在電線上乘涼。如果超過了這個距離，就會像英國人被人近距離親密接觸了那樣，被侵犯者會冷淡又不失地禮貌地抽身離去。所以，在外語系，睡遲一點就沒位置讀書了。水果從來沒有佔不到位子，她五點十分就到走廊上背書，那時走廊還冷冷清清的，像冬季的海濱浴場。

只有八百米，讓水果不能樣樣優秀，處處完美。八百米不像仰臥起坐，努力了就會提高，水果的仰臥起坐經過努力鍛鍊，一分鐘能做72下，快的像機械，而不像人做出來的動作。可是八百米就沒辦法了，水果從小到大，八百米就沒有及格過。高考的時候，還是她的校長爸爸動用了教育局的關係，讓她在這一欄順利過關的。大二的八百米就沒這麼好說話了，不達標，體育就可能掛科，掛科就有可能拿不到學位證書。水果一想到沒有學位證書就心裡發顫，她從來就是好孩子，好學生，不叛逆，不張揚，想不出爲什麼這樣的厄運會落到自己頭上。

考前一天晚上，水果也和同宿舍的女生一起去二百五操場跑步。女生們都喜歡晚上鍛鍊（如果非要鍛鍊的話），夜幕下，跑的再難看、笨拙、八字腳，都沒人看見。況且，真正的體育高手都不會在這種時間，這種地點出現，不會看見女生們慢的像鴨子的跑步而哈哈大笑。他們在清早、在標準四百米操場跑步。他們強壯、高大、愛說粗話、因爲身材上的優勢而在心理上具備了大男子主義。川貝就跑在他們中間，只是這個時候他還沒有跑進水果的軌道，他的出場還要等到兩年以後。

水果考試的那個不標準的小操場因爲每圈只有250米，跑起來圈數更多，讓不會跑步的人看了更害怕。水果和大家一起跑了一圈回來，倒在自己牀上。她拉好牀簾，小心地把自己放好，心裡滿是焦慮和恐慌，像談戀愛的女人一樣，但她的痛苦與戀愛無關，直到川貝出現以前，水果一直沒有男朋友，在大學裡不可思議的純潔，偶爾在二百五操場看見用過的安全套，水果總覺得不可能，她不能相信是身邊的事。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水果明白了一點：沒有誰可以免俗。

此刻，躺在牀簾裡的水果還不知道這些，她也不知道，明天的八百米會讓她和川貝聯繫在一起，未來四年不快樂的時光在塵土飛揚的二百五操場上等著她，她是逃不過這一劫了。水果對這些都一無所知，她一心一意地祈禱著，希望明天有奇蹟發生，10號颱風突然登陸了，電線桿被連根拔起，一切露天活動被通知緊急取消，當然包括八百米。或者一覺醒來，她突然變成了兔子，在二百五操場上風馳電掣三圈半，然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站在目瞪口呆的體育老師面前。

胡思亂想讓水果怎麼也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煩，她在煩躁中覺得頭髮也開始發癢——沒錯，晚上去跑步，頭髮可能髒了。她躡手躡腳地起身，已經熄燈很久了，不知道幾點，但她是一定要去洗頭的，她就是受不了一點點的髒。

下鋪的林明麗問了句：水果，你幹嘛？

水果輕輕地說：洗頭。

明麗說：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一點多了。等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再洗不行嗎？

水果說：噢，我沒辦法，不洗一個晚上都睡不了。

明麗說：那你等等，我陪你過去。

兩個女生拿著熱水瓶和臉盆洗髮水毛巾穿過走廊向盥洗室走去。

第二天，奇蹟沒有發生。

體育掛科真的一路掛到了大四。水果在大四還無暇顧及掛科的體育，就有了新的值得她操心的事了。她的積分全系第一，因此被保送本系讀研究生。但是水果拒絕了。林明麗按她的習慣要來關心水果一下，她和水果同齡，卻像老大姐對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