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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臥薪嚐膽

“行啦!”趙一帖一連往前趕了幾步,來不及摘下帽子就嚷了起來:“買賣我給你談成了。這一趟包你大發利市,大掌櫃的你說該怎麼謝我吧!?”

跺了跺腳,身上的雪,石灰面樣地落了一地。

老頭子正歪在炕幾上抽菸,豹皮褥子拖著老長的一大截尾巴,一口煙沒嚥下去,嗆住了,一個勁地直咳嗽,眼淚鼻涕流了一下巴都是,身邊的那個花不溜丟的小媳婦,趕忙用手裡帕子給他擦嘴,一面還給他拍拍打打,在心口上順著氣兒。

就這樣折騰了老半天,老掌櫃的才緩和下來。

“兄弟你還真行,老哥哥算是服了你了!”

抱著根旱菸袋桿子,老頭子連連拱手,滿臉的褶子都樂開了:“這裡先謝謝你啦!”

要說“賣相”,老掌櫃的這副尊容可真不怎麼樣,大腦袋瓜、小眼睛,再加上個酒糟鼻子、尖下巴頦兒,也不知是怎麼湊合來著,看著還真“礙眼”。

嘴裡說著,老頭子欠起身子來就要下炕,趙一帖按著他說:“你家還是歪著吧,老哥哥!”

摘下了海龍皮帽子,腦門上那塊大膏藥黑亮黑亮的。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年四季他頭上膏藥不斷,“趙一帖”這個綽號便是自此而來。

“龜孫子王八蛋的,今天可真冷,連老護城河都凍上了!”

嘴裡說著,慌不迭地伸著兩隻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面就在炕幾邊上坐了下來,小媳婦樣的那個女人,趕忙遞上來菸袋,熱茶——

“趙爺,你喝茶……抽菸……”

聲音就像小蚊子嗡嗡那個樣的嬌細。

“喲!九奶奶,這可是勞駕啦!”

趙一帖那雙賊眼,只是在九奶奶那雙鼓膨膨的大奶子上面打轉,張著個嘴,就差一點哈拉子沒有淌出來。

老頭子忽然哈哈笑了。

“今天你就別去了,回頭在我這裡喝湯,我這裡剛來了一批好貨,只要你喜歡,保他媽日的,由著你先挑……”

哥兒兩個像是一個味兒,一口濃重的本地湖北口音。這裡人習慣把吃飯叫做“喝湯”,單數的你稱作“你家”。

所謂的“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當然不能一概而論,只是眼前這兩人,還真是透著難纏。

外面颳著穿堂子北風,哨子樣地呼嘯來去,鵝毛大雪滿天亂飛,老天爺像是故意跟窮人過不去,都快過年了,對於某些人來說,日子真不好挨……。

那是什麼聲音!?一陣陣地打外面廊棚子傳進來……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大哭小叫……聲音時高又低,混合著一天的風雪要多淒涼有多淒涼……。

唉!這年頭兒,幹什麼發財的都有,你還別見怪,倒是眼前這個買賣,透著新鮮。

人肉市場!

聽說過沒有?簡單一句話,這叫“人販子”。

那意思就是專門販賣人口爲生,聽著怪刺耳的,幹起來可是一本萬利,且是包賺不賠。

酒酣耳熟。

老掌櫃的想是多喝了幾盅,眼睛都紅了。

“兄弟,你可說準了?王府的大管事準能來?”

“錯不了!”趙一帖往嘴裡狠塞了一塊羊肉:“午時不來,未時準到,最少三十個,都要年輕的!”

“你放心,別說三十個,五十都有,都給你準備好了!”

說話的是二掌櫃的,人稱“二把頭”,姓江名順,外號“鐵頭”,光葫蘆頭上有個老大的疙瘩,說是“練”出來的,給他撞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老掌櫃的這才放心了,一大口喝了杯子裡的酒,抓著趙一帖的胳膊,眼睛裡直冒紅光。

“兄弟你放心,老哥哥我說話算話,咱們按人頭給賬,一個人五兩,三五一十五,一百五十兩銀子,我是一個大子兒也少不了你的!”

說著往胸脯上拍了一巴掌:“保他媽日的,來,這是三十兩的莊票,先收著,下面的一總算!”

票子由折著的袖子裡拿出來。

打開來看看,本地武昌府“老盛莊”的票子,錯不了,趙一帖收是收了起來,卻又賊忒忒地笑了。

“老哥哥,不是說好了,另外還有五十兩的茶錢嗎,你也許是忘了!”

“啊……”老掌櫃的裝模做樣地擠著一雙三角眼,忽然笑了:“啊……啊……行……行……是有這麼回事,少不了你的,回頭一定給!”

歪過臉,看著他的老把弟江順說:“小東門的曹老婆子別是給我們掉什麼花招吧,保他媽日的,再不來提貨,‘條子’都瘦了,一掉肉,狗都不要!”

把姑娘叫成“條子”,小子叫“肉號”也算是邪門兒。

曹老婆子在本地大名鼎鼎,專司姑娘買賣,俗稱的“牙婆”便是,當然有她一手,不是個省油的燈。

鐵頭江順瞇著眼睛笑了:“諒她也不敢,她曹老婆子就算是個刺蝟,咱們照樣用鐵手套拿她,放心吧老把頭,不出一個時辰,她準能到……”

“嘿!”老頭子這纔算真的放心了,酒糟鼻子上直冒油,哈哈大笑了幾聲:“這麼說,今年這一寶算是押上了,保他媽日的,來!我們到後面瞧瞧去!”

雖說是四面都扎著棚,可也禁不住這陣子穿廊疾風,給人的感覺簡直就像是光著身子沒穿衣裳似的,針扎的那樣疼。

地上釘著樁子,那些子人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黑壓壓一大片,牲口樣的,兩個一把,十個一串,都用繩子穿著,一總用鐵鏈子鎖著。

男人一邊,女人一邊,當中用一扇席子隔著,四面鋪著稻草,散著老棉花套被。那些子人,一個個蓬頭垢面,鳩衣百結,只是坐著發呆。

四個小夥計,挑著一大桶熱水,說要“淨臉”啦!隨即把人兩個兩個地帶過來。

一個人臉上先澆上一勺熱水,再由一個用溫布巾狠命地在臉上手上擦,像是給牲口褪毛那個樣。

“對啦……”二把頭江順在一邊嚷著說:“狠狠地擦,給扒下一層皮來!太髒了,簡直是豬!”

老掌櫃的咳了一聲,大聲招呼著說:“大家都聽好了,你們可是走運了,這裡王府買奴,要年輕力壯的,自己收拾收拾,這可是你們出頭的日子,想要過舒服日子,還是再找碼頭,保他媽日的,那可是全看你們的命了!”

這麼一說,大家才明白了,“轟!”地一下子俱都有了精神,不用招呼,自己先搗飾起來。

“怪可憐的!”趙一帖袖著兩隻手,大發善心地道:“這一路上可也真夠他們受的,我說老把頭——就賞頓飽的吧!吃飽了也看著精神!”

“這還用你說!”老掌櫃的說:“早預備下了!還能叫他們餓著!我說,來呀,開飯啦!”

外面早準備下了。

大窩窩頭,用籮筐盛著,熱騰騰地擡了進來,頓時興起了一陣**,人聲鼎沸,大呼小叫亂成一片。

可也難怪,過去三天了,才吃飽了一回,一聽說管飽,哪能不爭先恐後?

“都別嚷嚷……”二把頭大聲吆喝說:“人人有份!”跟著他吩咐了身邊人幾句,就同著老掌櫃、趙一帖轉身步出。

不經意一擡頭,喲!那邊柱子上還吊著一個。

三個人都怔了一下。

“這又是怎麼回事?”老掌櫃的往前走了幾步,只管上上下下打量著。

“老爺子,是這麼回事!”

說話的黑臉漢子往前上了一步!啞著嗓子說:“這小子施橫,不聽話,仗著他年輕力氣大,把老九都給打了,繩子都捆不住。只有吊起來狠打!”

一面說,他趕上一步,抓著那人的頭髮,仰起了他的臉來,大聲說:“就是他,剛纔還罵人咧,可厲害啦!老九吃他一胳膊時子,撞得大口吐血!”

“啊?”老掌櫃的不由爲之一愣。

這可是新鮮,幹這行子買賣,少說也有二十年了,瓜州取貨,長江駛船,“肉號子”過手,沒有一萬也夠八千。這種新鮮事還是第一次聽見。

只說“肉號子”一到手,比綿羊還馴服,有尋死的,還沒聽說打人的,這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好大的膽子!

瞧瞧也透著希罕。

這小子還真有股子狠勁兒,兩隻眼睛賊亮賊亮的,狼也似的猙獰,直盯著老掌櫃的瞅著,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說也奇怪,大傢伙一起受苦挨難,偏偏他就能挺著,臉上手上,只有鞭跡棍痕,卻不骯髒,甚至於身上的一襲長衣,也還乾淨,並不破舊。一路上吃苦捱餓,人是瘦了,青皮寡肉,少見血色,頭髮鬍子都是恣意猛長,一團亂草也似地四下紛爭,襯著他那樣的眼神兒,瞧著還真有些嚇人。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老掌櫃的狠狠地向對方盯著:“活膩味了是不是?”

黑臉漢子冷笑搭腔道:“他就是不說,問也白問,只知道是姓孟,由南面過來的!”

二掌櫃的江順用手點著他的胸脯說:“你他娘好大的膽子,敢打傷我們的人,餓死你個龜孫子!”

回頭招呼說:“餓他三天,不給他東西吃,看他還厲害不厲害?”

黑臉漢子說:“就是這麼來著,已經三天沒給他東西吃了。”

江順“哼!”了一聲,嘿嘿冷笑道:“那就應該乖些子了,你多大啦?”

一面說,他伸出指頭來,就往姓孟的嘴皮子裡面撥。

“這就跟挑牲口一樣,知道嗎,要看牙口!嚇!好一嘴白牙……”回頭一笑,向老掌櫃的說:“貨倒是好貨!”

話還沒說完,即爲姓孟的一口唾沫吐在了臉上。

江順罵一聲:“王八蛋!”剛要一巴掌打過去,外面傳話道:“王府裡來人了!”

真來人了!

人還不少,頭裡走的一個精瘦精瘦的高個頭兒,頭戴猞猁皮帽子,一身落花流水織錦緞子兩開氣袍,罩著皮護甲,好大的派頭。身後兩列家丁,總有二三十個之多。

趙一帖“喲!”了一聲,趕上去就行大禮。

“高大爺,您自己來了?這可是不敢當!”

大傢伙這才知道,來人高慶麟,正是當今武昌楚王府的總管事,在武昌地面上官私兩活,大大有名,自是不敢怠慢,紛紛搶前見禮。

“老把頭,不要客氣,我久仰你了!”

高大爺拉著老掌櫃的,沒叫他行大禮,後者乾笑著連連抱拳道:“你家客氣,不敢當,不敢當,外頭冷,請!請!”

總管事大聲咳嗽著,啐了口響痰,說:“府裡事忙,我不多耽擱啦,人都齊了沒有?”

“都齊了!”江順抱拳陪笑道:“你老還要親自過眼……?”

“當然,當然!”高大爺說:“王爺新買了個園子,用的人多,不只是要年輕,還要體面!”

“是是是……”老當家的連口應著:“你老上眼……不過……不瞞你老說,人頭兒都是不差,只是一路上舟車辛苦,水土不服,瘦些子……回頭你老上眼,一看就知道了!”

“這個我懂!”高大爺瞇著一雙長眼:“早先我去過瓜州一回,奉王爺之命,買了一票丫環,看著都是瘦裡瓜吉的,回去三頓飽飯一吃,又都活蹦亂跳像個人樣了……”

“當!這麼說,你老還真是行家啦!”

老把頭還真是打心裡服了,連連抱手打揖。

高大爺豎起一隻手,捂著半邊嘴,怪神秘的樣子,在老把頭耳邊上說:“都是大家出身哪,見過市面的,主子問了斬,奴才就發賣、發配了……”

“是是……你老最清楚!”

“知道吧!”高大爺說:“要不人家怎麼說‘寧要大家奴,不要小家女’呢!一句話,他見過場面嘛,是不是?這種人買回去不用調教,準行!”

說著說著一夥子人可就來到了廊子口上,這裡扎著臨時的棚窩子,“肉號子”、“條子”都在裡面拴著。

經過一番臨時處理,小子們看上去,確是較前番精神多了。

高大爺可也真不含糊,在幾個人陪同下,倒是認真地一個個看、仔細地挑。

他還真行,不管這些肉號子有多瘦、多髒,在他法眼之下,都難掩其本來面目。

來回兩趟走看一畢,高大爺駐腳中庭,伸手烤火,長臉上帶著一抹子笑,樣子諱莫如深。

老把頭耐著性子在他身邊耗著。

“還不是南寧王剿了家屬,我看一多半都是他府裡的人,這裡有多少人?”

“老的不算,總有五十好幾!”

二把頭說:“五十二個!”接著說:“還有四十三個‘條子’!”

高大爺搖搖頭:“丫頭就不要了,我看這麼吧,五十二個我全要了!”

“那可是好!”老把頭連連打揖道:“你家可是行好了,屋裡頭請,請……”

高大爺咳嗽了一聲,吩咐說:“都給鬆了綁吧,也不是牲口,還怕跑了?”

“是是……你老說的是!”老把頭笑得眼睛都睜不開:“鬆開、鬆開……”

二把頭招呼著傳下話去,滿棚皆歡。

王府來人裝滿了整車的棉衣,高大爺一聲關照,十幾個家丁來回搬送,就在蓆棚裡換起衣裳。

在老把頭趙一帖江順三個人殷切陪同之下,高大爺這才轉身步出,卻是又看見那個吊著的人了。

高大爺“咦!”了一聲,站住了身子。

“這可不像話!”高大爺說:“這裡不是衙門,還私設刑堂!?”

“哪裡的話?”老掌櫃的忙分辯說:“這小子施橫,不聽話,打傷了人,不能不弔起來!大爺既這麼說,就把他鬆下來吧!”

二把頭江順連連搖手說:“使不得、使不得……鬆下來非鬧事不可!”

一行人隨即走了過去。

姓孟的那個小子,樣子還是真狠,睜著兩隻眼,一點屈服的意思都沒有。

“你叫什麼名字?”高大爺伸出了手裡的黃玉旱菸袋,撩撥著對方披散的頭髮。

“他姓孟。”二把頭說:“剛纔我查了一下,這小子是由滄州那邊轉手過來的,聽說一路上闖禍、搗蛋,沒人敢要,性子倔極了!”

老當家的說:“這號子人,不敢充數往府裡送,我看,這裡也留不住他,回頭把他往衙門裡一送完事,保他媽日的,還指望他能賣錢?”

“那可不一定!”

高大爺那一雙招子可是不空,光只是對方那一身架子骨,看著就非比尋常,一頭亂髮,又黑又密,再看看臉子,鼻直口方,一雙眼睛尤其有光,雖是大手大腳,可不像是被人使喚的奴才相。

“你練過武吧?”

高大爺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地向姓孟的盯著。

姓孟的“哼”了一聲,偏過了頭去。

二把頭一愣說:“練沒練過可沒人知道,不過小子還真有勁,七八個人都按不住他……我看許是犯過殺人罪、幹過強盜也不一定!”

高大爺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微微笑了,樣子夠玄。

“你們也別把他往衙門送了,銀子加倍給!這個人我要了!”

買賣成交,幾十口子人,都帶回了王府。

總管事高大爺今天的興頭兒特別好,不單單是順利地買了一批賤奴,爲此不辱使命,可以大大在王爺跟前表功一番,便是手頭上著實的也狠狠發了一筆好處。

瞧瞧這批小子們,新衣裳一穿上,馬上人模人樣,可就頓有不同。高大爺心裡有數,吩咐下去,每人先洗個澡,好好梳個頭,發一兩銀子的賞錢,要睡的睡,要吃的吃,三天以後再正式收編。朝見主子以後按人發工。

消息一傳下去,歡聲雷動,可真是皆大歡喜,對於這批幾經輾轉拍賣吃盡了千辛萬苦的奴才小子們來說,可真是苦盡甘來,三生有幸,兩世爲人了。

高大爺回到了王府西跨院,他自家的小小院落,由個標緻的丫環侍候著寬下了衣裳,往炭火盆子旁邊一坐,剛剛接過來熱茶,還來不及呷上一口,外面亂哄哄的一陣子喧譁,傳說是前面鬧事了。

進來個穿著東府灰色長衣的小子,紅著張臉,不等著招呼,直趨跟前,向著高大爺大聲唱喏,回話說:“大管事的,可不得了啦,新來的奴才造反了。你老快過去瞧瞧吧!”

“造……反?”

高大爺頓時爲之一愣。

“小五子叫人給打傷了,大口吐血,人死過去了!”灰衣小子說:“聽說是一個新來的愣小子闖的禍,那小子可厲害啦!”

一聽他這麼說,高大爺可就心裡有數,臉色爲之一青,重重放下了手裡的茶碗——

“會是他?走,我們瞧瞧去!”

灰衣小子應了一聲,扭頭就往頭裡走。

“丁健!”高大爺喚住他說:“這件事不許嚷嚷,吩咐下去,誰要是給我嚼舌頭根、多嘴,把話傳到了內宅,我扒他的皮!”

丁健臉色一白,大口應了一聲,扭頭就跑,傳話去了。

高大爺來不及穿上他的皮罩甲,就往前面院子裡趕。

新來的奴才都暫時收在東邊院子,那裡蓋著兩間大瓦房,地上鋪著青石頭條磚,此時此刻,卻教白雪都給蓋滿了。

這院子最是人丁雜亂,男男女女進進出出,都是些府裡的下人,進口處特別立著個隔斷,俗稱影壁牆,不使外面人一眼看透。

原本這院子就已經夠亂了,現在忽然間又住進來幾十口子,新來的人,到處忙著張羅,缺衣少帽,進進出出,大呼小叫,尤其不成個體統。

高大管事往廊子裡一站,臉拉得比馬臉還長,說了聲:“叫錢升!”

府里人丁複雜,光是下人也有好幾百口子,他這個總管大爺,說白了雖不過是個下人頭兒,可是上上下下,幾百口子管起來可也煞費周章,不能不責成負責,於是二管事、三管事……光是“管事”就排了五人之多。這個錢升,就是專管這院子起居飲食,排行第五最末的一個管事,他的事情最多,也最雜。

一聽說高大爺招呼,三腳並兩步地趕到了眼前。

“是怎麼回事?”高大爺拉長了音調問:“誰又鬧事了?”

“小事、小事,怎麼又把你老給驚動了?”

錢管事故作輕鬆地笑著說:“一個新來的小子鬧事,已經給制服了!”

“聽說小五子傷得不輕,人呢?”

說著,高大管事大步就往裡面膛,錢管事跟上去賠著笑:“人已醒了,沒事……”

高大爺“哼”了一聲,剛站住腳,就看見兩個人正攙著受傷的小五子打裡面出來,後者年歲不大,挺秀氣體面的一個小夥子,只是這時看上去面色蒼白,身上的緞子衣裳且沾滿了血跡。

一眼看見了總管大爺,小五子“哇!”一聲哭了,趕上來,噗通跪下,大放悲聲——

“大管事一一你老可得給我作主……小五子給人打啦,眼看活不成了……”

這麼大個子的人了,說哭就哭,一時眼淚汪汪,麪條人兒樣的,眼看著就要倒了下去,後面站著的兩個小子趕忙過來攙著他。

高大爺皺眉說:“這可是怎麼說的?……用不著,用不著,起來,起來,我給你作主!”

一面說,兩隻手親自把他給攙了起來,瞧瞧,還真似傷得不輕,嘴角還帶著血。

這個小五正是王爺身邊最受寵愛的當差,在府裡炙手可熱,也只有高慶麟才能支使得動他,雖不過是王爺跟前進出隨行的個小跟班兒,可是平素仗著王爺的寵愛,上上下下,無不另眼相看,就是高大爺也有求得著他的時候。

一看被打成這個樣,一旦王爺問起,這小子再要實話實說,高慶麟這個大管事可就難辭其咎。他心裡怎能不驚!

一口氣可就發泄在錢管事的頭上。

“混蛋!”高大爺瞪開了眼,直衝著錢升發作起來:“你這個差事還想不想幹呢?走!跟我進去瞧瞧去!”

錢管事拱著個背,一聲不吭,孫子樣的。

“好兄弟!”高大爺再回過頭來安慰小五子:“大哥我一定給你作主,可是,這件事就到此爲止了,要是讓王爺知道,大家面子上都不好,是不是?得!兄弟你先回去躺著,回頭我再去瞧你,把給王爺看病的李大夫給你找來,想吃什麼只管招呼!”

對個手底下當差的這麼殷切招呼,高大管事還真有他一手,小五子即使心有未甘,礙著他龍頭大哥的面子,又能說些什麼?

高慶麟、錢升來到了新收房,隔著條廊子,可就看見了那個打人鬧事的人,高高吊在廊柱子上。

一點不錯,又是姓孟的那個小子。

不用說,他是捱了打了,且是打得不輕,新大襖早已脫了下來,身上的小褂東一縷西一條,都讓鞭子抽破了,露著早已凍成了紫黑色的鞭傷,那麼直直地吊著,風乾臘肉樣的沒精打彩。

瞧著這麼重的一身傷,高大爺原本隱忍待發的一腔怒火,倒是發作不出來了。

“你這小子……”高大爺擡頭打量著他說:“是怎麼回事,不想活了?嗯!?”

“可厲害啦!”錢管事說:“七八個人都按不住他,要不是拿網子擒他,嘿!還不定費多大的事!”

高大爺可就由不住又多瞅了幾眼。

“好一身架子骨兒!”

高大爺心裡暗暗地誇了一句,轉著圈兒地直向姓孟的打量不已,他習過武,早先是跟王爺幹護衛頭兒起的家,手底下頗不含糊。

正因爲如此,瞧著姓孟的這一身好架子骨,才能發自內心由衷地讚賞。

“對付這樣的橫小子沒別的法子,只有餓,餓他三天,看他還橫不橫!”

錢管事咬牙切齒地說,拿起地上的鞭子,“叭!”地狠抽了一下,打在姓孟的身上,後者滴溜溜打了個轉兒,沒知覺似的,連眉毛也不皺一下。

“凍著了!”高大爺於心不忍地說:“回頭給他一口熱湯吃,打歸打,罰歸罰,這裡不興死人!”

說時,他的兩隻手可就探在了姓孟的左右“京門”穴上,一探之下,由不住心裡吃了一驚。

原來一個人若是受凍而死,內氣必先已寒,試之左右“京門”雙穴,當可預知,這個姓孟的,顯然距離著死還有一段距離,穴脈之內氣還十足,觸手奇熱,其人內氣之充實可想而知。高大爺原來還有些擔心他挺受不住,這一霎總算寬心大放。

“小子,行!”高大爺回頭招呼說:“這小子還挺得住,再吊他半天!”

說了這句話,他就轉身離開,錢管事等在後面跟著。

“爲了給小五子平息這口氣,不能不這麼著!”高大爺小聲關照錢管事:“吊吊就算了,人是肉做的,不能再打了!”

“誰說不是,你老放心,這小子結實得很,打不傷他!”錢管事還笑笑道:“要依著小五子,恨不能告到王爺那裡去,給姓孟的小子來個千刀萬剮!”

高大爺冷笑道:“也沒這麼大的罪呀!回頭我說說他去!他也太嬌了點兒!”

“喲!”那邊上傳過來嬌滴滴的一聲吆呼:“高大爺——錢管事——兩位爺們都在這裡,這可省了我的事啦!”

聲音又脆又嫩,嗓門兒還真夠大,那麼道地的北京官話,聽起來舒服極了。

棉布的簾子吧嗒一響,從裡面邁出來個花不溜丟的姑娘人家。

高挑的個頭兒,細細的腰,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珠子,那樣子可機靈了。

話到人到,蝴蝶樣的輕飄已到了面前。

再看,大姑娘穿著紅襖,下面是粉色拖地裙子,玄色的綁比巾,勒著條銷金巾,也學時下風尚,穿著雙面繡花高底鞋兒,一雙大辮子紮結在後頭上,用一根玉簪子穿著,模樣兒十分俊俏。

上前來不說別的,衝著高錢二人先來了個萬福。

高錢二人只一聽聲,就知道是誰來了,俱都喜了個眉開眼笑。

“喲!這不是三姑娘嗎!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進來啦?”高大爺擺著手說:“來來……外頭冷,到裡面坐去!”

三姑娘笑說:“還是外頭說話好,裡面人多,臭烘烘的!”說時她擡起手捏了一下鼻子。

高大爺哈哈笑了。

“倒也是,剛收了些子奴才,臭衣裳臭鞋的,哪能不臭?那好,只要你不嫌冷,就在這裡站會子吧!”

錢管事笑瞇著眼說:“老先生可好?”

“好!”三姑娘說:“天冷,他老人家風溼骨頭疼,哪裡也懶得動彈,還說呢!哪一天要找大爺聚聚,喝回春酒呢!”

“喲,可不是!”高大爺說:“你不說我還忘了,上次去你家是年頭上,看看這又要過年了!”

錢管事說:“三姑娘你人緣兒好,到處忙到處也見不著你,有什麼事嗎?”

“有!”三姑娘說:“正有事找大爺五爺來著!”

一面說把手上的包袱遞給錢管事說:“這是上回五奶奶託我繡的裙子,說要過年穿的,正要送過去,五爺既在這裡,省了我再多跑一趟!”

“那好,好好……”

錢管事連口地稱著謝,接過了包袱。

“今兒個是有事,找二位爺來著!”

臉上帶著甜甜的笑,三姑娘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四下裡一瞟,微微一驚,可就瞧見了那一頭高高吊在廊柱子上的人了。

“啊!這裡還吊著人哪!可是怎麼回……事?”

“不聽話,鬧事啊!”高大爺說:“別理他!說咱們的!”

“是這麼回事!”三姑娘那雙眼睛總似離不開弔著的那個人:“三姨娘那邊要兩個人,聽說府裡剛買了批奴才,叫我跟高大爺商量一下,要身強力壯,最好還懂得栽花兒的。”

“花把式!”高大爺一笑說:“行!這事不難!回頭老五你留意一下,過幾天給送過去!三姨娘那邊,姑娘你代我問個好兒,這兩大老忙,老忘了過去請安問好!好吧,你們聊聊,我先走了!”

他只惦記著小五子受傷的事,怕他到處嚷嚷,還要好好囑咐一番纔是。

高大爺走了,三姑娘也敢放膽說話了。

“是怎麼回事?”向著吊著的那個人遞了個眼波,三姑娘怪神秘的樣子:“是新來的?”

“那還用問?”錢管事鼻子裡哼了一聲:“小子欠揍,天生的賤種!”

“有這麼大的罪過?”

一面說,三姑娘緩緩地向著吊著的那個人走了過去。

錢管事忙跟過來嘿了一聲:“離他遠著點兒,當心他撒野,踢你!”

三姑娘說:“不會!”

瞅著、看著,漸漸地她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卻興起了一絲憐惜之情,黑溜溜的眼睛珠子,只是骨碌碌在姓孟的身上轉著。

姓孟的忽然睜開了眼睛,似乎對於面前三姑娘這個人的出現,極是驚訝!自然,以他此時此刻的尷尬,對於出現在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本能上都存在著戒心與敵意。

眼前的三姑娘一樣也不例外。是以四隻眼睛一經接觸之下,後者爲對方銳利兇狠眼神所震懾,吃了一驚。

錢管事冷笑說:“你瞧瞧他這個樣,這小子簡直不是人!是野獸!”

話聲未頓,已爲姓孟的“呸!”的一口,吐了個正著。

“他娘,你小子是找死!”

錢管事簡直要跳了起來,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鞭子,卻爲三姑娘抓住了胳膊。

“五爺,您別……您就消消氣吧……”

“我打死這個混小子!”

錢管事暴跳如雷,想要撲過去,再一次又爲三姑娘攔住:“得了,五爺,大人不見小人怪,何必跟他一個奴才一般見識!”

話才說到這裡,耳聽著“呸!”的一聲,一口血痰又飛了過來。

這一次不是啐錢管事,卻直向三姑娘身上飛來,三姑娘“啊!”了一聲,身子一閃,沒有沾著,神色微微一變說:“你……”

緊接著她隨即明白過來,正是禍在自己那一句“大人不見小人怪”上,對方恥以小人自居,焉能不對她憤恨?

擡頭看時,姓孟的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頗有發須怒張之勢,三姑娘頓時深悔失言,從而也就認識到一個人的志不可奪,以眼前此人而論,雖然淪落爲買賣販奴,卻仍然能堅守其崇高人格,不使其高操品格受辱受損,他之所以顯得如此桀騖不馴,不與茍同,不正是這樣的性格使然麼?

一念之警,乃使得三姑娘對眼前這個人,大興欽佩,刮目相看,那一句“大人不見小人過”,倉促出口,真正是悔之不及了。

錢管事早已霍然大怒,怒聲叱道:“該死的東西,你當這王府地方,是你隨便可以撒野的麼?我打死你這個狗東西!”

說時鞭如雨下,“叭!叭!”一連兩鞭,抽在了姓孟的身上,鞭梢下處,只抽得姓孟的身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轉,第三鞭待將抽下時,卻爲三姑娘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鞭子。

“五爺!五爺……你就……饒了他吧!”

“你……還給他討情?”錢管事氣得直吐氣:“這小子禍闖大了,這樣的東西,要是還留在府裡,往後還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亂子……”

他這個五管事,平日是專管這院裡的僕役奴才,豈能讓這個新收的奴才殺了自己的威風?盛怒之下,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打死了人也在所不惜。

卻是三姑娘苦苦爲之討情不已。

“五爺……我求求你……就饒了他吧……”

——別瞧她個年輕的姑娘人家,手勁兒還是真大,給她抓住的鞭子,一任錢管事施出了多大勁道,都休想能掙開來。

這麼一鬧,圍看的人可就多了。

錢管事也不願把事情鬧大,想起了高大爺的關照,也只得暫時忍下了這口鳥氣。

“好吧……我不打他……我吊死他、餓死他!看看是誰硬?”

丟下了手裡的鞭子,錢管事忿忿地往回裡走。

“五爺……”三姑娘由後面跟上來喚住他:“您慢走一步,我再給您討個金面……”

“什麼?你還要給他說情!?”

錢管事驚訝地看著她,顯然大惑不解。

三姑娘臉色一紅,微微發窘地道:“我哪裡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給您討個情呢?”

“什麼……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錢管事臉色一下子鬆馳下來:“這又是怎麼回事!?”

三姑娘眼角向著半懸在廊柱子上的那個姓孟的瞟了一眼,再回過眸子,直直向著錢管事看著。

“三姨娘不是要用兩個人嗎!我看這個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個,五爺您看呢?”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有此一說,錢管事頓時爲之一愣。

“呵!這可使不得……”錢管事連連搖著手說:“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怎麼回事……爲什麼呢?”“這小子哪有這個福份哪!”錢管事說:“到了三姨娘那兒,要是捅個漏子,那還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三姑娘一笑說:“要照五爺這麼說,那這個人不是白花銀子買回來啦?總得給他派個差事吧!”“這……”錢管事回頭遙遙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還得看看他的造化,看他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說,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輩子也下不來啦!”

三姑娘神色一變說:“噯——五爺,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從來這府裡哪裡作興死人呢,要叫王爺知道了,可不好吧!”錢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話,姑娘哪裡能當得真,走,外頭冷,進去我請你喝茶!”

三姑娘說:“不啦,三姨娘那邊還等著我去辦事呢!”

誰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爺最寵愛的一房小妾,而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稱知己的一個跟前人,她的身份極是特殊個別,仗著她父親是這府裡一個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爺既另眼以待,誰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畫,善以運籌帷幄,就憑著這一點,王爺養了他們一家子,一養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兒,在府裡上下串門,雖然乾的是些雜碎活兒,可全憑她自己心甘情願,既不支薪,又不曾賣身,誰又能當她丫頭下人使喚!?

再說姑娘人又老實,年輕貌美,人見人愛,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愛,真叫人愛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難以發落的緊!

錢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說:“回頭見了三姨娘,就說她要的人,我至遲明天就給送過去,一定選最好的,錯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頭一笑說:“您就別費事了,我看這個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說到他時,向著姓孟的那麼直直地一指。

“你……”錢管事臉上老大的掛不住:“姑娘你就別逗樂子了!”

“誰逗樂子來著?我說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說:“我面子小說不動您,回頭三姨娘要是親自來要人,五爺您還能不賞臉兒?”

“該……”

錢管事那張臉可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既是氣惱,又是發窘,三姑娘可管不了這麼許多,帶著銀鈴樣的一串笑聲,拔腿就走,粉蝶兒樣去了。

三姨娘真的來了。

時當黃昏,太陽在西半天才露了個邊兒,即爲重重雲彩所吞沒,惹得半邊天都成了紅色,像是爲人灑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紅……

一聽說三姨娘的手輦(手擡的轎子)到了,錢管事還真嚇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來。

見面打躬問好,不在話下。

三姨娘一身大紅,外面披著白綾子邊兒銀鼠長毛的“昭君套”,頭上戴著髮髻,貂鼠“臥兔兒”,雲鬢堆聳,一如輕煙密霧,把水鬢描得長長的,著以黛綠,襯著耳朵珠子上的一雙翠綠墜子,越加的模樣兒嬌憨可人,我見猶憐。

“這可是不敢當!”錢管事趕上去深深一揖道:“什麼事敢勞動三姨娘的大駕!三姨娘有話快請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動著一雙細長的月牙眉兒:“這不是錢管事嗎?聽三姑娘說,有個新來的小子犯了家規,被你吊著,要討我個人情,給放下來,我那裡正好缺人,賞心小苑是王爺常來的地方,這個人可也不能太過馬虎,說不得我自己過來瞅瞅……要是合用,就討你個人情,把他給我發到院裡,不合適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說,錢管事直向一邊含笑的三姑娘遞著眼神兒,希望她能開口打個圓場。

“這地界,髒!”錢管事吶吶道:“人頭兒也太雜……您是貴人,怕髒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說:“倒也是真的,我看這樣吧,三姨娘,咱們就在堂屋裡坐著,等錢管事把人帶進來,您親自看看他再決定好吧!”

“好吧,依著你的就是了!”

對於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聽計從,當下點頭答應,就這麼決定了。

錢管事焉敢置疑,答應一聲,只得在前帶路,把三姨娘一行讓進了正面堂屋。自然,先有小子們得了訊息,把堂屋裡的閒人趕開,打掃乾淨,換上了炭火盆子,纔敢讓三姨娘進去。

人不放下來是不行了。

錢管事心裡的那個彆扭可就甭提了,要依著他的脾氣,非把姓孟的小子給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脫一層皮,偏偏就有貴人爲他開脫,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錢管事焉能不言聽計從?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鬆了下來,還得臨時張羅著穿戴一新。

雖說是形容憔悴,終遮不住他原有的豐神俊質,特別是一番梳洗,把鬍子剃刮之後,簡直像是換了個人,瞧著都不認識了。

錢管事能屈能伸,打量著姓孟的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孟兄弟,你交了好運啦,王爺寵妃三姨娘那邊少個花匠,特別擡舉你,看看你有這個命沒有,人現在堂屋裡坐著,你這就去見個禮兒,小心回話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屑地爲之冷冷一笑。

“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後還要時常見面,回頭見了面話該怎麼說,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損人不利己的廢話,就最好不說……是不是?兄弟!”

說著說著,錢管事可就笑了,一臉的世故圓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對方身上的衣裳,一臉的細緻關切,較之前此的紅嘴白牙,閻羅嘴臉,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裡面來人傳話說:“五爺快著點兒,三姨娘那邊可不耐煩啦!”

初見貴人,對方既是個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謹,硬是連頭也不擡一下,更不要說效“劉禎平視”那樣地看向對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風采氣質,略略向對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裡很是吃驚。

她雖然是個坤道人家,卻也出身仕宦,父親大小也是個官兒,從嫁王爺之後,這兩年更不禁眼界大開,有了閱歷,手下奴僕成羣,那類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這個姓孟的,可是瞧著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雖說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額燕頷,鼻直口方,在在顯示著他的不凡氣宇,這樣的人,豈是聽人使喚,低三下四的一個奴才?

不用說,三姨娘這裡,心裡早就樂急了。

“你姓什麼,叫什麼?”三姨娘語音平和,神色和藹地看著他說:“不要急,慢慢地說!”

姓孟的這才緩緩擡起頭來。

三姨娘瞧著一旁的錢管事:“難爲了他,身上還帶著傷疤,搬個凳子來叫他坐下吧!”

錢管事應了一聲,心裡大是駭異。王府規矩,主子面前,豈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這麼吩咐了,便只有聽從之一途。

凳子搬過來,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兒略似緩和,微微點了一下頭,便自坐了下來。

“嘿!”錢管事心裡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還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開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臉現笑容,緩緩點著頭道:“名字很好聽,很有詩意,你讀過書,認識字嗎?”

孟小月臉上現出了一絲淒涼,自嘲地笑笑:“認識一些吧!怎麼,花匠也要認得字麼?”

“那倒不是……”

三姨娘發出了一串清脆的笑聲:“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罷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著插口說:“聽你口氣,你好像很懂得花……過去幹過……這一行?”

“那倒沒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過略知一二。”

“啊?”錢管事頗是意外地插口道:“你還真懂?那今天我當著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著孟小月道:“這個人我信得過!我問你,孟小月,我園子裡有幾棵王爺從南邊移來的珍貴花木,這兩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說:“凡是珍貴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該怎麼辦呢?”

“不難!”孟小月清瘦的臉上,微微顯出了一絲笑紋:“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說:“一定要移進暖房才行麼?”

“也不一定!”孟小月說:“小花小木,用落葉及腐透了的馬糞覆蓋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幹了的葦桿包紮,到了來春再打開也就無妨了。”

三姨娘一笑點頭,轉向錢管事道:“這個人我要了,可不許你們再難爲他,我們先回去,回頭就煩你親自把他送過來吧!”

錢管事應了聲:“是。”

事情就這麼定了。

對孟小月來說,似乎暫時已脫離了顛沛流離,不堪承受的悲慘歲月。

固然,淪落到今日的一介奴僕,便是一項不幸的極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卻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實屬難能可貴的了。

蒔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虧了當日的一番附庸風雅,春蘭秋菊,乃自種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所謂的窮通變達,更屬奇妙之極,莫非冥冥中早已註定?

一片夜月,灑落在眼前靜寂的院落。

這裡地當賞心小苑西北角落,挨著蒔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間,便是專爲護花者所謂的花把式的下榻之處。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這裡。

雖說是小苑,這裡的規模可也不少。推開一扇窗戶,向著白雪覆蓋的院裡打量,亭臺樓榭,盡陳眼底,月色裡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狀似琉璃,將月光映射當空,原來時當酷寒,湖水早已結冰,蟾光映照裡,晶瑩璀璨,間以朱亭小橋,直似廣寒仙宮,美不勝收。

來的時候,正逢著王爺在此的夜宴,連三姨娘也不及拜見,便被帶來這裡。

隔著一片花樹樓榭,仍然聽得見隱約傳來的斷續絲竹,歌姬們的婉轉嬌喉說明夜宴仍在持續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著自己年來奇慘遭遇,此番命運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這裡,未來又屬如何,誠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設非淪身奴隸市場,或許早已追循父母於黃泉道上。敵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焉能容忍自己這忠良之後,作僅有的漏網之魚!?

如此說來,眼前的寄身王府,誠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雖置身賤役,亦實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貴的了。

陣陣冷風,透體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麼,緩緩關上了窗戶,返身過去,把一盞點著了的紗罩油燈端起來,走向牀邊。

過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沒有少受。此刻猶自覺得遍體骨頭髮酸,更不要說身上的鞭傷了。

他這裡剛剛放下了燈,待將上牀就寢,即聽見木門上有人輕叩兩聲。

有人嬌聲道:“孟先生睡了麼?”

孟小月一驚道:“誰?”隨地閃身門邊。

門外女聲道:“不認識我了,開門就知道了!”

聲音竟像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三姑娘,孟小月心裡一動,暗忖:會是她!?

略爲猶豫了一下,隨即緩緩打開了門扉。

一片燈光,散自三姑娘手裡的蓮花燈籠,不是她又是誰?

卻是除了她之外,另外還有一人。

“我爹來看你了!”見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麼,不讓我們進來?”

對於三姑娘盂小月猶自有一分記恨,便是她日間的出言不當,卻是此刻她父親的來訪,致使得他猝然間無法婉拒。

嘴裡“哦”了一聲,孟小月向後退了一步,對方父女也就順勢邁門而入。

三姑娘嚷著外頭很冷,回身關上了門,把家裡的燈籠插在門拴上。

“怎麼樣,不謝謝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雙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轉了一轉,纔看向父親道:“爹——這就是他,新來的花兒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來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衝著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脫下了身上的緞質長帔,就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

孟小月驚悸未去,更不知對方的來意,事實上他父女在這府裡又是一個什麼身份?壓根兒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訪,又是爲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乾脆什麼也不多說,只是奇怪地向對方父女默默看著。

“我姓裘,裘大可!”

來人自報姓名,指著三姑娘說:“這是小女貴芝,在家行三,這裡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們既已見過,也用不著我再多說了!”

燈光搖曳,照見著裘大可那一身講究的衣著穿戴,大約是五十三四的年歲,白卡卡的一張瘦臉,卻是眉清目秀,留著黑黑的一撮山羊鬍須,頗似有幾分儒者的書卷氣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點了一下頭,仍然不欲多說。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嚇的,其實到了這裡,你大可放心,在這裡誰也不會再難爲你了!”

裘大可一雙眸子,自進屋之始,即不曾離開對方少年,聆聽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尋常人物,看來身子強壯,還挺得住。”

略略一頓的,又道:“不過久吊傷骨,卻不是兩三天即能復元,這就讓我瞧瞧吧!”

三姑娘“噯!”地答應了一聲,轉身把插在門栓上的燈籠拿起來,即向孟小月道:“我爹是專爲你身上的傷來的!”

孟小月這才明白了。

卻是他生性倔強,不願輕易受惠於人,聆聽之下,呆了一呆,搖頭道:“一點小傷……不要緊,不要緊!”

裘大可道:“是麼?”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來你或許還不自知,自己擡擡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說:“這個不難——”即行擡動右手,向上舉起。卻是才舉起一半,便自眉頭微微一皺又鬆了下來。

裘大可笑道:“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

話聲微動,已移身近前,一雙白皙瘦手,就勢而出,落在了孟小月雙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頓,想要閃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著他,冷冷地道:“年輕人倔強好勝不是壞事,太倔強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許還不知道傷得有多重,我指出來給你看看就明白了!”

話聲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別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過輕輕一觸,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顫道:“啊!……”

“這就是了!”

裘大可兩隻手猝然擡起,分別落向他身上各處骨骼關節,只不過輕輕一點,孟小月宛若著了一頓拳腳,只疼得全身顫抖,幾欲倒了下來。

“如何,你可相信了?”

後退一步裘大可袖著雙手,頻頻點頭道:“看來你骨傷遠比我想象的還要重了許多,若不及早醫治,以後必爲大患,可就麻煩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淚也淌了出來,經他這番指驗,乃知傷勢是真,只是雙方素昧平生,又將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慮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濟幫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醫治,這就不對了!”

說到這裡,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說:“來吧!先到牀上躺一躺,讓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對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給他的印象極深,直覺的已有所認定,此種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絕,可就有些不識進退,誠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牀邊,高提著手裡的蓮燈道:“還愣個什麼勁兒,快請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這麼說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聲,略略點頭道:“這就對了!”

二人起身走向牀邊,孟小月坐下來,正不知是否要寬衣解帶。卻是當著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來你究竟涉世不深,臉皮還嫩得很……用不著脫衣服,只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對方一望即知,這個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銳,不可不防!他雖屬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橫禍,年來淪落飄零裡,有了歷練。

所謂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裘氏父女應不是貌和心詐的小人,卻是初初一見,也不應便全不設防,掉以輕心。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一方面的現實、險詐,他已有深刻的體驗。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隻腿圈,一隻肘藏。

也只有深習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這也是孟小月對裘大可初初一見之下所給予的高估,否則,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裝做不知。

他接著說:“你的身子很不錯,但人身骨肉究非鐵石,尤其是各處骨節,全賴筋絡相接,輔以經穴氣血,最是重要,傷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來一說,你已長吊竟日,我便知你傷勢堪憂了!”

說話的當兒,裘大可雙手合攏,慢慢合搓,動作溫文舒徐,卻不急於出手。

“你的傷勢,病在內寒,筋骨鬆弛,寒氣乘隙而入,若不驅出,隨著合攏的關節,將永不得出,較之一般所謂的風溼更要厲害十分!”

話聲未頓,左手二指,已點在對方左面肩胛處。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聲,卻是隨著裘大可指尖的移開,右手掌心已接貼過去。

頓時,孟小月就覺著觸處奇酸砭於骨,隨著對方的掌勢輕起,即似有一股冷氣自骨縫間抽出,先時痠疼之處,立刻大爲輕鬆。

說時遲,那時快。

裘大可便是這樣運用雙手,左手指點,右手掌撫,交相運施,疾如驟雨狂風。

霎時間,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時,孟小月全身大感鬆快,對於裘大可的妙手著春大爲激賞詫異。

一輪指掌,急如驟雨。

孟小月只覺著全身極其鬆快,自然舒展四肢,聽其擺佈。

正面之後,繼而背部,隨著孟小月的翻轉,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盡舒。

驀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後退一步道:“好了……”長長吁了口氣,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只是這麼會兒的工夫,他臉上已見了汗珠,可見費力之劇。

孟小月極似疲憊地坐起來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傷疼已不復存在,對於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會心一笑說:“你此刻骨間寒氣已完全驅出,但全身鬆弛,氣機不接,中氣極虛,還不宜多說,且好好睡上一覺,兩三天以後,即漸可復原,那時候,我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說完站起來向著三姑娘略一頷首道:“咱們走吧!”

三姑娘應了一聲,笑著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來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聲:“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當兒,才自覺出身上各處骨節,彷彿虛脫,竟自不聽使喚,“啊!”了一聲,忍不住緩緩倒了下來。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騙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聲道:“你呀,就別逞能了,好好歇著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別忙著起來,三姨娘那邊,我自會爲你關照,多歇個一天半天再去見她也是不遲——”

孟小月悽迷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姑娘的臉,雖然仍有迷惑,原則上對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絕,只是略略地點了一下頭,什麼話也不多說。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爲他脫下鞋子,蓋好棉被,一切料理妥當,才自向裘大可說:“爹,咱們走吧!”

轉身離開的當兒,卻沒有忘記熄滅了燈。

不容他多思細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著了。

他睡了一個最香甜的覺。

自從家遭橫禍,喬身爲奴發配流離以來,孟小月吃盡了人間至苦,尤其是過去年來的輾轉顛沛,幾乎無日不在死亡威脅的陰影籠罩之下,那些鞭撻、飢餓、刑罰的日子,連眼淚都久已冰封,不再輕流,說到睡覺——一個心無掛慮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難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脫開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漸漸甦醒。

陽光透過薄薄的紙窗,草舍裡交織著醒目而活潑的光彩氣氛。

兩隻八哥鳥正在枝頭撲飛嬉戲,紙窗上一次又一次疊映著它們的影子。

孟小月睜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憊,全身酸楚,在一夜酣夢之後,已似完全恢復,即使身上的鞭傷,也似不復疼痛。

推開窗戶,好一片晴撫豔雪,敢情是環湖以側的幾株老梅綻開了,映著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長長地吸了口氣,待將回身的一霎,卻自窗前屋簾下站起個頭梳丫角、十二三歲的童兒,望著他嘻嘻一笑,轉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喚之不及,眼看著對方小童順著湖邊一溜煙也似地跑沒了影兒。

這裡雖是王爺寵妾三姨娘的住所,卻因爲王爺時有駕臨,也就得天獨厚,各樣建築,即使一花一石,也由專人負責設計,想來較諸皇宮內院也是不差。

望著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發起愣來。

命運的捉弄,誠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還是奴隸市場的一名聽令擺佈的囚奴,一夕之間,卻有了如此巨大的變遷。

對於眼前他這個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來說,正是切合實際,而王府這一塊大招牌,用以掩護自己這個特殊分子的身份,應是再恰當不過。這一切設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個十分甘心聽憑命運安排的人,可是就現階段自己所面臨的險境來說,再沒有一份像眼前這樣的寧靜生活,對自己更迫切了。

找著了盆,就著水缸裡的清水洗漱一淨,穿上王府裡配發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不覺啞然失笑,一時間心裡還真有些難以持平。

剛打算到花園裡瞧瞧,三姑娘卻打那邊回來了。

身後跟著個小廝,提著個飯盒。

見面一笑,三姑娘喜悅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轉。

“喲!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來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說:“昨天夜裡,承賢父女好心醫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睜著雙大眼睛道:“我爹說得不錯,看你這副神態,可真不像是個幹粗活兒的人,連說話也是文縐縐的……怎麼,這會兒還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說,“姑娘取笑。”

三姑娘邁身進來,回身招呼小童道:“你進來!”

孟小月才自認出,正是方纔跑了的那個童兒。

三姑娘說:“你頭一天來,這裡還不熟,一切等見過了三姨娘再說,肚子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吧!”

那童兒不待吩咐,便把提來的飯盒揭開來,攤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湯,面飯俱全。

“這……?”

“你覺著新鮮?”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剛來,就算是我給你接風吧!”

孟小月看著她吶吶道:“這就不敢……”

“別客氣吧!”三姑娘說:“本來我爹要來的,正好王爺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來陪吧,請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還真精緻!

孟小月點點頭,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爲他佈菜,說:“是我自己做的。”揀了條魚放在他面前:“嚐嚐這個,藕糟小魚,今天才開的罐子,可比王府裡的師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難,充身奴市,年來輾轉流離,何曾這般吃喝?孟小月內心之一番感觸,不可言喻。難得三姑娘殷勤關照,善解人意,只顧他眼前吃喝絕口不提他傷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問說:“姑娘在這裡是……還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說:“你看呢”

孟小月搖搖頭,實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聲,淡淡一笑道:“說來我們也相差不多……我爹與這裡的王爺早年定交……承他不棄刻意留住,勉強算是他府裡的一個清客,管些田地租約……一住兩年,日子倒也清閒……”

“原來如此!”孟小月抱拳說:“原來是位飽學之士了,既蒙這裡主人器重,當非尋常,失禮失禮!”

三姑娘一笑說:“你又來了……好吧,難得你今天空閒,我就把這裡情形給你說說清楚,以後你辦起事來也有個準兒!”

二人俱已吃飽,三姑娘吩咐隨來的小童,把碗筷收拾乾淨,孟小月不敢坐視,也幫著一起整理,一面問:“這位哥兒叫什麼名字?”

小童笑說:“我叫花寶,是我們姑娘的小跟班兒!”

三姑娘笑說:“貧嘴,還不快回家去,又想偷聽說話,以後好到處學舌,是不是?”

花寶涎臉笑說:“我哪裡敢?”提著食盒子一溜煙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後,三姑娘各處看了一眼,笑說:“以前的花匠老馮年老走了,沒留下什麼東西,連個茶壺都沒有,你先忍著點兒,三姨娘人最好,有她關照就錯不了!”

孟小月說:“這已經太好了……”

三姑娘注視著他,忽然面現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說,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這忽然的一問,不禁使得孟小月爲之微微一愣。

“姑娘爲什麼這麼問?”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麼不對麼?”

“那倒沒有……我只是奇怪罷了!”

三姑娘接著含笑道:“其實你剛一來,我就聽說了,所以才討了個差事,故意到錢管事那裡走走,聽說你在未來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頭這又何必?”

孟小月點點頭:“姑娘說的是,只是生來性情就是這樣,一時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著他點了一下頭,怪神秘的樣子。

“你這個人哪?一定是大有來頭……反正你不說我也不問就是了,日子一長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聲:“你多疑了!”

三姑娘這纔出了口長氣道:“好吧,我就把這裡的情形先給你說一說!”停了一下,她接道:“有兩個人,你可是要多防著點兒,沒事最好少給他接近!”

“姑娘說的是高……”“對了,高大爺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麼,你也看出來了?”

孟小月說:“他是這府裡的總管大爺!”

“所以我纔想法子把你弄到了這院子裡管花!”三姑娘笑態可掬地道:“這府裡上上下下,沒有他管不著的地方,就只這個地方,他高大爺要費點事兒……”

“爲什麼?”

“因爲這是三姨娘的深閨,他不得不避個嫌,再說,三姨娘既要來了我,他就不願多管了!”

三姑娘笑著接說:“你明白了吧!這是我的地盤,因爲有了我,他就不來了!”

孟小月這才明白了:“原來如此!”頓了一頓,問:“這位高大爺又是怎麼一個人?”

“欺上瞞下,坐地分贓。”三姑娘冷著臉說:“既奸又滑,心狠手辣,還有!他可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這個人太不簡單了,用得著你他就擡你,用不著你,他就踩你,以後你就知道了,聽說是他特別把你挑進來的……正因爲這樣,我纔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裡,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點頭,對於三姑娘的機智明快,古道熱腸,大爲感激。

“只是……”他不得不有所擔心:“這麼一來,高大爺豈能甘心?”

“他當然不甘心,可也沒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親自去要的人,他又能怎樣?至於我嘛,有我爹在後面撐著,諒他還不敢怎麼樣,當然,他是恨透了我,可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爲,全在我爹手裡攢著,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從這段話裡,聽出了頗多玄機,也只是心裡有數就是了。

三姑娘說:“還有一個人,你也得當心——李黑子!”

“李黑子?”

“這是他的外號!”三姑娘說:“他是王爺的貼身保鑣、侍衛頭子,叫李鐵池,這個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裡有個數兒,這個人比姓高的更難纏,要是犯在了他的手裡,不死也得脫一層皮,這兩個人你記著,沒事少給他們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說:“謝謝姑娘關照,我記住了!”

才說到這裡,就聽見遠遠院子裡,人聲嘻笑,三姑娘跑過去,推開窗戶瞧了瞧,回身驚道:“王爺他們來了!”

話聲方頓,只聽見“碰!”的一聲,房門大開,卻由外面閃進三個人來。

實在說,進來的是兩個人。

第三個當門而立,氣勢軒昂,卻不曾進來。

黑黑的一張方臉,個頭兒偏高了些,兩臂高聳,雙肩甚是開闊,一身紫緞子長衣,於腰腳之處綁紮得極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來這個人的有異尋常,必然有傑出身手。

一個念頭,閃自孟小月腦海——李黑子,難道說這個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驚。

紫衣漢子這才把直盯著孟小月的一雙眼睛轉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麼,姑娘你也在這裡?”

話聲一頓,那一雙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轉回孟小月:“這個人是誰?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聲稱呼,判斷出來人必是這府裡王爺保鑣,人稱“李黑子”的那個李鐵池。

說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剛剛纔提到他,他就來了,卻又是爲了什麼?

“哦。”

三姑娘這纔會過了意來,一霎間臉現笑顏地道:“大叔您來得正好,我給您引見一下,這是新來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鐵池臉色甚是陰沉,湛湛眼神,直似無形的兩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內心。

“這是府裡的侍衛統領,李鐵池,李老爺!”三姑娘向著孟小月丟了個眼神兒:“還不過去見個禮兒?”

孟小月邁進一步,抱拳唱喏,叫了聲:“李老爺!”

李統領的那張臉,總算緩和了下來。

“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晚上。”

“誰推薦你來的?”

“這——”

“錢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說:“是三姨娘親自上門向錢管事要來的!”

“是這樣?”李鐵池一笑點頭,卻斜過眼神來照著她:“三姨娘可又怎麼知道有這麼個人?不用說,還是姑娘你大力推薦的吧?”

嘿嘿一笑,這位王府侍衛頭子輕輕邁起了腳步,進了門坎兒。

兩名侍衛立即左右後退一步,空出了中間地位。孟小月才自發覺到二衛士,雖然穿著府內的灰色號衣,裡面卻是緊身衣靠,並且各自佩帶著一口綠鯊魚皮鞘,形式個別的寬柄長刀,襯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極是氣勢軒昂。想來身手不弱,非比等閒。

三姑娘爲李鐵池一語說破,臉上微微一紅,不過她久經歷練,一向伶牙俐齒,卻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嬌笑一笑,嗲聲嗲氣地道:“李大叔您真會猜,一猜就猜著了,這位孟兄弟新來乍到,不懂府裡規矩,剛纔我正在跟他說,要去拜訪您來著,沒說的,您就多擔待照顧照顧他吧!”

李鐵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視道:“原來你就是在新收房鬧事的那個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鐵池卻“呵呵”地笑了。

“這麼說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著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過了,正打算找個時間找你來談談,想不到你卻來了這裡,聽說,你還練過功夫?”

此言一出,非但孟小月爲之一驚,即是三姑娘也似意外地怔了怔,倏地轉過臉來向孟小月看著,神態間大似存疑。

孟小月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高大爺可是高看了我,我又哪裡會什麼功夫!只是身子骨一向堅硬,有幾斤蠻力罷了!”

“是這樣麼?”李鐵池一笑,沉聲道:“我看倒也未必!”

話聲一落,右手倏起,“噗!”的一聲,已按在了盂小月肩上。三姑娘嚇了一跳:“李大叔!”

想是這一掌力道不輕,以至於孟小月萬難當受,身子晃了一晃,腳下一閃,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差一點坐了下來。

李鐵池“嘿!”地一笑,諱莫如深地道:“小兄弟,你接著這個!”

左手乍翻,一式“飛鷹掄翅”,五指結印爲梅花狀,直向孟小月背上扣來。

孟小月“啊!”地叫了一聲,神色大變。

卻是不容他有所失閃,一旁的三姑娘“呀!”地一聲嬌呼道:“李大叔!”

敢情是三姑娘身手不弱。

叫聲甫出,猛地切身而進,一隻纖纖細手,直向李鐵池左手切去。

同時之間,三姑娘左手作勢,一式“妙推如意”,直向李鐵池身上推了過來。

李鐵池“哼”了一聲,頗爲驚訝地向著三姑娘看了一眼,“哈!”地一笑說:“好!”

極快的一霎,他竟自改了招式,草舍裡驀地捲起了一陣旋風,不知如何兩隻手掌,己似有了交接,隨著掌力的一撤,雙方身子鷹也似地已作兩下分開。

三姑娘直似逼向草舍角落,李鐵池卻有似收翅之鷹,落在了屋裡僅有的那一張八仙桌子上。

只見他身勢極爲輕巧,隨著開收的兩腋,長衣開合,鼓盪起大片風力,只憑著左腳腳尖,那一點方寸之力,力點桌角,全身紋絲不動,固若磐石,已把身子牢牢定住。

一絲凌笑,顯現在他黑瘦的臉上。

“怪道人家都說姑娘身手了得,我卻是不信,今天總算見識了!哈哈……強將手下無弱兵,女兒已是如此,老子可想而知,這麼看來,有關令尊的一些傳說,倒也並非純是空穴來風了!失禮、失禮!”

話聲一頓,足下飛彈,長衣飄動,一片飛雲也似的,已落身當場。

三姑娘無意施展身手,已不自在,再聽他提到了父親,不由暗吃一驚,呆了一呆,正要答話,卻只見門前人影一閃,現出來一名藍衣當差。

“李爺!”那差人神色張惶道:“快別打了,王爺招呼。”

話聲出口,王爺同著愛妾三姨娘,已現身在前畫廊。

隔著一道迴廊,楚王朱華奎、三姨娘並肩而立,正向這邊舉目顧盼。

李鐵池不敢怠慢,慌不迭閃身而出,趨前請安。

三姑娘看向孟小月,輕聲道:“別怕,都有我呢!來!咱們出去!”

二人隨後步出,貼壁而立,不敢移動。

王府規矩,自家府裡,日常相見頻繁,設非個別承召,皆可以免行跪叩大禮,卻也有一定分寸,禮教極嚴。以眼前而論,三姑娘同孟小月既未承王爺召見,也只能遠遠侍立,不敢擅越。

李鐵池跪叩請安後,垂手侍立。

朱華奎含笑道:“有件事我老是忘了,劉府臺請借我的翠玉屏風一用,別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押護一趟,給送去吧!你直接去找高管事,傳我的話就行了!”

李鐵池恭敬地應了一聲:“遵命!”便自躬身退下。

孟小月原在擔心,他放不過自己,倒是這麼一來,化解了一時之急,心裡頓爲之大現輕鬆。

朱華奎打發了李鐵池,待將轉身離開,一眼看見了三姑娘,頓時面現喜悅。

“裘姑娘你也在這裡?來來來!過來,過來!”

三姑娘忙自上前,請了個萬福,叫了聲:“王爺,三姨娘。”

朱華奎“赫赫!”連聲笑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拉成了兩道縫。這位玉爺不高不矮,中等的個頭兒,一張國字臉,面色黑裡透紅,下巴上留著一圈鬍子,襯著身上一襲半舊的絳色袍子,樣子並不出色,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商號裡的大掌櫃的,誰能知道,他就是當今手握重兵,江漢地面最稱實力的“楚”王爺!?

今年他四十二歲,正當盛年,間以聖眷日隆,確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這日子怎麼老沒有見你,都在忙些個什麼?”

打量著三姑娘,王爺臉上隱隱帶著色情的笑,眼角上佈滿了魚尾細紋。

“哪裡忙呀!”三姑娘說:“王爺您開心哪!”

一邊的三姨娘上前拉著她的手,笑說:“我正要找你呢,那個新來的花兒把式來了沒有?”

“花把式?”朱華奎微微一怔。

三姨娘說:“是呀!過去的老人走了,特地找了個新人……他叫什麼來著?”

“孟小月!”三姑娘說:“您就叫他小孟吧!”

一面說,三姑娘回過臉來,向著孟小月招手道:“來,小孟,見過王爺、三姨娘!”

孟小月應了一聲,隨即過來,向著王爺、三姨娘深深打了一躬道:“孟小月參見王爺、娘娘。”

朱華奎瞧著他,點點頭說:“……你姓什麼?”

“不是說了嗎,他叫小孟!”三姨娘轉向王爺說:“怪可憐的個小孩,新來的……聽說一路發配流離,吃了不少的苦!”

朱華奎這才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說:“高管事說了,你就是新來的這一批人裡面的?”

“小人正是!”

“在東湖那邊,我新造了個園子,打算明年秋天搬過去,原是要把你們安插在那邊,你……”

三姑娘說:“回王爺,這個小孟過去就是種花的,三姨娘這邊正好用得著,所以就推薦他過來了!”

三姨娘看了她一眼,笑說:“可不是,還是我親自過去要的人,晚一步怕就送走了!?”

朱華奎點點頭,一雙細長的眼睛著實地向孟小月看了幾眼,哼哼了幾聲,笑態可掬地轉向三姑娘道:“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在這裡幫忙,我也跟你父親說了,要好好謝謝你,我看你乾脆搬過來,到賞心小苑來住就得了,也好跟三姨娘作個伴兒。”

“王爺這是擡舉我!”三姑娘低下頭說:“只是我爹那邊,沒個身邊人侍候……王爺您多體諒!”

朱華奎“赫赫”笑了兩聲,點點頭說:“這倒也是,再看看吧,我再給你爹商量商量……”

說著又盯著三姑娘看了一眼,才含笑同著三姨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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